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情人:一个传奇

作者:苏珊·桑塔格

我是她的母亲。你知道我指谁;她的母亲。总有很多人把我当作夫人的女仆。我知道怎样缩在后面。但我是她的母亲。

在教堂,我嫁给了铁匠老莱昂,她的父亲;我的宝贝儿出生两个月后,他死于热病。他是玛丽惟一的丈夫,她是玛丽惟一的孩子,所以,你想象得出来这个玛丽有多痴情。况且,我还年轻貌美,心气很高,村民们总对我这么说。她肯定是从我身上遗传了一些勇敢劲儿,我们长得像极了,几乎是一对姐妹。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我才开心。我们总是在一起。

她一到村里的托马斯太太家当保姆,我的确就第一次上了伦敦,追随我的爱情,这个人就是酿酒商乔·哈特。离开她,我没觉得错,她已经快十三岁了,而当一个母亲对我来讲还不是我的全部目标。就在那个时候我离开了她,没带着她,我和哈特生活在一起,伦敦就像另一个国家,我们尽情享乐,我自己还年轻。但没过多久,她就来了,她快十四了,长了好多,我聪明的宝贝已经被一个医生雇为女佣;这个医生在黑修士桥附近一个漂亮的广场边有一整栋房子;那年晚些时候,暴乱发生时,士兵们把所有的尸体都扔入泰晤士河。这是一群喝醉了酒的暴徒,一个星期的时间,他们抢劫、烧毁比他们富有的人的房屋和店铺,但在他们到达医生家之前被打败了;医生家里每个人,她说,几乎耳朵都要给外面的枪声震聋了。穷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除了使用暴力手段,你不知道怎样让自己富起来。

她避免和她的女主人一起见我,她也从不来我和我的乔待的酒馆看我。我们通常秘密见面,像情人一样,分享一杯酒,或者手挽手地走在沃克斯霍尔,聆听鸟的鸣叫。我猜想,她跟巴德医生编了个有关她出生的故事,非同一般,这个故事里没有当时自称哈特太太的我的位置,他在教她看书识字。可接下来有一天,她告诉我,说那家的儿子占有了她。做母亲的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总是很难过,但我对她说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又能指望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呢。我求她别离开巴德医生,因为她在那里能有一个好处境,但是,她说她从来都没想过好好地当个女佣,她打算当演员,名演员,她,还有她最好的朋友,也在巴德医生家当女佣。还说,不管怎么说,她听说另一个医生也在雇用年轻女子,不是去当女佣,而是去当演员,但是,一个医生干吗需要女演员呢,我问。在为上流人士提供的一种疗法中当演员,她说。接下来,她就受雇于格雷厄姆医生,一直到她在特鲁里街剧院遇到哈里爵士;爵士说他会帮她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因为他总去剧院看戏。我可怜的天真的宝贝,但十五岁的人,谁能明白更多的事情呢。他,一个真正的准男爵,手腕上总是挂了根饰有流苏的手杖,邀请她夏天去他在苏塞克斯的庄园。这是多好的一次时来运转啊,这还是第一次!她心里有数得很,猜到那里会有一帮子寻欢作乐的人,他们是哈里爵士的朋友,她便叫我和她一起去。好像她已经是个贵妇人了,得有人陪伴。只是过个夏天,她说。之后呢?我问。上帝会安排的,她开心地说。她的笑我抵挡不了。事实上,我们一直待到了年底。所以,我只好离开我的乔,本来是暂时离开,却成了永远,卡多根后来来了,从那以后,没有人让我们分开过。她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女儿。她照顾我。她什么都跟我讲。不管去哪儿,她都带着我;她得去男人去的地方,不过她总带着我去。她招待她的绅士时,打理家务就是我的事了,所以,我像个仆人,但我是她的母亲。

我是多么为她感到骄傲!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儿,被这么多的人羡慕。她还小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男人都将难挡她的魅力。但是,她并不像哈里爵士希望她的那样,天生就没头脑。他是第一个,他也是最糟的一个,也许事情总像这样。他和他的朋友整天在外打猎、钓鱼,坐着二马四轮轻型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奔驰;每天晚上都是打牌、掷骰子游戏、猜字谜、喝酒、打架。猜字谜游戏玩到最后,总是某个人脱掉衣服,直接上床。但是,我的宝贝还是干得很漂亮,一双漂亮明亮的眼睛仔细观察富人们的所作所为、衣着打扮。哈里爵士真的教过她骑马,她骑在马背上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啊!有时候,查尔斯来待一个星期,她喜欢和他说话。有这么多仆人,我不是她的仆人,但待在我们的房间里。我是她的母亲。

