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情人:一个传奇

作者:苏珊·桑塔格

不谈他,我就无法谈自己。即使我不提到他,他也在场,只是人缺席了。但我也会谈我自己。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我相貌平平。我常常生病。我虔诚。我喜爱音乐。他娶我是为了我的钱。婚后我爱上了他。我的上帝啊,我是多么爱他!他渐渐爱上我,超过了他原本预料的程度。

他没有从女人那里得到过很多的关爱。他母亲是威尔士公主的侍女,也是她的王室丈夫的情人,母亲对他相当严厉。在他严肃的父亲眼里,他不过是第四个儿子,几乎是个陌生人,因为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由他母亲带入王宫生活。和我可爱仁慈的亲生父母有多么不同啊!他们非常宠我,在我离开他们去一个异教徒国家生活时,他们落泪了,担心他们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惟一的孩子了,这孩子可能会被土匪杀害,或者死于瘟疫。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儿离开他们却开心死了。

正如我所说,我们离开了英国,因为我丈夫已经成了一名外交官。他原来是希望被派往一个更有影响的首都,但又像他一贯所做的那样,决定充分利用好这次机会。单单为了有益于健康的气候,以及由此带来的我身体的健康状况的改善,他对这种失望也认了。我们到后不久,他就在他的新职位上发现了许多别的好处,对他自己有利的好处。他做什么都不能不开心,也不能不让别人高兴,或不给他们留下印象。他允许我做一个完美的妻子来为他的发达尽力。

我倒愿意成为完美的人。我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大使夫人。我决不散漫、心不在焉或者没有礼貌,但是,我也不会显得十分快活——一个女人这样才被认为得体——因为尽情开心就会导致我想更加开心,这多少有点与我的本分不符。他知道我决不会辜负他。他憎恨别人辜负他,憎恨坏脾气、悲伤,以及任何难应付的事情;除了有时候生病,我确信他对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对自己最得意之处是他选择了我,而我没有让他失望。他对我最得意之处是我值得称赞。

我举止端庄,衣着朴素,酷爱看书,音乐造诣高深,因此,在一般的同性人当中,我被认为是出类拔萃的。

这是一桩琴瑟和谐的婚姻。我们俩都喜爱音乐。宫廷里某件卑鄙可耻或者无聊乏味的事情激怒了他,或者他为了一件决心购下的画作或花瓶而进行的谈判时间拖得太长而被弄得焦虑不堪的时候,我知道如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对我非常关注,结果我总是责备自己不感恩或者表现出烦人的忧郁倾向。他不是那种伤女人心的男人,但是,我的心属于不经意之间就要被伤到的那种;是我的错,我过分依恋缠绵了。

和他说话就好比和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说话。

我感到企盼,我想是对上帝的企盼,或者是上帝仁慈的企盼。我相信不是盼望有个孩子,尽管我为从未有过孩子而感到遗憾。小孩会是另一个你爱的人,会让我对他老不在身边少介意一些。

我感激信仰带给我的种种安慰。我们时不时地察觉自己身处可怕的黑暗之中,而对此,除了信仰之外,一切都是无动于衷。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书之一——我的好父亲给我的——是福克斯的《殉教者书》。书中讲述的关于罗马教会伤天害理的行为和高贵的新教殉教者们令人鼓舞的勇气的故事让我深感震撼;这些殉教者遭到毒打、鞭抽、笞刑,他们的肉体被烧得通红的钳子烧烫,他们的指甲被拔掉,牙齿被扳掉,他们的手脚被浸在滚烫的油里,最后他们才能被送上火刑柱,从而得到解脱。我看到柴把点着了,火焰的光罩住他们的衣服,以及他们脖子和肩膀后面的弧形,仿佛他们希望把他们的头颅掷向天空,留下他们可怜的身体在下面烧。怀着怜悯和敬畏之情,我默默地想着那一幕,拉蒂默主教壮烈地受火刑,火强有力地穿透他的身体,他的血大量地从心中流出,仿佛要证明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即为了捍卫教义,他的心可以流血。我盼望像他们那样接受考验,去证明我对一个神圣的殉教者的死的信念是真实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傻丫头做的梦。因为我不勇敢,我觉得,尽管我一直都没有机会验证勇敢与否。我不知道我是否受得了火刑,我这个人连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外往下朝火山的火里看一眼都不敢!

我丈夫在他人面前怜爱地把我描述成一个隐士。我没有隐士的秉性。但是,我无法排除对不光彩、愚钝的王室的蔑视,他常常要在宫廷里侍奉左右,而我喜欢和他而不是其他人待在一起。

我只喜欢他。音乐所给予我的不能描述成喜欢,因为音乐比喜欢更加令我振奋。音乐让我更有活力。音乐支撑着我。音乐听得到我的心声。我的大键琴就是我的声音。在它清澈的声音里,我听见自己纯净、纤细的声音。我作了些优雅的曲子,但它们既无多少新意,也没什么不同凡响。我还是演奏别人的曲子更大胆些。

