“好,哦,”她说着,却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腌酸菜,“我来了,我惊得回不过神。”
“好了,”玛塞尔说,“您又见到了您的儿子。”
“真的,这么快就成了。”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难以置信。”玛塞尔说。
他们吃腌酸菜时没有说话。腌酸菜做得好,而且他们都很欣赏这道菜。
“除了看我,”儿子问道,因为他的好胃口稍微得到了满足,“除了看我,你这次来还为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也许给自己买一张床,不过,这并不急,对,一张床,为了死在上面,我自己的床很糟糕。我有这个权利,是吧?请给我一小块排骨,小姐。”
“怎么说,您有这个权利。”玛塞尔说道。
“把排骨的肉给她,在那里,左边,软得像奶油,一进嘴就化。”
“骨头也要,”母亲叹着气说,“我喜欢这个,爱嚼骨头。”
“骨头也要。”儿子说。
他们把骨头也给了她。于是,继续吃饭。他们三人都有这个共同点,那就是天生胃口大。儿子和玛塞尔如此,是因为他俩经常生活在半饥饿状态。母亲如此,是因为年轻时她就具有很大而又从未满足过的权势欲,她至今还保留着这类奢望,还保留着对一切食物的报复性大胃口。腌酸菜吃去一大半之后,她突然大声说:
“八十个工人。”
“八十个?”玛塞尔停下吃饭,问。
“八十个,”她叹口气说,“而且我还没有算我个人的跟班。这不,我已经在考虑,我不在时,他们会怎么样。你们瞧,富有就是这么回事。多么不幸!”
她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拿起小排骨的骨头啃起来。儿子偷偷看着她。实际上,就胃口而言,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很了解她,在贫困状态下,她曾是个不知疲倦的吃家,发财之后,她依然故我。他为此感到一种透着悲哀的自豪。
“看你吃饭是件乐事。”他说。
“这是我这个年龄的优势,可以说是唯一的优势,你瞧。我吃的东西几乎全没有进入我的躯体。总之,吃东西除了快活,对我一无用处。”
“哎呀!我多么愿意能像您说的那样,”玛塞尔说道,“我吃任何东西都对我有用,真难以置信!我吃一块牛排,一个钟头以后,我就长胖了,真难以置信……”
有一阵了,玛塞尔一直盯着那双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指看。总不能看见了而不说点什么吧。手指正以诱人犯罪的方式引起别人注意呢。
“您有好多漂亮的首饰呀。”她说。
母亲想起来了,她把排骨的骨头放到盘子里,将戒指慢慢取下来,把它们放到身边的桌面上堆成一堆。
“没错……我也一直在想,我太累了。这些东西有多重,唉!我把它们暂时放在这里,吃完饭,请您帮我把它们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没错,首饰那么多,一定很沉。”玛塞尔说。
“唉,”母亲叹口气说道,“不是我爱俏,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敢把它们留在没有我居住的房子里。房屋周围就是那八十个人,我一个人住里面,明白吗?孤零零像条狗,不行,我不敢。有时候,一看见金子就够……大伙儿都知道我很富有,这类事总会让人知道的。人可以严严实实掩盖贫穷,但富有,唉,永远掩盖不住。而且,有什么办法,小姐,我这一生,富得有点晚,有点太晚,所以很不适应。那烤肉,您准备让我们今天吃,还是明天吃?”
“我做这道菜本来想吃凉的,但如果您愿意吃,烤得正合适。”
“也许可以尝尝?”
玛塞尔跑到厨房去取。
“腌酸菜太棒了。”玛塞尔走后,儿子见冷场了,说道。
“是很棒,”母亲说,“我来得对。哪怕就为这个,就为这腌酸菜呢。”
她想起来了,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些首饰。
“也许你可以把它们放到壁炉上。”她悄声说道。
儿子站起身,把首饰接过来。
“你如果愿意数数。”
“为什么?”
“为了原则。谁知道呢,万一你记不起数目。”
“十七件。”母亲冷冷地说,看也不看。
儿子在玛塞尔端着烤肉冲进来前一秒钟将首饰塞进壁炉上的大瓷缸里。他随即坐下,开始切肉。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看着他切。
“切一片尝尝,”母亲说,“蒜和橄榄油抹得不错,烤得也恰到好处,恭喜您,小姐。”
于是,他们开始吃烤肉,仍旧沉默着。烤肉味道极佳,他们也都给予好评。随后,母亲的好胃口终于得到了满足。
“我忽然不饿了,”她轻轻抱怨说,“可我感觉冷。别,小姐,别,不用给我准备热水袋,是我的血液不愿热起来,我的血液今后都会拒绝发热。没有任何办法,无论如何都用不着再麻烦了。”
儿子注视着这个片刻前才下飞机,他此后得叫母亲的老妇人。
“你得睡一会儿,来吧。”
“对,我突然感到疲倦了。”
他站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她一疲劳就显得更加矮小,那些她认为必须吞下的大量无用的食物起作用了,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可我竟没有喝酒,”她抱怨说,“还得给我一杯酒。”
他给她斟了一杯酒递给她。她小口喝起来,但喝得精光,还假装成尽义务的样子。他接过酒杯,放下后,便将她领到她的房间。玛塞尔也吃得很饱,独自坐在桌旁沉思。儿子拉上窗帘,扶母亲躺到床上。她躺在床上是那么瘦小,整个身子都似乎消失在柔软的沙发床垫里了。那里面却怀过六个儿女,儿子想。只有她的头露出来有如历史遗迹,头发的颜色令人想起废弃城市的城墙。
“我的头发,你忘了!”她仍然怨怨艾艾地说。
他小心解开她的发髻。一条细小发黄的辫子散在枕头上。他随即挨着她坐到床上。她则用新娘一样的眼光往窗外瞧,突然感到拘谨。
“你在那边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