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她是不是一声不出、默默看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她兜了这一圈前后是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睡了这一觉,他也不知道。

“喂,先生,”小孩轻声叫他。

她的脚轻轻拍击着平台上的沙地。

昂代斯玛先生两眼一睁开,就看到别人在看他——一种已经见过的纯洁无瑕、放肆无礼的眼神。她在他身边靠得很近,这和她第一次来时是不同的。在阳光下,他看她那一对眼睛明澈有光。他发现他把她全给忘了。

“啊,啊,我一直在睡着,整个儿地睡着了,完全睡着了,”昂代斯玛先生抱歉地说。

那小女孩没有答话,她只顾拿他从上到下不动情地贪求不已地好奇地打量着。这时昂代斯玛先生追寻她的眼光。她的视线,他是捕捉不到了。

“你看,米歇尔·阿尔克还没有来,”昂代斯玛先生又这样说。

小女孩眉尖紧蹙,好像在想什么。她的视线从昂代斯玛先生身上移开,向着他身后张望着,望着他身后那一片白墙,想要看到什么,想要看到她要看却没有看到的什么东西。这时她脸上突然现出极可怕的狂暴恶狠的表情,在某种并非实有的目光的作用下,脸色勃然大变。她要看一场梦境,她非常痛苦。要看的梦境她是看不到的。

“你坐呀,你坐一坐,”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她脸色稍稍温和了—些。她的视线虽然落在他身上,但是并不认识这个老人。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她坐下来,坐在他脚边,把头靠在椅子腿上。

昂代斯玛先生坐着不动。

他一呼一吸,数着他的呼吸,尽力作深呼吸,让他的呼吸和林中静谧气氛相协调,也和那个小女孩身上一派宁静气象相互一致。

她轻轻把右手向着昂代斯玛先生举过来,小手又细又长,脏脏的,张开着,托着一块一百法郎硬币。她头也没有转过来,说:

“我在路上拾到的。”

“啊,好好,好好,”昂代斯玛先生含含糊糊地说。

刚才他真是把她看清了?遗忘应该是暂时的,把她忘得无影无踪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后来他大概把她丢开不去想她了。

她不作声,在墙边阴影下,头靠着椅子腿。

她眼睛是不是在闭着?昂代斯玛先生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两个手半开着,一动不动。右手拿着那块一百法郎硬币。太寂静了,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气闷,喘不出气来。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歌声持续唱着,她一动也不动。歌声停了,她才抬起头来,倾听村中广场传来的欢声笑语、呼喊喧闹。笑语叫声停了,她仍然还是那样,扬着头,坐着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小女孩开始笑了起来:

“您这椅子,快要散开来了,”她说。

她站起来,他这才认清这曾经见过的小女孩。

“我块头大,”他说,“椅子又不是给我定做的。”

他也笑了。可是,她一下又变得不苟言笑,板起了面孔。

“我父亲还没有来?”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急切回答说:“他就要来,他就来,你要是愿意,你可以等着。”

她留下来没有动,不过,很通情知理地想这段时间怎么消磨才好;父亲是把她忘记了,转眼之间,她也成了孤儿。因为刚才穿过树林迷失方向,一阵心慌,她的神色就像孤儿那样仍然显得孤僻而且粗野。她把手伸到脸上,用两只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又揉揉眼睛,就像刚刚睡醒时所做的那样。

她在水塘边上怎么玩的?她的手让干泥弄脏了。她先是把那一百法郎硬币还给昂代斯玛先生,大概后来松手让它滑落下来了。实际上她两手空着放下来垂在裙边。

“我走吧,”她说。

昂代斯玛先生猛然想起瓦莱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米歇尔·阿尔克的大女儿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米歇尔·阿尔克认为他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听说,病并不那么严重。不过有些时候,一下子把什么都遗忘得干干净净。可怜的米歇尔·阿尔克,他的女儿真是不一般。”

她嘴上说她—定要走,可也并不急于想走。也许在这老人身边她感到心安?或者,在这里或在别处反正都是一样,都无所谓,宁可在这里等着,也许会另有想法出现,反比刚才想要回家的想法更好?

“我去告诉父亲说您还要等他好久,要吗?”

她微微一笑。她的脸相完全呈现出来了。她在等昂代斯玛先生回答的这一瞬间,有某种狡狯意味暗暗渗入她的微笑。而昂代斯玛先生脸颊涨得红红的,高兴地叫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天没有黑下来,就一直等米歇尔·阿尔克?”

这样的回答她听懂了吗?是的,她懂了。

可是,她走了,她在平台的灰色沙地上看见那块一百法郎硬币。她注意地看了看,俯下身去,又一次把它捡了起来,把它拿给昂代斯玛先生。她的眼色是一目了然的。

“您看哪,”她说,“有人把它丢了?”

她还在笑着。

“是呵,是呵,”昂代斯玛先生肯定地说,“你收着吧。”

她的小手,准备要攥起来,啪的一下就合起来了。

她又变得迷迷惘惘,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往昂代斯玛先生身边走近几步,伸出她的左手,一百法郎硬币不在这只手上。

“过后我会害怕的,”她说,“我跟您说再见啦,先生。”

她这手是热热的,还沾着水塘里的污泥,被弄得很粗糙。昂代斯玛先生想伸手拉住她的小手,可是她的小手怵怵地又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柔韧纤细,即使做出种种动作,也像是从地上拔出来的一枝嫩草一样。她手伸出来,心有所不愿,伸出来又后悔,她伸出手来如同一个很小的小孩明知可怕又不得不顺从。

“说不定米歇尔·阿尔克到夜里才来吧?”

她指着山下,下面山谷里村上正在举行舞会。

她说:“您听。”

于是她站在那里不动,她那身体的姿态令人费解地就那么固定化了。随后,不知为什么,她那姿态一下子解体,变了,也许因为下面舞会已经停止?

“你在水塘那边干什么了?”昂代斯玛先生问她。

“什么也没有干,”她说。

她沿着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走过的山路走了,有把握不会搞错方向,很乖觉的样子,慢慢地走了。昂代斯玛先生动了一动,像是要拦住她不放她走,她并没有看见。于是他站起来,想办法留住她,想想怎么说好,但是来不及了,他叫着:

“你要见到瓦莱丽……”

她已经走到山路转弯那个地方,转过去就不见了,她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她没有掉头往回走。

昂代斯玛先生听到吹口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