和哈里爵士在一起待了六个月后,她给另外那个人,查尔斯,写了封语气绝望的信,因为我们需要帮助。哈里爵士一直似乎比查尔斯好,因为他更富有。但很快,当他发现一个孩子将要到来,他只能考虑辞掉我们。因为我们没法抚养哈里爵士的私生子,我不希望她像做了母亲都会的那样和她的宝贝婴儿分不开。我的宝贝用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指、把我朝她拉过去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啊!孩子是女人所知道的最大的幸福。我并不是在反对男人,我了解男人,我有过美好的时光,有的男人喜欢我。但是,一个孩子的爱和一个母亲对孩子产生的爱,才是最美好的。

我们不得不等一阵子,我们已经回到伦敦,快挨饿了,但我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接下来将走哪一步;哦,我的宝贝竟然要走到这一步。但就在这时候,查尔斯给她回了信,我们的状况有了改观。他要她和他住一起,但她不愿意不带我去,他没有反对。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好多年呢。我和她的查尔斯相处得很好,我总是努力和欣赏她的男人相处好,但他根本不像哈里爵士,尽管他是哈里爵士的一个朋友。因为他不是那么有钱,他几乎不碰酒瓶,他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他要我的宝贝学会看书、写信,就像一个妻子一样,倒茶待客。我在那里,有我在那里,他就省下了雇用仆人的工资,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钱,他说。他教她自己记个账本,写得清清爽爽的,字就从上而下写在左边:面包、羊腿、柴、糖、针线、猪肉、拖把、肉豆蔻、芥末、模制蜡烛、奶酪、黑啤等等,然后划一道线。然后右边是钱的数目,他每周都会和她一起把它们过一遍,然后说,她这么节俭,他非常高兴。但后来,他让我替她做这事,我要她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这样,通过模仿他和他风度优雅的朋友,她就能更好地改变自己,这样,她讲起话来就能更像他们,而不是像我。他的一个朋友喜欢上了她,让她为他坐着,画一幅真正的画像;画完,他说他不会再用别的模特了。罗姆尼先生崇拜她,说她是个天才,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可他们甚至都不是恋人。我女儿非常挑剔。

所以,我们过着好日子,我无法想象比这更好的生活了,和查尔斯一起住在一个冬天很温暖的大房子里,我有自己的房间,她一直在自我改进,我也很开心,和她在一起,我就要这些,除了一点:我遇见了卡多根并一见倾心。他英俊极了,一周之后,我告诉她的查尔斯,我得回老家村子里去看我姐姐,她患了淋巴结核,已奄奄一息了,她有九个年幼的孩子。但是,实际情况是,正如我的宝贝知道的,因为我对她从来没有秘密,我要和我的卡多根谈恋爱。我们搭了辆货车去了斯旺西,他兄弟在那里开了个小客栈。我在那里像奴隶一样辛辛苦苦干了七个月的活,睡在阁楼上;然后,他和在客栈认识的一个婊子走了,消失了,他兄弟赶我走。我往回走,一路上为摆脱田地里的男人吃了不少苦,不过,没关系,我安全地回到了伦敦,我的宝贝很生我的气,但她原谅了我,她看见她母亲,真是太开心了。我们告诉查尔斯,我以为得待在村里了,所以,就嫁给了村里的一个人,可后来我姐姐又没死,所以,我又回到伦敦来,因为我太想我女儿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倒也是真话。

我现在说不清当时我为什么选了卡多根作为我婚后的姓,而这个姓我还得告诉查尔斯;正是让我心碎的那个威尔士男人的姓。我完全可以说我嫁了个叫库珀的人。但是,我心里是太痴情了。我说那就卡多根吧,于是就卡多根了。我们女人总是不止一个名字。如果一个男人一辈子改四次名字,你就会认为他要隐瞒什么。但女人不是这样。想象一下,如果一个男人每娶一个女人或者他说他娶了就改一次名,那会怎么样。这要让我笑话了。那会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世界。

不管怎么说,那成了我的姓,那是我最后一个男人,我回来太高兴了。从此以后,这个痴情的老太,因为尽管我当时还不太老,我让自己看上去老态些,是男人让女人年轻,我和男人了结了,接下来,我只想我的宝贝,帮她。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因为这是最大的快乐。男人都坏,我把话撂在这里。他们只顾自己快活,他们喝醉了酒,就可能会伤女人。我喝多了从不伤任何人,而我敢打赌,我爱喝杜松子酒跟任何男人都有一拼。但是,女人不同。男人都坏,我要再说一遍,然后从此闭口不再提,但是,没有他们我们又不行,我现在很高兴,我当时不是非得没有他们,就像那些被关在女修道院、永远都不让出来的可怜的爱尔兰女孩。天主教太邪恶了,我从来都不懂我宝贝在她后来的生活中为什么……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在说男人。我们可怜的女人是多么强烈地需要他们啊,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朝他们走过去,我们是情不自禁,但最让人称心的是孩子。那是真爱,母亲对孩子的爱。

