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里的饭桌摆成六行,每行四张桌子,很整齐,正方的厅堂很宽大,加长的部分有玻璃天棚覆盖。玻璃天棚呈圆形,天棚下摆的饭桌比饭厅里的饭桌小,那是为单身的顾客摆设的。根据天棚的形状,饭桌摆成同心圆形。那年轻姑娘就坐在其中的一张饭桌旁。那男人的位置也在那里,所幸是在她的对面,而且面朝内边。这一来,那紧靠着窗玻璃而且阳光扑面的姑娘就自然而然往外看,看宾馆门前的几个网球场,那就更难发现别人在观察她了。
靠近姑娘的饭桌,是一位单身女人的饭桌,她有她的小男孩相陪。这孩子非常任性,他的母亲几乎从未停止过交替使用逗他或责备他的办法让他吃饭。不过,忘性大的孩子也有时候自己来吃饭。于是,那姑娘便观察那孩子如何心不在焉地吃饭,观察得那么专心,那男人因此竟敢毫无顾忌地注视她。接着,孩子站起身,开始在饭桌之间玩耍,姑娘便对他完全失去了兴趣。
除了这个时段,男人注视她,就得设法不让她察觉。此外,他们俩饭桌的位置将她放在他的视野之内,所以他看她时不需要转头,只须抬眼就够了。她在他眼前出现是近景,侧面,在另两个住客之间。那两个人并不妨碍他看这姑娘,他们正对着她。这一来,他们不但不可能注意到那男人的视线在他们当中穿过,而且只能更好地保护他。他明白,这姑娘看东西比一般人的视力差,比如,她就看不见他的眼神。因为,他再灵活,掩盖得再好,换了另外一个姑娘仍然应该可以看见。然而,她却看不见。不过,他仍然小心谨慎,不让她察觉他在监视她。
对他来说,每次用餐都是一个机会,他可以观察许多有关她的事情。比如,观察她如何用餐。她吃饭津津有味,按时按量,专心致志。就是这么个宁静的人儿,一向贪吃的人儿,竟拒绝看工地,这让他觉得有趣。这样的恐惧竟恰恰侵入了这样一个身体里,这样的健康竟和拒绝看什么连在一起,这实在太让他心荡神驰了。每次用餐时看见这一幕,他一时间都会身不由己地沉醉在同样的欣喜和心安里。如此罕见的敏感竟为她奉献出如此丰富、如此自然的力量,这简直是奇迹!因此,她的恐惧本身全然没有什么病态的迹象,看上去却像冲动到宝贵极限的野兽般的活力,像她也会表现出来的发展到宝贵极限的饕餮。
跟她用餐的方式一样,执著,饕餮,她有时候也的确用眼睛在观看饭厅里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她放眼看着什么,然后再收回视线,然后再放眼看,不慌不忙地仔细观看,那不慌不忙的劲儿足以让人相信她有轻微的近视。但他深信,她那不慌不忙的仔细观看还只是次要的看,而前面那一眼反而清楚得惊人。还不如说她好像在看到什么东西之后,总要马上仔细审视她刚看到的东西对她产生的深层效应。之后,她又把视线转到外面,转到网球场上。于是,她的视线便在那里游移不定。无论她看见的景象或事物或人的脸庞是什么样子,看一段时间她都会放弃,转而看网球。有六个网球场,三个一排,组成一个很大的四边形,四周由围栏网关闭。一般说,这些网球场整个上午、整个中午、直到夜里很晚都有人占据,有时候,哪怕是午餐时间,也有网球爱好者在那里继续练球。宾馆的饭厅稍稍突出在网球场之上,在饭厅里可以听见球员们无表情而又机械的报分数的声音,尽管因为距离较远声音不大,但仍听得很清楚。他们一律穿着白短裤,球衣也是白色的,因此相互之间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在这样的距离,他们各自的成绩都在网球的来来往往中,在网球拍的反光中,在他们表面上看不出动机的手势中互相抵消、互相混淆了。网球场周边的围栏旁总有些观众。他们都一拍不漏地跟着比赛的某一方。但宾馆这边,大家只能对赛事有个大概的感觉。别的日子,那男人一边吃饭,时不时也看看网球场,跟宾馆的许多顾客一样,尤其是单身旅客。他现在还在观看,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只觉得那些竞赛很荒谬,如今,观看竞赛本身却已经让他感到愉悦了:也是在那里,一天当中的每时每刻,球员们在锻炼某种明智的激情时,自然而然地跟令他振奋的无边无际的等待结合起来了。