因为和宫廷有牵连的每一个人,事实上是每个有身份的人都要经常听歌剧,所以,我假装也喜欢,就像他真喜欢一样。我不喜欢剧院。我不喜欢假的东西。音乐不应该让人看得见。音乐应该是纯粹的。我这些顾虑从未对一同听歌剧的人说过,甚至连威廉——这个在我生命的尽头走进来的热切而不快乐的年轻人——也没告诉;他让我品尝到感觉到有人懂和懂我自己的味道。和威廉在一起,我可以谈及我对纯粹所怀有的种种渴望;有他的陪伴,我就敢承认与我的命运不符的种种幻想。我常被称为楷模、天使——荒唐的恭维话——但当威廉这样说的时候,我把它们听成一颗感恩之心真诚的倾诉。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要说他非常喜欢我。我对他一直很好。他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也是他的。接着,我明白了,他确实是把我当作天使,我这个极其随性的人。有一次,我们演奏完一首四手联弹奏鸣曲,他离开钢琴,斜靠在一张沙发上,闭上眼睛。当我告诫他别对我们音乐合作做出过于感官的反应时,他答道:天哪!真是这样的,音乐摧毁我——更糟的是,我喜爱被摧毁。我本可以继续说我的说教的,但我不吭声了,因为我意识到,我要说的话同样的极端。我会说,不是音乐摧毁我,而是我摧毁别人,用音乐。我在演奏时,连我丈夫都不存在。

我比我丈夫年轻,但我从未觉得年轻过。我无法想象我本来可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女人的弱点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我的灵魂依附于他的灵魂。我不够尊重自己。我现在很惊讶我发现这么多东西要抱怨,因为我的信念是,做妻子的职责即原谅、宽恕、容忍一切。我的苦恼本来可以向谁诉说呢?爱的不公平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要对他作出判断,太费我心力。我从不生气。我从来都没有那些苛刻或卑劣的情感。现在承认这些是一种解脱。

我想,我得承认我不幸福,或者说是孤独。但我不要人可怜我。有那么多真正不幸的女人,比如那些被丈夫欺骗或抛弃的女人,或者生下孩子,结果却失去孩子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哭诉自己命不好,那我要蔑视自己了。

我想,也许可以说他自私。要我讲这种话是不容易的。我一开始找他的错便想起,他那种背景下长大的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享乐权利和义务的,他这种性情的人又是如何会在所有这些他都得关注的情况下设法沉迷其中的;这样一想,我过去的喜欢的感觉又会升腾起来,冲淡了我委曲的感觉。我现在知道他那时会焦虑,因为他经常就幸福的话题侃侃而谈。听到他一声叹息,我就什么都能忍受了。

我想,我得承认他是玩世不恭的。如果有人认为在这个无耻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世界上,你还能有别的行事方式,他会嘲笑这种想法,说它是愚蠢的妇人之见。也许,我甚至得承认他可能是个残忍的人,因为我觉得可以这么说,他是个缺乏温情的人。你可能回应说,他是个男人,温情在女人的天地里才找得到的,她们无须与逆境抗争。但是,我相信这不是实情。我们不受保护的性别,我们当中人数最多的部分,就和男人一样,以一种不受保护的方式迎战逆境。也有许多温情的男人,我相信,尽管我只碰到过一个,我自己的亲爱的父亲。

女人首先是个女儿,然后才是夫妻中的一方。我被描述成,我描述自己,首先,是说成嫁给他的人。他不会首先被说成是娶了我的人,不过他常常被记住——一个男人不寻常的命运——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结婚的人。

他讨厌我离他而去。在我最后生病期间,我感到的悲痛是无法言表的。我知道他对我的思念会比他本来以为的厉害。我希望他会再婚。我想象他会找个比他稍微年轻些的体面的寡妇结婚的,她不一定很有钱,可爱好音乐。他会深情地想念我。我们女人无法想象男人和我们有多么不同。有些事男人觉得刻不容缓,这使得甚至是最优秀的男人也会做出淫乱或伤风败俗的事来。他爱过我,他能爱一个人多少,他就爱我多少;接下来,他又真的爱上另一个女人,她能与我有多少不同,就有多少不同。但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是,为了不受指责而培养出来的具有一些了无生趣的美德的贤妻,遭到丈夫抛弃,让位于一个比她活泼、年轻、更让他迷恋的女人。至少,我没有受过那种常见的羞辱——夺得我丈夫第二任妻子之爱的那个男人的妻子所蒙受的那种羞辱。我丈夫能给我这样的人的一切,我都得到了。

我当时不由自主地要从他那里得到更多,我现在对此表示懊悔。如果他过多地让我一人待着,而就是我俩在一起,他也更多的是自娱自乐,而不是从我这里找到乐子,可又有谁对妻子不是这样的呢?我指望他给我像给情妇那样的激情了吗?如果我责备他不是他做不了的那个人,那我似乎就不合教义了。

我应该能想象一种没有了他的生活,可我做不到。即使是假如我想象一下他可能会先我而死,我的心情就会纠结起来。我们从未分开生活过。我很高兴或近或远地看到他在许许多多明亮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他被召唤离开时,我就盯着他的画像看;这是幅普普通通的小画像,然而我当个宝贝爱着。就是这幅画,我放在身上,带进了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