尽管一个母亲无法指望她的孩子同样强烈地爱她,尤其是孩子长大以后,但是,她需要我、要我一直和她在一起,这就够了。

生活,正如我所说的,不可能更好了,除了一点,查尔斯总是为钱闷闷不乐,老是让我们省着花每一个便士。而他倒能出去,为他自己买下一幅旧画,放在一个值好多几尼的大金框里;后来,在我宝贝的账本里,他在四便士的鸡蛋和十二先令的茶叶之间看见两便士的“穷人”,就对她扯起了嗓门。不过,他对她还是非常好的,称她为他亲爱的女孩,她则渐渐疯狂地爱上了他,只想着让他高兴,他也很喜欢她,从他脸上我看得出来。我了解男人。他给我们钱,去洗两周的海水浴,来治疗她漂亮的肘关节和膝盖上的荨麻疹。他付钱给一乡下人家抚养她的婴儿;他这样做人真的很好,因为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哈里爵士的;哈里爵士根本就不愿理睬她。

所以,一切都好,除了一点:查尔斯这个人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好。因为他决定抛弃这个无价的姑娘而去和金钱结婚,却又没有勇气说出来,于是就对她撒谎;尽管结局不错,但一开始,我的宝贝的心在滴血,一直到她习惯了为止。因为查尔斯有个有钱的老舅舅,他希望这个舅舅替他还债。他一直写信给他舅舅,查尔斯真的很尊重他,他个子很高,不过查尔斯也是,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家族。他们长得真像,两位都是优雅的人,除了这个舅舅并非总像查尔斯那样忧心忡忡。他现在在英国,因为他失去了他的威尔士妻子,只好把这个可怜的女人的遗体运回来,这样她就不会被埋在异教徒的土地里。那以后,他常来看我们。我认为,他并没有留意我漂亮的女儿,我相信这全是查尔斯的主意,但你永远都说不清,男人这么快就会动起情来。你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是,这个舅舅已经回到了他生活的地方,他在当地十分显赫,查尔斯说,查尔斯希望我们俩去拜访他,这样,我的宝贝就能讲意大利语和法语,并学会弹钢琴,以及所有能使她成为一名贵妇人的东西。我的宝贝从来都抵挡不住自我提高的机会,便同意了。去外国看看书里写的东西,她太高兴了,但是,她这样做,主要是这样的话查尔斯会更爱她,也更为她感到骄傲。我现在知道,她当时什么也没想,不过她仍然让查尔斯一遍又一遍地发誓他很快就会来,就过几个月的时间。我不是很想去,我有点怕旅行,害怕我这把老骨头要在这么多路和高地上颠簸。我听说,我们将要越过阿尔卑斯山,当时我以为它不过是一座山,那些地区非常危险,身体会因为不吃全是辣椒的饭而挨饿。但如果我的宝贝想要去,我说,那我会很开心地去。于是她亲吻了我。

旅程非常漫长,我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地方更远,但我也觉得很快乐,因为我们一路上都在欣赏着新的风景,自然的风景,因为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线路。我的宝贝从早到晚,都把身子探出车外,无比开心地去看她从未见过的一切。有一个画家和我们同行,他是查尔斯的朋友,住在罗马,现在是回去;他说,现在所有的好画家都得在意大利生活。她对他说,罗姆尼先生就不想在意大利生活;她这样说有点冒失,因为她的意思是罗姆尼先生是个比你优秀的画家,但她没有那么说。但他明白。我的宝贝非常爱罗姆尼先生,就像爱一个父亲一样。离开他,她差不多和离开查尔斯一样伤心,尽管她心想最多一年吧,她又能见到她的画家了,过五个月,她就又能见到查尔斯了。她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五年。

如果你们情真意切,即使是更短的时间,这些变化、这样的分离也是难以忍受的。卡多根走了以后——愿上帝取了他那颗威尔士黑心——我再也没有和我的宝贝分开过,这让我感到多么快乐啊!