在饭厅内,他觉得那姑娘不看小孩时,最爱看的是男人,尤其是那些在玻璃天棚下用餐的男人。她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他本人。他的位置在天棚的另外一端,有点朝饭厅的入口方向凹进去,这位置虽然已经摆脱了厅内的阴影,却在那亮堂堂的天棚下最隐蔽的地方。不过,他仍然跟她在一个地方,他,一个等待她的男人,一个注定属于她的男人。她显然还不知道他在注视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对她很合适。当她看别的男人时,这个男人却感到高兴。他知道那些男人当中没有一个完全适合她。而他呢,只要他突然出现在玻璃天棚下,只要他向她笑笑,让她能够领会到,这个微笑正是那天晚上在工地旁边的微笑,这微笑之所以暂时停止,是因为它的主人无意让它显示出来,但实际上它从没有停止在他俩中间缓慢游弋,从第一天开始,它就是看不见的源泉,他只要让她明白这点就够了。看上去她对三天前在工地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全然无所感觉,这种无所感觉倒给她头上增添了一个善忘的光环,他感到这种善忘天真得可爱,而且只有他自己有所感受。她起码应该知道,只有他本人对此能够有所感受。
他观察的结果使他感到宽慰。再说,这几天他对她所做的每一次观察都让他放心。那些观察也令他吃惊,因为所有的观察都有助于使她更接近他在第一天希望她成为的那个姑娘。肯定说,她就是那个姑娘。她没有逃离宾馆,她已经尽可能成了他希望的那个姑娘。
自从他们相遇之后,男人再也没有听到过她说话的声音,然而,她在林荫道上面对工地说的那些话,却按她说话的次序经常回到他的记忆里。他连忙给每一句话寻找一个意思,其实那是徒劳,但他仍旧花很长时间尝试着重温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说话时在他旁边走路的身姿。如果说他运气好,当时听到了那些话,那是因为他正好在那里,离工地很近。因为他之外的任何人在另一个晚上都可能与她搭讪,谁都不可能有别样的做法。她也会回答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在那里,在他当时的位置上,只要他在那晚上也与她搭讪。然而,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像他头天晚上做的那样,尤其像他此后一直在做的那样,等待着再与她交谈。因此,他想,她与他相遇并对他说了那些心里话,比她与其他任何人相遇都更合适,谁也比不上他那么适合得到这类心里话。
他们相遇之后已经过了五天五夜。她用完午餐以后离开了饭厅,他并没有跟着她。他只能在用餐的时刻见到她。到现在已经有九次她在玻璃天棚下自己的饭桌旁就坐,他也观察了她九次。除了他,宾馆里似乎没有任何人再注意她。
当他来到饭厅时,她已经在那里了。整整五天,她每顿饭都去饭厅,而且每次都是最早到达那里。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饭桌旁。表面看上去,她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准确地说,她并不美丽。她的行为举止并不是一个知道自己美丽或渴求显得美丽的女人的行为举止。宾馆里有许多别的更美丽的女人,男人们都趋之若鹜。而她,她也看那些女人,跟所有的人一样,她想必也认为她们美丽,却不知道对他来说,她已经比她认为美丽的女人当中最美丽的更美丽。她究竟怎么样呢?个子很高。有一头黑发。她眼睛明亮,步履稍嫌沉重,她身体强壮,甚至有些粗壮。她永远穿浅色的连衣裙,跟其他女人一样,那些女人也都跟她一样,是来湖边度假的。
说真的,他从来没有真切地端详过她,或者说,从没有在近处端详过她,除了第一次,但那次是在暗处。他对此唯一能说得有把握的,就是他曾有一次看过她的眼睛,或者不如说她的眼神,那就是当她把眼睛从工地上转到一边去的那一刻。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忘记那个眼神。他曾想,在她之前,他记不起来有哪次看见过谁如此自然地运用过眼神。他认为自己没有弄错。“为什么不?”他想。为什么就不是第一次呢?
