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林荫道,朝那男人的方向走去,超过了他。接着,她沿途再走回来,再从他身边走过去,顺着反方向走完林荫道,进入林中。林荫道一直延伸进树林里。
天色已晚,晚餐的时间快到了。
那男人自己躺在林荫道上的一张长椅上,长椅在宾馆花园的篱笆与工地之间的半路上。他曾看见年轻姑娘从林中走出来,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他想,她应该回宾馆,然而,他看见她在面向大路的篱笆附近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又沿路走回去,重新走进树林,而她正是从树林中走出来的。
过了一会,到了晚餐时间,宾馆敲钟了。
男人还在长椅上躺着。他心想,这个时辰,那姑娘留在树林里究竟能干什么。
当她走过去又走回来时,甚至没有看一眼那男人,她仿佛急着回宾馆。然而,当她在篱笆前停留之后又回头往树林走去时,仍然显出急于回到她刚离开的树林的样子。无论朝哪个方向,她走路都步履急促,仿佛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将她锁定在树林和宾馆篱笆之间,而且,她什么也不看,甚至无视那男人的存在,要知道,她路过时曾被迫擦过他的双腿,因为他躺坐的长椅占据了林荫道一半的宽度。
晚饭的钟声敲响了,男人却并没有看见她回来。
好大一会儿,他觉得那年轻姑娘在林荫道上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仿佛树林已将她的踪影吞没了。
天更晚了,晚饭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男人还一直在等待年轻姑娘从树林里出来。
倒不是因为她很出众,或者他早已对她十分注意。但林荫道延伸进树林,而且一直通到离宾馆好几公里的一个村庄。她只可能待在那里,于是那男人便琢磨,是什么样的景象能让她在那里逗留下去,她不回宾馆,能在林子里干什么呢?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越来越黑,他越琢磨越好奇,也越发下不了决心回宾馆了。
末了,他琢磨得那么紧张,竟站起了身,朝姑娘前行的方向走了几步。在那么着急地思索她到底怎样了之后,如果他再踟躇不前,倒反而不合乎情理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他一直没有考虑过别的事情。
不,他很清楚地回忆起,她并不十分美丽。如果没有这个奇怪的行为,如果她没有单独待在树林里如此之晚,如果她没有无缘无故回到树林,没有无缘无故回到她刚离开的地方,而且又在一个她本应在别处——比如在宾馆——的时辰,不,如果没有这一切,她的确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走上了林荫道。当他看见她从林子里走出来时,他正接近那片工地。她也正走上林荫道,但马上就停在了工地旁边。
那男人等待着。他肯定没有被看见。他们俩分别站在工地的两端。他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面朝着她。她则面朝工地,她的浅色衣裙从黑乎乎的大片树林的背景中突显出来。几乎已接近黑夜了。他只能看见她面朝工地的模糊身影。尽管他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对宾馆别的女寄宿人深,但此刻瞥见她单独站在那里,在如此晚的时辰,而且显然被工地迷住了,他立即明白,自己无意间在她一生中最隐秘的时刻撞见了她,要在另外的时刻和场景下碰见她,他恐怕不可能比现在更了解她。在这个工地前面,他与她单独在一起,但又互相离得很远。她还不知道他在这里,她完全不知道这个贼,这个想侵犯她的人的存在,这个事实理所当然促使男人生发让她看见自己的欲望。
在他们身后,在使他们与宾馆隔离的国道上,开着车灯的各种汽车几乎连续不断地奔驰而过。他们的邂逅正是在那些汽车之间,在那道明亮而呼啸的墙壁与这片黑暗而静谧的树林之间发生的。
男人在露面之前还等了一阵。他在工地的这一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他决定往前走时,走得却那么慢,慢到她根本毫无察觉。汽车经过的声音也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从容不迫。而她,却有意让时光流逝。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也许她并没有听见宾馆的钟声?也许她是从树林那头的小村庄过来的?如果走得快,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那里。她第二次去树林差不多在三刻钟之前,但她并没有显出方才曾很急迫的样子。尤其不可能的是,这林荫道并非直接通向那小村庄,通向那里的是一条小路,她恐怕不认识那条路,黑夜降临时,她也不可能发现或找到那条路。不,一定是工地让她着迷。她注视着工地,或者起码可以说,她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工地那边。当他已离她很近时,他看见她的脸紧张得似乎凝固了,他这才相信,她注视的目标的确是工地。这男人很吃惊。这么说,今晚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工地?他有没有运气在她首次发现工地的时刻来到她身边?
展现在眼前的工地空无一人,诚然,它的寂寥有些特别,但无论如何,在它浅色的墙壁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起码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也许,她无非是在今天晚上发现了这个工地。
“对不起。”男人说道。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着他。她的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但现在已经将视线移到他身上了。
“对不起,我是这个宾馆的住客。”
她“啊”了一声,然后,无意识地笑起来,同时朝男人走过去。
“对不起,我让您受惊了。”男人说。
他也像她一样笑起来。
“没关系。”她说。
他这样跟她搭讪,她并没有显得害怕,也没有显得拘束。看上去,她似乎认为这很自然。
“您过去已经发现这个工地啦?”男人问道。
“这是第一次,”她说,“今天以前我还以为那是别的什么呢。一个古怪的想法……”
“一个古怪的想法?”
