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毛榉的阴影向她身边漫过来。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她一直毫不放松地拚命注意看下面村上的广场,这时昂代斯玛先生看到山毛榉阴影一点一点往她身上侵来,他惶惶然愈来愈感到不安。
她一下被树影盖上了,她感到一阵凉意,她发现天更晚了,她是不是马上就走?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看看她的四周,四周的景象也为之一变。这一阵凉气,这一片阴影,是从哪里来的,她转过身来,她看,她在寻找,她看看那棵山毛榉树,她看山,最后又看看昂代斯玛先生,看了很久,她在他身上搜索某种最终的确信,她好像一直在期待获得这种确信,她判定她热切希望得到的终极的确信。
“啊,真是晚了,”她叹息着,“看天上的太阳,时间竟是这么晚了,怎么可能。”
“阿尔克先生即便今天晚上不来,”昂代斯玛先生高兴地说,“比如说明天,要么周末,我总归还要来,这有什么办法呀?”
“为什么?不要,不要,我可以向您保证,他要来的。我奇怪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不过,我知道,他是要来的。”
她又转过脸去对着山谷,然后又转回来,对着昂代斯玛先生。
“特别是在夏天,何况又是六月天,”她说。
这一点昂代斯玛先生是知道的。
“再说,瓦莱丽没有告诉您他一定来?”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马上回答。在他一生中,出其不意抓住他、不给他时间、逼他作出反应,本来是易如反掌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言谈举动变得越来越迟钝、慢吞吞的,这就让这个女人发生了误解。
“昂代斯玛先生,我问问您,”她又说,“瓦莱丽是不是没有告诉您说我男人今天晚上一定会来?”
“是瓦莱丽带我到这里来的,”昂代斯玛先生后来这样回答说,“事实上,阿尔克先生是她约的。我想,那是昨天的事。一年以来,约会都是由她帮我安排。”
女人站起来,走近昂代斯玛先生,不再盯着山谷下面看了,索性就在他旁边坐下,几乎就在老人的脚下。
她说:“好啦,您看看吧,总必须等呀,应该等下去呀。”
在这女人面前,昂代斯玛先生自认应当受到责备。她又往前靠近一些,软弱无力地靠近他坐了下来,就像对着一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地说:
“您就只相信瓦莱丽?”
“是呀,”昂代斯玛先生说。
“要是她告诉您他答应来,请相信我,耐心等着就行。我了解他,就像您了解瓦莱丽一样。他是说话算数的。”
骤然间她的声音变得娇声娇气,好像从温情的深处发出来的一样。
“您看,他如果让别人为难,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好想,那是因为力不从心,没有办法。除非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才会对您做下错事,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坏意也没有,不过,有时,他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好像是存着什么不好的意图似的。”
“我明白,我明白,”昂代斯玛先生应道。
“我知道您明白。瓦莱丽不是这样?”
她把自己整个儿地缩成一团。她身体苗条瘦小,就让她的长发和两臂把身体团团包住。她吃力地说:
“在当前情况下,谁能不是这样?谁?您过去不能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能不是这样。”
昂代斯玛先生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想道: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企图——不过这个老头,对他的过去是不是真的吃得那么准?——就是对这个女人要心狠一些,他知道,她对他的态度已经证明是冷酷无情的,他对她无情那是为了自卫。然而真正出自理智的理由果真是这样吗?或者说,是不是因为女人刚才气势汹汹决意不让自己的感情有所流露,而现在却意志消沉地匍伏在他脚下,以致自己身体也这样抛却不顾了?完全屈服于她自己的感情,突然变得那么专横的感情?她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那种感情居然使她在昂代斯玛先生面前这样低首下心、抬不起头来?
在已经消逝的过去的时间里,当他还有力量使他足以把她压倒,这个老人,他记得,他早已那样做过了。
他也曾经是冷酷无情的。首先谈到瓦莱丽的,就是他,他,昂代斯玛先生。
“您认识我的女儿瓦莱丽吗?”他问她。
“我认识她,”她说。
她把身子挺直,她平静地从不想说话转到有话要说。她谈了瓦莱丽,就像刚才讲到米歇尔·阿尔克一样。昂代斯玛先生的冷酷狠心其实并没有击中目标,根本没有触及到她。
她确定:“我认识她已经有一年时间。你们搬到这里来差不多也整整一年,不是吗?来的那一天,是星期一。六月里的一天的下午。就在你们到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您的女儿瓦莱丽·昂代斯玛。”
她回忆着那天下午的情景,从心底里升起富有深情的微笑。
说到那天下午,昂代斯玛先生也微微地笑了。
他们两人一起追忆一年之前的那个女孩瓦莱丽。
他们都不说话,沉默着,微笑着。
后来,昂代斯玛先生问她:
“您那个女孩现在和去年的瓦莱丽差不多年龄一样大吧?”
这话,她拒而不答,不过很乖觉而又和颜悦色地不予回答。
“别谈我那个孩子吧。等她长大,还早着呢。”
她好像又回到去年的六月,那时,瓦莱丽还是一个孩子。
“听说您在以前,好几年以前,曾经到这个地方来过。听说您那时刚刚丢开您的生意退休了。”
“噢!那可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昂代斯玛先生说,“不过,她是想住在靠近海边的地方。”
“您那时起初是买市政府后面那处大住宅,后来又买地产。然后,您就买下这处房子。接着又买土地。听说,在这之前,您是同瓦莱丽的母亲一起到这地方来的。”
昂代斯玛先生低下头来,突然陷入某种虚脱状态。那女人注意到了?
“别是我搞错了吧?”
“没有,没有,您没有搞错,”昂代斯玛先生颓然无力地说。
“您非常有钱。这事人家很快就知道了。所以有人来找您出卖地产。人家说:您随随便便就买了。您有的是钱,产业买下来也不去看一看。”
“有的是钱,”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重复着。
“要知道,这是人家能理解的,也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