每天清晨,每天下午,他都带一本书去工地注意观察施工的进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总希望她回到林荫道上,走向她的恐惧。然而,她还没有回来。
新墙构架工程正有进展,但还能清楚看见工地的内部。有一部分显然是旧的。可以清楚区别,一边是旧围墙以及旧围墙里面很拥挤的空间,另一边是新围墙,新围墙里面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说明它某一天会被利用,但它一天比一天更精确地被新围墙围住却是事实,工人们是在加长旧围墙,显然,旧围墙即将被第四堵墙所包围,不过,还没有确切标出那第四堵墙将来的位置。
这个工地与其他工地没什么两样。有特别的用途,这是真的。它出色地表明人类的预见能力发展得多么完善,这种能力竟在这里找到了运用的机会,其运作之冷静沉着毕竟令人吃惊。在那里干活的工人干得那么自然随和,仿佛他们是在干这里以外的随便什么土方工程或砖石工程。
他们甚至还比较快活宁静。有时,这个或那个工人还卷一支烟,坐在石头上抽起来。吃午饭乃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休息时间。一些人在运送道旁干枯的急流沟里的沙石,另一些人在浇灌水泥。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拉线。只有这几个人似乎怀抱着神秘的意愿,只有他们知道新的建筑工程会伸展到什么地方,这工程有些什么内容。他们将线从草地的一点拉到另一点,超过了原来的建筑。然后,一些工人开始顺着拉线挖土。一部分草地已经被围墙,沟渠和拉线合起来围在了里面。工地因而缩小成了这些围墙的建筑工地,而这些围墙要永远围住的就是那一部分草地。他们决定围起来的那部分草地跟此前老围墙里的土地几乎同样大小。被推倒的那堵墙可以让大家清楚瞧见原来的那部分土地,那是完全被利用过的土地,它的每一平方米都为了那同样的用途,顺着预料不到但又是致命的节奏逐渐被填满。
好久以来,工人们所干的一切这个男人是明明白白的,他看见他们工作从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最多不过在他发现自己的心安理得有多么彻底时,这种心安理得带着几分苦涩而已。由于他的年龄和人生经验,他已经不会为那点小事局促不安了。而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不会那么敏感,因为自从他遇见那个姑娘后,对他来说,工人的劳动再也不是事实上的劳动。他已找不到这种劳动与她无关的原来的含义。这种劳动就是工地,是曾经让她不安的工地。那些土地丈量员都是他的同谋。工人们挖下去的每一锹在他耳边都成了悦耳的歌声,甚至工人们让人联想到的死字,也仿佛在他耳边歌唱着她的不安。换句话说,一想到她竟会因看见那样平静的场面弄得如此不安,他就感到兴奋,比较起来,他自己后来看见那工地倒没有那么难受了。当然,这种不安的原由,他本来是可以说清楚的,他了解那些原由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可以一谈再谈这些原由,因为所有这些原由都潜伏在他的身上,无疑也潜伏在所有人的身上,潜伏在他一生中那些缓缓动荡的日子里。然而,有这么一个人儿,看见那工地竟让她忍受不了,这倒使他避开了也忍受不了这类事情的诱因,假如她没有突然来到,他也许真会去体验这种受不了,而且会白白说上一番受不了的原由。
她看见了工地,这让他也必须去看。他想,如此这般看一个东西就像在用另一个人的眼光看东西一样,这是种幸福。
就这样,那男人逐渐变得难于理解了。他离开思想明快,意义明确的世界,慢慢陷进——而且一天比一天陷得更深——幻想的红色森林。
男人摆脱了现实,这现实如果只与他有关,本可以让他对它服服帖帖,但他摆脱了它,而且越来越倾向于只看事物的征兆。一切都变成了她的征兆或为她而出现的征兆。对她漠不关心的征兆,或她对事物漠不关心的征兆。他觉得,可以这么说,她似乎将他的日日夜夜都进行了过滤,他过的每个日夜都经过他想象中的她的生活方式的改造。
