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明天就走?您原说一个月……”
“到此为止。我只能这样做。假如我留下来……我会死。”
“死?”
“是的。”
她的语调斩钉截铁。玛塞尔明白了,她不再坚持,边哭边开始撤去餐具。母亲仔细审视着她,就像刚才在令人愉快的夜总会里一样。
“不应该时时刻刻都那么哭,”她对玛塞尔说,“您得稍微控制一下情绪。我这一辈子没少哭……总之,我是想说,起码该跟所有的人一样……哭于事无补。哭泣甚至没有一般人说的那种好处。”
“对,夫人。”玛塞尔抽泣着说。
“必须忘记这个:您本来可能会有一个母亲,总之,我的意思是说,试试忘记这点。人不能这样生活,这像什么?老遗憾自己没有过母亲。这不正常。”
“那是因为看见了您,夫人。”玛塞尔还在抽泣。
母亲再仔细端详她,她哭着,又高又壮,却一直在哭泣,又一次用充满诱惑的眼睛哭泣。
“再说,您现在已经太大了,不应该有这样的遗憾。”她像对待孩子那样对玛塞尔说。
“我知道,”玛塞尔说道,“但我毫无办法。”
母亲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
“我并不是对您说,从没有过母亲,这事不令人悲伤,不是的,但,不管怎么说……还有那么多更令人悲伤的事,那么多,您要知道就好了。您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是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您会有幸知道……没错,而且也会因为知道而绝望。”
“是的,夫人。”
“但愿我能为你们抱这个希望,我的孩子。”
母亲接着又用一种聊天的轻松语气补充说:
“您瞧,我之所以走,是因为我留在这里有点四不像……算什么呢。”
“别这么说。”玛塞尔恳求道。
“要这么说。就是四不像。生了些孩子,四不像,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您不能想象无意义到了什么程度,简直让您头晕。我不是说有孩子……而是说曾经有过孩子……”
在这些话的重压下,玛塞尔逃到厨房去了。
“四不像,”母亲继续一个人说下去,“假如我留下来,他只能杀掉我,可怜的孩子。而我也只能理解他。”
她忘了,她感到口渴,再叫玛塞尔。
“瞧我又渴了,”她叹气说,“我要喝水。”
玛塞尔给她拿来一杯水,她一口气喝光了。她随即呆呆地等着她儿子回来。玛塞尔跑到远离她的地方哭泣,仍然在厨房里。母亲一个人待着,忘记了自己,长时间地审视着她所在的这个房间,她儿子居住的房间。在白天她一点不看好这个房间,现在,她从各个方面审视着它,带着深深的惊讶。她深知,这是一个她永远摆脱不了的情景。母爱一直在使她惊讶,而且会永远使她惊讶。然而,这一次的惊讶,尽管毫无意义,她也适应了。她突然感到心烦,瞌睡。她站起来,走到厨房前,玛塞尔正坐在那里,独自在灯光下哭泣呢。她停下片刻。她们俩互相端详着。
“也许您可以换换职业。”母亲说道。
“太晚了,夫人。”玛塞尔停止哭泣。
母亲思索着,垂下眼睛。
“您肯定?”
“没有先例。”
“我什么也帮不了您。帮不了您,也帮不了别的任何人。我为此感到非常遗憾。我太累了。”
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儿子回来时,玛塞尔还在厨房里。她眼睛红红的,但已经不再哭泣。他走到饭厅里,离她远远的,躺到长沙发上。他母亲大概睡着了。还不到四点,对那些不习惯在夜里睡觉的人来说,这一夜还是太长了。由于母亲的缘故,他们俩离开夜总会比平时早得多。
因此,在这一夜,儿子感到无所事事。玛塞尔来了。
“走开!”他说,“走开!”
“但我已经不哭了,”玛塞尔说,“我困了。”
“明天你就走人。这一次,铁板钉钉。”
她脱衣服,将长沙发打开。儿子站起来,没有抗议。
“过了一定的钟点,”他说,“我就一点瞌睡都没了,就好像我此后可以不睡觉似的。”
“也许是因为太热爱生活了吧。”玛塞尔亲切地说。
他们再也不说话了。儿子在房间里绕圈子。母亲的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她在睡觉,”他悄声说,“肯定,她在睡觉。”
“那么劳累……在她这样的年纪。”玛塞尔在半睡半醒中喃喃说道。
她也睡着了。没有别的景观,没有别的事情可看,在夜里这样的时刻,他看着她翻身,沉没在遗忘里。紧接着,她那恬不知耻的呼呼声便响了起来,而她那惯常的不雅的睡眠也扰乱了他不眠时狂野的寂寞感。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呼吸着大街上黑黢黢的凉爽空气。刚凌晨四点,在他母亲醒来之前,他还可以支配大约三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他关上窗,坐下来,拿出他的皮夹子,打开,数数钱,再把皮夹子合上。他的钱不够。他试图忘记,便点上香烟,但只抽了两口便失掉了兴趣,掐灭了香烟,突然哭起来。他竭尽全力试图忍住哭泣,但没有做到。眼泪像脱缰的野马从他体内迸发出来,振动了他全身。玛塞尔没有动弹。母亲的房间里也没有动静,他不幸的警报并没有打破沉寂。他哭着,双手蒙住嘴巴以免被人听见。他没有被人听见。他的悲伤属于小孩子愿望受阻时那种幼稚的悲伤,所以格外极端,完全丧失理智。他边哭边走到厨房,把自己关在里面,用水龙头的冷水长时间洗着脸。这让他冷静。他从童年时代就有了自卑感,直到如今也还没有任何东西使他摆脱这种感受:人可以无缘无故感到不幸,他想,无缘无故。他母亲的房间一直没有亮灯,一直很安静。他的母亲是死了还是睡着了,那成天上树窥视小鸟的永不倦怠者的母亲。他回到饭厅。鸟儿把你们引到老远,直到他自己选择的生活中这些寂寥的夜晚。他不再哭泣,然而,在他那颗心的位置上跳动的已是一块又黑又硬的石头。在他那石头一样的不幸中一直散发着玛塞尔睡眠的肉感的味道。明天,赶她出门,赶她出门,他想,现在,我就一个人。他走近壁炉,照照镜子。他不知道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他急不可耐的心情已经平服下去,但在绝望中,他只能忍受站立的姿势。他甚至无法寻求到一个敌人:他母亲在睡觉,酒后睡觉,因而无辜。因此,他真不知道这一夜如何处置自己,这时,他突然发觉那十七只金手镯躺在壁炉上,那是他母亲晚饭后忘在那里的,她忘了它们是因为她喝酒太多,人太老迈,太溺爱他。他又坐了下来。再站起来,再看看那些首饰,无用的首饰。他随即再坐下。然后看看手表。然后下了决心。他在十七只手镯中取了两只,放在自己的衣兜里,再等片刻。需要一点时间了解自己刚干了什么,或者起码使自己师出有名。但他没有做到。或许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可能干的最坏的事。但是,他还未能肯定。他尤其不能肯定,因为一种久远而轮廓模糊的、为他辩解的理由在他灵魂深处冒了出来。那是我母亲,他想,那是我母亲,我又那么不幸,那是天生来理解我的不幸的母亲,她说得对,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甚至最优秀的和我都一样。他悄悄走出公寓,怀揣着金子,走上去蒙巴拿斯的道路。
“偷来的,不错,但被偷的人是我母亲,七十八岁,对,完全不必担心。”他对赌博俱乐部专管这类不正当买卖的伙计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问你。为什么说这个?”
“我就是这样。啥都可以干,但从不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