“叫人受不了,”她说,“离宾馆那么近。”
男人在犹豫。
“我请您原谅,”他终于说了,“我想知道……我刚才看见您已经……您从这里走过去之后,为什么又沿路走回来?”
姑娘转过头去。
“我以前没有看清楚那是工地……也没有弄明白。这很蠢,不过,我相信我会离开宾馆。”
男人试图看见她的脸,但没有达到目的。她走路时将脸转到一边,而且心不在焉。她显然并没有看他。而他,却一直在笑。
“全宾馆的人都知道这个工地。”男人说道。
他们来到篱笆前。他借宾馆大门带反射镜的路灯灯光看她的脸庞看得更清楚。
“这是件很寻常的事,”男人说着笑得更厉害了,“时不时也需要做这些事情。”
姑娘也笑起来。她的笑既不表示讥讽,也不表示惭愧或献殷勤,只是对他刚才说的话表达一种并不肯定的意见而已,但怎能搞得清楚?
他们之间的事就以这种方式开始。那已经是三天以前发生的事了,自那以后,他只在吃饭的时候远远瞧见她。
他俩相遇之后的第一个夜里,男人以为她也许会因为发现了工地而真的离开宾馆。这种害怕在某种意义上恐怕也是一种期盼。他倒乐意看见她将自己的独特性发挥到不为别的,只为近处有工地而离开宾馆。
这种期盼很矛盾,他一旦如愿,就很难有机会再见到她。不过,在那一刻,他还有可能设想自己会适应她离开这里的想法。
他们邂逅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在林荫道上等待她了。她却没有出现。中午,他跟往常一样在饭桌上见到了她,他觉得,起码在表面上,从她的脸部表情和她的动作里看不出任何东西,任何急切或忧虑说明她有意离开。他想,让她感到难受的,只是看见那工地,他们昨晚相遇之后,她也许已经决定不再往山谷的那个方向走了,因此,她尽量不回到那边。既然她没有离开宾馆,既然看上去她并没有下决心缩短她的住宿期,那无疑说明了她起码已经战胜了邻近工地的想法。
这次成功,这个对恐惧的小小胜利本来可能让她在他眼里显得有些平庸。然而,并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在邂逅的翌日,当他在饭桌上又看见她时,他也许有点失望,那也只是转瞬间的事。他想,她不想到这点是不大可能的:在任何别的地方,在她可能待下去的任何安静的地方,她总会遇到与工地类似的事物。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应该知道。应该一劳永逸地明白,无论他对她说过些什么,这工地尽管并非一件如他所说的寻常事,全世界毕竟到处都存在很多同样性质的事物,让她逃也逃不掉,藏也藏不了。实际上,她战胜恐惧本身就证明她很清楚这点。证明她毕竟对这类事情已经习惯了,证明她知道,只因为这些事情而逃避,而离开她现在住的宾馆是幼稚而毫无意义的。然而,这难道是勇气,是某种形式的恒心和清醒?都不是。是大家共有的平庸。
邂逅的第三天,他想再见到她的愿望增长了。他像昨天一样在林荫道上等她却没有见到她,他只在开饭时,在饭厅里看见了她。到这时,他已经承认,她战胜自己很有好处,否则,他会没有任何机会再见到她。他确认自己为此而高兴。他甚至考虑,假如她没有克服看见与工地类似的事物引起的烦恼,恐怕就不可能活到他们相遇的日子。毫无疑问,为了躲避所有这类事物,她恐怕找不到坟墓以外的任何藏身之所。
不,她也有她的明智。归根结底,应该承认,他再看见她的可能性恰恰取决于她身上的这一部分,而他在他们邂逅的第二天在饭桌上看见她时,一开始还认为她这份明智有点令人遗憾呢,他还觉得似乎可以将她这份明智叫做缺点。
不过,如果说他还保留了类似最初那种轻微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却并非没有改变性质。她已并不完全是他们相遇的第二天他所希望的那个她了,这是事实,而这微不足道的缺陷却使她在他眼里显得越发独特,越发亲近,因为,也许,那更真实。实际上,她本身只不过变得更令人惊奇了。因此,对男人来说,这次邂逅不知不觉已经不再是他思想活动中的一件事,而逐渐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已不再以挑剔的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这件事,旁观者苛求完美,而我们只能期待艺术拥有这样的完美。
他想认识她的欲望与日俱增,与半日俱增。
那只是因为他有勇气接受最初的幻灭,犹如她自己勇于接受工地。然而,产生于共同的小不如意的这种想象中的共同点却大大补偿了这种失落感。或者不如说,正是这点,正是这失落感本身,从一开始就已经变得鼓舞人心了。这种鼓舞人心的失落感已经从可能变为事实。
尽管他如此迅速地看见事情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却一如既往,似乎还一直在期盼能够重新看到昨天晚间开始的场面。他开始在每天上午,每天中午去林荫道等她,面对着工地。她并没有过去。他考虑得对,她一定已经决定避免看见工地。不过,他仍然坚持下去,准确地躺在工地前面,仿佛不想失去任何一次机会,亲眼看见业已开始的行动继续进行下去,而且在行动开始时那样的背景下继续下去。接连三天,他都在这么做,而在这三天里,他只在开饭时远远瞧见她。她始终没有在林荫道上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