不过,两天以来,当他走进饭厅时,她已经就座了,但还没有用餐,他看见她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到他这边,只不过并没有明确地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从她的不明确的眼神透露出的无动于衷判断,他明白,她并没有认为认出他有什么用处。她是否多多少少认出了他?也许在黑暗的林荫道上她并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也许,她甚至并没有记住那次邂逅?他几乎对她没有认出他来感到满意,这相当奇怪。他琢磨,如果她可能认出他,也许在另一个场合更合适。这样,她就给了他主动权。只要他愿意,她就会认出他。由于他有把握,她迟早得认出他,他竟听任自己有点吓人的感情驰骋:要完成某件必要的事情,这绝对取决于他。他丢掉了些许自己习惯的懒散。
每次进饭厅,他都担心她在这个时段离开宾馆。然而,每次她都在那里,他估计她还会待一段时间,因为她是在他们邂逅的前几天刚到的。他毕竟还是很忧虑。他还有多长时间可以支配?
有一天夜里,“她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个想法特别明确地出现在他的脑际。他想到了她可能离开的全部理由。有邻近工地,也有独自忍受这种不舒服的烦恼。男人便责备自己还没有去与她攀谈,责备自己如此这般延长享受暂不做决定的值得怀疑的快乐。他没有丝毫拖延时间的借口,仅仅因为总有可能把这个时刻往后拖。这天夜里,他一想到这点就害怕了。一想到他也许永远不会认识那姑娘,他个人孤苦伶仃的形体便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突然出现,假如他又回到他可能选择的完全无依无靠的状态,他害怕自己会恨自己。他倒愿意这种害怕发展下去而且变得明确,但这种害怕是在愚弄他,所以他没有达到目的。也许这正是那种恐惧在另外面目下的回归,当时在工地面前多亏了她,他才没有感受到那种恐惧。是的,这种黑夜的恐惧完全可能与她只在工地前面才能感受的恐惧是一回事。
他终于放心了。他对自己说,她不可能在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事情之前就走,而且这事情不可能再拖延了,他适才体会到的恐惧正好是那一刻即将到来的征兆之一。然而,他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再一次冷静下来。
那是在第二天,午餐以后,他待在吸烟室里离她不远的地方。平常,用餐以后她从不留在那里,总是一吃完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或径自出门。而这一天,是因为无聊吗?她在那里停留了一阵。
她背朝着他。他看见她的头发随便挽起来垂在后颈下边。自他们邂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离她如此之近。是第一次她离他近到了他一伸手就能触到她。他并没有认真想去这么做。但他想,他有可能,比如说,假如他愿意,在起身走出吸烟室的那一刻,触到她放在安乐椅扶手上的胳膊。他没有这么做。他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他在注视她,他在注视她那被忽视的头发,她随意处置的头发。他倒不相信这天她的头发格外被忽视。他想恰恰相反,就应该那样。那些头发就应该随时准备散开。她稍微动动头,那些头发便随着头的动作轻抚着她只遮了一部分的后颈。
有一小会儿,她的身子往前倾,头发便翘了起来。他可以看见她的宽松短袖衫领子内边因为脖子的摩擦而有点肮脏。
这状况猛然引起了他万分的激动。看见这被脖子弄脏弄皱的领子,还有被头发遮了一半的后颈,这内衣,这可以弄脏内衣的头发和脖颈,所有这些东西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她也不知道他在看,而且他看得比她还清楚,这一看便让他重温了那天晚上他们初次在工地前邂逅时的情景。这就像是他们两人同时生活在她个人的体内,只不过她此刻还不知晓罢了。
