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的房主我一个也不认识,”她说,“房子不断地转手,这倒是真的。人们都知道,有些房子就是这样。”
她对房屋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又注意看着下面照着阳光的深谷。
“长此以往,这房子无疑是孤立的,隔绝的,”她说。
“长此以往,那是可能的。”
“因为,”她继续说,“在开始的时候,比方说,夫妻一对,也许会喜欢这样?”
“啊,那还用说,毫无疑问,”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说。
“后来,您看这太阳光线,到了夏天,多么厉害。”
“太阳现在已经下去了,”他说,“您看。”
阳光是看不见了。在树林和田野上空,暮霭已经升起,暮色更深了。海上,是一片色调柔润的缤纷色彩。
“米歇尔·阿尔克在我们结婚后不久,您看,他也打算把它买下来,”她继续说,“不过,房子当时还叫您之前的房主占着。后来,米歇尔·阿尔克再也没有说起。我只来看过一次,三年前带着我的孩子到过水塘那边。在夏天。”
“修一个露台从来没有人想到过?那么这是第一次了?”
“怎么没有,啊,米歇尔·阿尔克就曾经想到过。”
“就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别人?那谁知道呀?就算有,只要一看到这个平台,人家肯定会说就应该有这样一个想法,为什么在您之前就没有人也想到?昂代斯玛先生,要是您知道,就请您告诉我那是谁。”
“钱呢?”
“没有。”
“时间?”
“唉!昂代斯玛先生,也许时间来不及,露台还没有修好,就又要搬走,离开这所房子,因为它孤零零的,久而久之就叫人无法忍受得了,刚才咱们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您不这么看?”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回答。
她回身转过脸来。
刹那之间,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形体,这个看来令人厌恶的明确的形体。他可并没有一现真容这样的意图。这时,她对他已经过去的生活又产生了某种关切。昂代斯玛先生看她那眼睛总在自己身上久久流连不去,从她半眯着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视线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他后来说他在这女人身上所有的种种品德中发现了最伟大的一种品德,即在类似的场合,哪怕只是在几秒钟的时间之内,这种品德竟能让她为他行将熄灭、僵冷的漫长的生命着想,忘却自己,不顾自身的利益。
她亲切地问他:“自从她的母亲离开您走了以后,她和别的男人有没有生过孩子?是不是还打了一场官司?”
昂代斯玛先生摇摇头。
“官司拖的时间很长?花的钱也很多?”她继续问。
“官司我打赢了,您知道的嘛,”昂代斯玛先生说。
她慢慢站起来,更靠近他一些。她手扶着椅子的靠手,就这么站着,身子朝前俯着,看着他。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如果她倾身倒下来,他的脸正好就触到她的脸。
“您对她一定抱着很大的希望吧?”
他闻到一种夏季穿的连衫裙的气味,还有一个女人头发散乱发出来的气息。以后,除非是瓦莱丽,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靠近他了。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这样接近他,是不是使她说的话增添了一层重要意义?
“这个么,我没有想过,没有想法,”他低声说,“还没有想到。您明白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也许,这正是我为什么使得您觉得我仿佛是六神无主吧。”
他还补充说,声音放得更低:
“有这个小孩之前,我所知道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您看,自从我有了她,我就什么也不去想,对任何事情都不存什么想法,啊,除开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至少是想要笑一笑,就像他此后所做的那样,只是假笑。
“请相信我,面对生命这样一种可能性,我是糊涂了。我爱这个孩子,这爱比我的年岁、比我的衰老都要活得长久,啊!啊!”
女人直起身来站着。她的手从椅子上缩回。她说话的声调变得比较生硬,也显得勉强。
她说:“我很想和谁讲一讲瓦莱丽·昂代斯玛。请放心,我保证不会叫您难堪,您能忍受得住。”
“我可不知道,”昂代斯玛先生心绪纷乱地说,“我可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那可好。没有人对您谈到过她,可是看看,她长大了,有多好哇。”
现在暗影已经掩过整个平台。是这座山投下的阴影。山毛榉的阴影和房屋的阴影完全跌落到山崖之下深谷当中分辨不清了。
山谷,村镇,大海,田野,这时还照在阳光之下。
一群群的飞鸟,越来越多,从山中飞出,在照满夕阳的空中翻飞回旋,如醉若狂。
暗影漫过这里这座房屋比村镇上的房屋为时要早。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昂代斯玛先生没有想到,瓦莱丽也没有想到。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她是注意到了。
“瓦莱丽到这里来,就白白丢掉村里一个小时的阳光。”
“您看,阿尔克先生也没有对我说。”
“他知道?就是为我们两个要买这所房子的时候,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又说,“那是十年前的事。”
“在那地方看太阳看得太清楚了,也是叫人难受的事。”
“要注意到这种情况,就必须像咱们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来看。不然,在这之前,谁会想得到?”
她往山路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然后又坐下来,离开老人几米,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瓦莱丽弄得我很痛苦,”她说。
仍然和刚才—样,用一种怪别扭的声调讲着有关这里的房屋的事。她说话的方式简直可以叫人相信世上所有的人,依她看,没有不是为着某种带传染性的混乱状态在受苦,不过也仅仅是为这种事而受苦,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