我们抵达罗马时,她想看看那些建筑,但那个舅舅已经派了个管家来接我们,于是,剩下的行程我们就与他一起坐上他舅舅的马车继续前行。管家告诉我们说他的老爷有七辆马车,现在乘的是最差的一辆。七辆马车。一个人怎么会需要七辆马车,即使他是个讲究的绅士也没必要啊,因为他妻子现在已经没了,我想一对富裕的夫妇可能要分开旅行,可即使他妻子还活着,那也只需要两辆啊。那其余五辆他干吗用呢?我绞尽脑汁想这些傻问题——它们是傻问题,因为我很快就发现,富人们总能为他们的奢侈品找到使用的机会,不必为它们操心;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宝贝一直在从马车窗子——顺便说一下,真是玻璃窗——欣赏着能够看到的景色。她有她的问题要向瓦莱里奥管家提出,管家讲一口纯正的英语。她在问那些花、树木以及其中的果子的名称,把他告诉她的名称记在便笺簿上。她叫他用他的语言很慢地讲一些词汇——日安、再见、请、谢谢你、多美啊、我很高兴、那是什么。她把这些也记下来。她总在学习。

当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查尔斯的舅舅当大使住的豪宅时,那真让人感到惊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仆人多得你都数不过来;他舅舅给了我们四个大房间,安排了一些仆人全给我的宝贝用。我是真为她感到高兴,因为我能看见他舅舅在看她,我心想他为什么不看呢。但是我可怜的宝贝一开始没有看见。她以为他对她这么好,那是因为他非常爱他外甥。我女儿心地善良,她可以非常单纯。我只好告诉她事情显而易见,就和他舅舅脸上的那个鼻子一样明摆着,查尔斯送我们来这里就为了这事儿,她大发脾气。这是我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对她自己的母亲发脾气,要忍受是非常痛苦的。她威胁第二天就把我送回英国,去请求她亲爱的查尔斯宽恕对他的侮辱,但是,我没有把这话当作无礼。她说是她自己的母亲在设法把她卖给他舅舅。罗姆尼先生跟她讲过一幅像我这样的人的画,她说,一个法国画家画的,画上有一个画家、一个模特儿,还有角落里一个老太太,可能是她母亲,实际上是鸨母;这幅画说明,在其他国家,比如法国或意大利,这可能是个风俗,但在英国不是这样的。看看罗姆尼先生,她多次独自去他的画室,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年长女伴陪着,他从未碰过她。她的查尔斯是他的朋友,不可能这么卑鄙。我怎么才能暗示,查尔斯会为了钱把她转让给他舅舅的。那么,你告诉我,我说,从我们来这里以后,你为什么一封他的信都没有收到,你可是天天都给他写情意绵绵的信的。听了我的话,她看上去伤心极了,哭了起来,哦,他必须来,我要让他来带我走。我多么希望我错了,但我是对的。我并不是说当妈的总对,但有时,她不想对也还是对的。

但后来,结局不错,我宝贝年轻时总这样。也有很背的时候,那是她告诉哈里爵士她怀孕后,我叫她别告诉他,可她不听。他辞退了我们,我们回到了伦敦,她有了身孕,尽管看不出来,很快,我们身无分文,还欠了小客栈的房租,她匆匆离开,走掉了八天。我等的时候,感到有多么悲伤呵,想到所有那些个男人,桥下的、靠在小巷墙上的,你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但她回来了,为了对我表示宽容,因为她一直在想着我的感情。回来时,她告诉我,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男人,一个绅士,他在和他那些优雅的朋友在沃克斯霍尔花园散步,尽管他是个外国人;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足够我们吃一个月了。就在这笔钱快花完时,查尔斯来信了,我们得救了。现在,查尔斯的舅舅也一样,我们以前从未像现在这样生活,比和查尔斯住一起时强多了。

现在,他的房子在我看来是那么小。这么快这个老玛丽就习惯被人侍候了。前一天还住小客栈,第二天就进了宫殿!这就是生活,我总说。或者反过来。这是座漂亮的城市,我喜欢看海,尽管那里的任何人讲的话我都听不懂。她对我说,你得学学说那种语言。可我从没有学,这肯定是人家认为我是我宝贝的女佣的一个原因。但我是她的母亲。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舅舅真是那里一个地位很高的人。他和国王、王后关系非常密切,他们是我们见过的第一个国王、王后,所以,我们很好奇。国王有个丑陋的大鼻子,王后有个大大的突出的下嘴唇。这让人感到惊讶。但是,看见他们在金马车里,仍旧是个奇观。

我并不是说我的宝贝一开始就很开心。她得从那另一个人身上走出来,因为她心软,而且她那么爱查尔斯。她哭啊哭,最后,查尔斯来了封信,叫她跟他舅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憎恨这个主意。这个老头在教她法语和意大利语,他带我们坐上他的马车,把她向所有人炫耀。他的眼睛离不开她,你看得出来,他什么都愿意给她,但她说不。她得找到自己的出路。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开始喜欢他了,他这么好,她脾气又这么好,谁只要爱她,她就控制不住对他心存感激,因此,到最后,一切进展顺利,她上了老头的床。