在这一天的夜里,当时那一瞬间的记忆在他身上竟变成了欲望。他看见的不仅是与他想象中的她相符的疏忽的征兆。那细节使他产生了极为贴近的现实感,此前他对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想到这样的现实,他就明白他再也不可能逃避了。显然,他从第一天,从第一刻起就想占有她,就在他们俩单独站在黑黢黢的林荫道上那一刻。但现在这种欲念立即变得如此之强烈,他最终竟祝愿她比过去更对自己的生活心不在焉。这样,时候一到,他就能够更全面地乘其不备而抓住她,就能更充分地利用她,更彻底地支配她的肉体,在这之前,这肉体一直处在极端的疏忽之中,正是在这种疏忽中他曾无意识地发现过这个肉体。
这一夜,他很难入睡。他仔细观察自己欲火中烧的肉体。看自己的肉体,这就好像已经在看她的肉体,好像她的双臂已经融入了他的双臂。他听任自己这么干。上天赋予他身体以毅力和口才,他可以冷静地说他想占有她。他,他可以更冷静得多地这么说。于是,在冷峻而安心的强力自我克制作用下,这男人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自己十分默契。
他并非盲目到想不起来曾经对别的女人也有过这种感情,然而,他仍然为自己能够再一次体会这种感情而高兴,而且这一次是那样全身心投入,这种全身心,他没有、也不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等同的第二份。他也并不反感自己还能认为自己过去只是十分模糊地预感过现在经历的一切。
不过,这一夜并不足以让他下决心与她攀谈。的确,宾馆的生活很少有机会这么做。但他主要是还没有下决心。倒不是因为他习惯于拖拖沓沓。他好像才突然开始细细品味耐心的春药,品味耐心的快感。
午饭以后,宾馆里大部分旅客都聚在吸烟室里,他们在那里度过午后的时光。如今,她好像也习惯于去那里待一会儿。然而,这个地方似乎不利于男人用对两人都适合的方式与她攀谈。有失去她的危险,但他也不会因此而冒他认为同样的危险去当众与她接触,去让她被人注意。宾馆里似乎还没有人留意这个孤身的女孩子,的确,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住谁的不相干的眼球,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她对穿着和举止轻微的疏忽和随便。但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意味着她决心拒绝所有的来往。她处在难以理解的被人一无所知的状态,这让他感到放心,对她的诱惑力的绝对私密性质感到放心,因为这诱惑力只为他,为他一个人表现出来。在那些肤浅的人看来,她是那样的不引人注意,这可远没有让他对她产生怀疑。但这种隐姓埋名也有某些怪异的东西。因为不仅别人无视她的存在,而且那些人也不知道他认识她。出于这个事实,不仅他不敢摆脱这种可以使她不惹人注目的魔力——仿佛上天赋予了她不被人看见的能力,而且,假如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那一点点关系,他已经通过一种非同寻常的共谋关系与她连在一起了。
不,哪怕有失去她的危险,他也绝不会当众与她攀谈。
跟地点一样,男人认为适合他们会面的时间也难以确定。
目前,他认为夜里的某个时段似乎最有利。在那几个钟头,宾馆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在曙光升起之前的几个钟头,那时,狗嘶哑的叫声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使黑夜变得更加可靠。尽管利用部分上午和下午的时间,他一直在林荫道上按时等待她,现在,他认为凌晨的那几个最冷清的钟头似乎最为合适。在这样的时刻,他颤抖着,警醒着,有时还会坐起身,深夜明显的优越性还会使他忽地站立起来。他摸黑站着,半披着衣服,他很懊恼,因为没能感到自己完全可能走进她的房间,对她说:“我请您原谅,我就是宾馆里那个寄膳宿的旅客,您知道,我……”