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能留在这里过上一阵子了,甚至可能再待上十二个月,然后才要回英国,现在担心到那时会发生什么事情,是没有必要的。让她快活快活,我对自己说,她还年轻。她让一个老师一天来三次,和她一起唱歌,我有时候在隔壁房间听不出来是谁在唱。我问瓦莱尼奥一个男人怎么会唱得这么高,他笑我无知,说这个老师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那玩意儿就阉割掉了,这是这里培养优秀歌手的习惯做法,尽管法律禁止,但是,教会使用所有这些他们能够找到的男孩。他摸摸他自己的那玩意儿,在胸前画十字。当我告诉我的宝贝,以为她会和我一样惊讶时,她说她知道,我应该接受一个事实,即现在我们是在异国他乡,他们的行事方式和我们在亲爱而古老的英国不同,他是个优秀的歌手,他跟她讲过,她有副好嗓子。不过,这样说来他就不是个男人了,我说。他是个女人吗?不,她说,他是个男人,他们当中有些人还真的喜欢女人,女人也追求他们。但是,如果那玩意儿竖不起来,他能干什么?我问。听了这话,她摇摇头,说她得知我对床笫艺术几乎一无所知,因此想象不出个究竟,真是惊讶极了。我只好承认,我碰到的男人都只想干一件事而且都是猴急猴急的,但她对我说,有些男人,不太多,专门想方设法去令女人满意,就像女人想方设法让男人满意一样。从没听说过,我说。她说她很遗憾我不知道男人会这样。但我告诉我的大小姐,我和她父亲也有过快乐的时光,愿他灵魂安息,还有和乔,以及其他一些男人,还有偷走我的心的威尔士贼——卡多根。我让她说话注意点,别跟她的老母亲装腔作势,她现在活得像个贵妇人了,可别忘了她来自普通的家庭。她说她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是谁,而只是在和我开玩笑。但是,我不禁要去想这样的一个别致的情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哪。不可能是哈里爵士,他总是醉醺醺的;也不可能是查尔斯,他老洗手,这可不是男人身上的一个优点。这个老舅舅,尽管他宠她,床笫之间却似乎不可能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但我没问。我们俩总是无话不说,但我心里不想去对她和男人们躺在一起这种事情搞得太清楚。对我来讲,她始终是我的小女孩,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我很高兴她了解男人,因为没有男人的话,那女人会是什么,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希望改变自己、想出人头地的女人。没有别的途径。可我有时候希望世界颠倒过来。我是说,如果一个女人像我宝贝这样既大胆又聪明,她就不用去讨好男人。但这只是我的想法。

我问她,你觉得这会维持多久。她问什么,我说和他舅舅,她笑啊笑,然后说,永远。于是我说,别傻了,你知道男人怎么样,现在经过查尔斯这么对你,你肯定懂了。她说,不,他不同,他真的爱我,我也想爱他,尽量让他开心。

我觉得她和这个老头在一起是幸福的。因为她当然让他非常快乐,他只是越来越宠她。他对我也很好,还给我一些零用钱。我总是和他们一起吃饭,有客人来了他们也叫我留下。他有很多岩石、雕像和画作这类东西,屋子里你走到哪里,哪里都满是这些东西,我不用为它们掸灰尘、擦拭当然很高兴。她知道它们的名称,他说什么她都听得懂。他为她做衣服时,有一些她穿上看上去简直就像他到处摆满的红黑相间的古董花瓶上的贵妇人一样,她一副花瓶上人物的打扮,为客人们摆姿势,人人都夸她。我会坐在前排的一张椅子上,但客人们不和我说话。他的聚会上的客人来自欧洲各地,甚至有俄国来的。不管什么地方来的,他们都认为我的宝贝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这个老头为她感到无比自豪。这差不多和我的感觉一样,他好像就是她的父亲,尽管你能看出他是个健康的男人,他的手急不可耐地要碰她,可话又说回来了,很多父亲对女儿都这样。她才两个月大,老莱昂就死了;假使他多活十年,谁知道她会不会跟着他过苦日子呢。男人有他们的行事方式,许多男人都不可能不招惹女人,即使她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惟一纯洁的爱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爱。如果这孩子是女儿那最好,因为儿子长大后又成为一个男人。但是,女儿可以一辈子是你的。

就这样,我们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幸福地生活了好多年,尽管我总感觉难以相信幸福,但我宝贝相信。无论何时事情看上去不妙,我就会朝最坏处看,而她就会说不,一切都会柳暗花明的。结果,她总是对的,对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成为贵妇人的,我说她傻。不过她是对的,这个老头真的娶了她,这让我这个老玛丽当了他的岳母,而他年龄比我还大。不过,他非常得体,总称呼我的名字,卡多根太太。我也打赌,如果我的威尔士男人知道我最后结局这么好,他会为自己没有珍惜我而感到懊悔的。

他是在我们回英国时娶我的宝贝的,他们家根本就不赞成这桩婚事,婚礼尽管是在一个豪华的教堂举行的,但参加的人少得可怜,哪里称得上是婚礼啊。看到查尔斯脸上的表情,让我很受用。但是,我的宝贝从来都不记恨他,那么些年她都给他写信,她是那种永远爱她曾经爱过的人、即使受到伤害也不管的人;女人就是这样,我现在还深情地想老莱昂,我宝贝的父亲,还有,上帝助我,我的英俊的卡多根。我现在不想乔·哈特了,他已不在我心里,所以,也许我不是那么爱他。

我们待在英国期间,我回到村子里,看望还没死的亲戚,我那患淋巴结核的可怜的姐姐已经死了;我送他们钱和礼物——我的宝贝给的。她从来都没有忘记她的家人。她渴望见她女儿,她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不让我和她一起去,我感到很恼火。她去哪里,我都陪着,她总要我陪着她,商量决定事情。但是,她说这次她非得一个人去。我看得出,她去看女儿肯定是会伤心的,我这次保护不了她我很难过,我一直是保护她的。

她回到我身边时说,我的心在痛。她四岁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现在,她又找到我,开始爱我,我又离开她。这个母亲动情地哭了;我们来到他舅舅的家里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哭,他舅舅现在是她丈夫了,那是在她发现查尔斯不会来接她,查尔斯已经把她卖给了他舅舅之后的事情。当一个母亲不是我的命运,她说。我现在可以嫁给他,但他仍然要我像个情妇一样。她又哭了。但你想想,我边给她擦眼泪边说,你能想得出来有哪个女人能够整整五年不掉一次眼泪吗?有多少女人能这么说呢,你应该知足了。

接着我们就回去了,在巴黎,我们见到里面有个人的气球升上天空,我的宝贝见了法国王后,不过她现在习惯见王室成员了。现在,她是贵妇人,我是贵妇人的母亲大人、大使夫人的母亲大人了。男人看到我便脱帽致意,尽管许多人仍然把我当作一个仆人或她的年长女伴。我从未学会意大利语。我没有我女儿那样的脑子。我是个身穿黑衣、头戴白帽的女人,没有人在意,除了他们被告知我是谁的时候。我是她的母亲。

现在,我的宝贝拥有了她想要的,我们能过得舒舒服服的,吃饭、喝酒、笑的时候,尽管开心好了;我教一个厨子做几道我们的农家菜,我会给她留着,她和她丈夫出席盛大晚会或者听完歌剧之后,她会在深更半夜来我的房间。狼吞虎咽,我们称之为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们还能喝点上好的英国杜松子酒,根本不喝你们那些味道怪怪的葡萄酒。

她丈夫说随时欢迎我去听歌剧,因为有时候,他们几乎夜夜都去,但我去过一次就不打算再去了。我对我的宝贝说,有什么意思呢,我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于是她笑了,我喜欢让她嘲笑我;她说我太傻了,我不必听懂那些歌词,它就像一出戏一样,只是配上了音乐。这音乐太美了。于是,我确实又去听了几场,但从中没有获得多少享受,但我的宝贝和她丈夫会静静地坐在那里听。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俩都能讲这门语言,而我们周围,大家都在吃啊喝啊打牌啊,从我听见的吵闹声和一张椅子掉下去的声音,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国王通常在他的包厢里瞎闹腾,所以,你还能指望其他人好到哪里去呢。我根本就说不清楚下面的舞台上到底会发生什么,舞台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真在演戏。我的宝贝对此给我作了解释。那边有个人她说万一唱歌的人忘词就要提醒他们,所以,我猜想他们也不懂他们自己在说什么。歌手在舞台上随心所欲,就像包厢里这些让人钦佩的人一样。在一出歌剧里,一个胖太太坐在角落里,她椅子边上站着两个衣着讲究的男人,我的宝贝告诉我说是女主角的母亲和她两个崇拜者,就在舞台上!那个母亲椅子旁边有张小桌子,上面放了醋啊镜子啊糖果啊漱口液啊还有梳子,她女儿可能随时需要,而这时候,另外一个人正在演唱咏叹调。

那就是我,我对我的宝贝说。那就是我要永远对你的样子。她拥抱了我,我看得出,她眼睛有点湿润了,她知道我多么爱她。她是“我生命中的那盏灯”,多么明亮啊,如果我能像剧中人那么说。我决不会离开她,我决不会让她失望。即使她并不总是那么快乐,她是多么想快快乐乐啊,她喜欢快快活活的,我们单独在一起或者和她的女仆在一起时,我们过得很开心。她们也都那么爱她,又笑又唱,喝得有点小醉,讲一些调皮的故事。她有过多么美好的生活啊!与她共享这样的生活,我是多么幸运啊!