尽管有这些想象的或真实的障碍使他未能实现这第二次会面(但那些障碍越是难以克服,他越觉得它们也许只是想象中的,因为他知道他老爱想象),他并不绝望,他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甚至相反,如果说他已经停止去想,去来回琢磨,那是因为他已很快找回了绝对的信心,认为他每天都在更接近她。他这才知道,假如他向急躁让步,假如他摆脱那魔力,假如他服从夜里的命令,他就会搞乱一种绝对不可避免的必然性的步伐,而这必然性是对他有利的。然而,他是在停止琢磨之后才知道这点的。
与此同时,他觉得他生命的终结似乎已经奇怪地临近了。在最后这几个礼拜,在想到这点时,这生命的终结又同更遥远、同时又更确切的什么事必将来临的日子混在了一起。而现在,这生命的终结又同他即将认识她的那一刻混淆起来。那一刻临近了,然而,与此同时,生命终结的本身又变得不大可能了。他不再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就好像他在此刻即将开始照原样生存下去、幸存下去,摆脱他所有的义务,所有的忧虑似的。
他的未来在某种大海般宽广的时限里展开。他出现在那里甚至解除了希望的义务,通常,人是在死亡的时候才解除这种义务的。显然,人有机会在死亡或别的什么中丧失生命时是不需要希望的。而且从表面看,谁都可能认为他已陷入绝望的深渊,他面对的是最后的大限:死亡。他只顾自己痛苦,他逃避所有在宾馆认识的人,他好像在梦里用餐,他成天在工地前沉思默想,他的面孔因极度的焦虑而抽搐。或者说,难道是因为她同死亡已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即将接触她的那一刻在他身上业已不知不觉替换成了真实的死亡大限。无疑,这也说明为什么反过来说,他觉得,他即将接触她的那一刻似乎已没有了前途。
他始终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他。在她的态度里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考虑的东西。不过,这种不确定性并没有真正让他忧虑。她需要他,他有把握。她需要任何一个迫切需要她的人。尤其从她憎恶工地的那一刻开始。在这方面他完全放心。他认为她没有能力做点什么以引起别人注意她,他也不相信她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跟她的恐惧一样,她的偏好恐怕也是陡然而至的、消极的、无法克服的。
晚间,当他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他才发现那一天过得很充实。每天晚上,他都带回来一些她身上的东西。他很晚都醒着。
每个夜晚他都要重新臆造她的故事,有时从黑暗中的狗吠声开始;有时从正在升起的红色曙光开始;或者干脆从躺在床上的他身边的空手开始。
他什么也不干。他不再读书。带来的书,他也不再翻开书页。除了眼前发生的,除了他自己经历的,他一刻也不能考虑别的事情。别的任何东西,最广泛的、崇高的、重大的,在他面前都有别于前者,而且这种区别是无法克服的。
如果他有时感到自己在这方面有罪过,这种感觉也并非没有带着几分满意之情。他在某天晚上也曾偶然遇见她,于是,他在编剧本时便受到启发,尤其在戏剧语言最强烈最天真的部分。这戏剧以他设想的值得热爱的天真,不仅占有压倒其他戏剧的领先位置,而且,在他看来,在已叙述的事物中独占叙述最简练的鳌头。他毫无办法。再说,他发现自己重视这出戏而忽视其他戏剧所感到的快乐,也是一种报复的快乐。他甚至想,此前他讨好别人的戏剧也许只是因为他个人的一生缺少戏剧。
他知道她的事,太少,少得惊人,但却足够他了解她了。由于那工地,宾馆附近的工地,她要说的话,她都以单纯而完美的吐露真情的方式对他说了。事实上,一切都很简单。因此,他想,当他们再见面时,他们要说的话远不会有他们的动作或他们的眼神要表达的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