当然,花无百日红,尽管所有这一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哪个丈夫像大使爱我女儿一样爱他的妻子,他崇拜她。我也见过一些客人对他那么宠她而假装没看见或者点头称赞,这已经是他们开始在一起然后结婚后多年了。他这么爱她,他们因此把他看成是个痴情的老傻瓜,但是,对我来说,他再爱她也不为过。他没她一半的价值,尽管他有这个爵士那个骑士头衔。任何男人能被她爱都该知足。我女儿是个宝。

而且他又大出那么多,一个比她大的男人会事事依着她,这是很自然的。他是满足了,他让她生活安逸,但是,她还是个健康而年轻的女人,精力充沛,而且谁又挡得住那个小个子海军上将的魅力啊,人人都热烈欢迎他的归来,他刚在埃及大破波尼的舰队凯旋;他亲自击沉了所有那些战舰,但他现在一身病痛,非常虚弱。这让我有点事做做了。我现在没事可做,除了到处坐坐,看着我自己变老,一直到那个老头死去,然后我们返回英国。可原来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动荡的年代,这个时代让我很自豪是个英国人,我从未忘记自己是英国人,这个海军上将来和我们一起住,他情不自禁地盯着我的宝贝看。他一直这么死盯着她看,我发誓他那只可怜的盲眼也在看她。头几天他躺在床上,我帮我的宝贝照料他,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就像我能从窗口清楚地看到那座老火山一样,他会爱上她,她也会爱他,我们面前将要有一个与海军上将一起开始的全新生活了。所以,我们要比我料想的更早一些回英国。因为即使上将是有妻室的人,一旦他发现自己爱上了我女儿,发现他找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那么,他当然就决不会再和他自己的妻子有什么关系了。男人就是这样。

同样,我也猜到了我自己身上还有怎样的一点热情,因为我喜欢看到我宝贝的心重新觉醒过来。一旦他们发现相爱,我会有点事做做;当然,花的时间得比我期待的长一些,他不同,有谁听说过有对妻子忠诚的男人哪。但他是一个,我的宝贝告诉我,他只在几年前在意大利的另一个港口和某个女人有染,不过,是个淑女,不是妓女。我当然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哪个远航的男人这样,假如他是个真正的男人的话,不过,接下来我再也没有听到我的宝贝说“有染”这个词。现在,她真的是着了魔了,甚至有时去教堂,以天主教的方式祷告。正如我现在说的,就像两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样,他们对这件事不急,而只是互相看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但我知道在发生什么。

接着,一下子所有事情都发生了。法国人要来了,我们只好把所有东西都打了包。要离开他的房子,离开他的家具,老大使伤心极了,一声不吭。我们是在半夜冒着可怕的暴风雨动身离开的。我的宝贝的追求者救了我们、救了国王王后和所有人的命,但是横渡大海真是可怕,五六个人住一个船舱,全都睡在帆布吊铺、垫子或者地板上。我们一直都没睡着。我把国王安顿在床上,他真是个大娃娃啊,他一直抓着一个小小的神铃,在胸口画十字。我的宝贝则把王后安顿到床上,王后和她是最要好的朋友,因为她每天都进宫看王后。接下来,我们就在船上四处转转,帮助呕吐的人,并做一些清洁的事情。我不怕,我的宝贝也一点都不怕。她是最勇敢的,一名真正的女英雄。人人都夸她。我们还真的安全地过来了,尽管王后失去了她的小儿子,那是最令人伤心的一幕,我的宝贝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想方设法让他活着。我想,我当时就明白她想做母亲,她终究还是想有个孩子,和这个这么爱她的小个子海军上将生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知道这种事情。

看到她这么开心,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我为她感到开心极了。我作为大使夫人的母亲大人这么些年,我没有多少事情好做,除了给她递一下梳子,给她拿糖果和漱口液,就像舞台上的女主角的母亲一样,但是,现在我能帮她了,在这两个情人想在一起时我可以替她把门望风,看那个老头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间走。海军上将和她在一起时像个小男孩一样。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我喜欢他,因为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当时,他还没有当水手呢,我的宝贝告诉我的。他不像大多数男人。他真的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和她们说话。

所以,我们比以前更亲近,我们惟一一次分开是在法国人离开后,他们必须回那不勒斯去阻止那场革命,他们不能带上我,就把我留在巴勒莫六个星期。这是我的宝贝十六岁以后我们分开最长的时间。我们总在一起,她知道她能依赖我。

他们回来后,我们乘他的船出去观光,在他船上举行她的生日派对,不过她这次晕船,因为现在有了身孕,就像我知道她会的那样。这件事她丈夫处理得非常好,比有些人可能做的要好,对此只字未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年纪大了,他到哪里能找到另外一个像我女儿这样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双方都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个老大使不太悲伤,除了他不能再当大使;回到英国大家都很高兴,我们路上十分顺利,尽管这些个马车坐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垮了,还有,我们所到之处人们为海军上将放的礼炮让我耳朵有点吃不消。我们安全到家时,他受到了同样方式但更热烈的欢迎,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到伦敦。接下来,他们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此前,我女儿告诉过我的,海军上将的妻子亲自在国王街的一家旅馆里等候。所以,到伦敦后,他们把我和奈特小姐在我们要待的阿尔伯马尔街先放下。奈特小姐和我们在一起待了好长时间了,她真的钦佩我女儿,我累极了,直接去了我的房间,可第二天早上,我去找奈特小姐看看她要不要吃早餐时,我发现她根本就没在那里过夜。旅馆老板告诉我,我们到了一小时后,她就离开了,直奔一个朋友家,因为有人来旅馆,讲了我宝贝的坏话,诸如她不配陪一个受人尊敬的女士等等。这样,尽管难以令人相信,这个奈特小姐,我们对她这么好,我女儿在她母亲死后坚持要收留她,我们让她和我们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伦敦似乎有许多人嫉妒我的宝贝,他们怎么可能不嫉妒呢,这个最有名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你可以肯定,我们根本不在意这些人,而是朝前走自己的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老玛丽去做,伦敦有座新房子,等到海军上将的妻子看到,在我的宝贝的魅力面前她根本就不是对手时,海军上将很快就会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接下来,孩子生下来了。我在场,我抓住她的手,我和她一起忍受痛苦,她勇敢极了,几乎都没有叫出声来,不过这孩子不难生,因为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但我们从来都没提过她的第一个孩子,现在她该是个女人了。这件事她不想让海军上将知道,因为她第一次怀上他的孩子,他太自豪了。我在那里,我是她拥有的全部,因为两星期前他被召回海上去了。这个可怜的人牙掉光了,一只眼睛没了,一只手臂没了,缺了他,他们还是不行,派他出发去打丹麦人,因为他是最勇敢的。他非常想念我的宝贝,我觉得没有哪个男人像他这样宠女人。看看他写给她的信!四月,他的整个舰队都得庆祝她的生日,他的所有军官都向她敬酒,他把她的玉照挂在他的脖子上。在一个港口,当他的一个军官意欲把他自己的妻子带上船的时候,海军上将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他答应过我女儿他决不让一个女人上船,但我觉得她并不是想要他做到这个份上。但是,他是太急于证明他有多么爱她了。可接下来,他们还是不让他回家,因为正是那年夏天,大家都听说,波尼要来把我们杀光,种上自由树,剥夺我们英国人的自由。但我不怕,我女儿也不怕,我们知道谁在保卫我们的海岸,那年夏天,我们在乡村找房子,等国家的救星和我宝贝的爱人回家,让他可怜的身体休息休息时来住。

现在,有事要这个玛丽去做啦。家里用了仆人,这种有滋有味的生活我不是说它不好,但是,选鸭子放养在海军上将的运河里,看着点马夫和园丁,这让我更开心。我的宝贝也过得很开心,所有新东西她全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什么都知道。这座房子和我们住过的所有房子相比并不大,只有五间卧室,但这正是他所要的。所以,她在每个卧室安了个卫生间,一个脸盆架和一个带铅衬槽和水龙头的洗漱盆,还有一个浴缸,由仆人放水。在意大利一切都非常好,有那些大宫殿,里面的房间多得你数都数不过来,但我们现在回到了英国,也许这里没有遗址和艺术,但大家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舒适惬意。当他们允许海军上将回家时,他回到我们为他准备的家,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真是欣喜万分。大使也有他待的地方,因为我能看出来,他回到英国不免感到有些失落。我不感到失落,我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在意大利的所有那些年以及听着一种外国话,这些全都慢慢消失了。可这个男人怀念他有过的辉煌,更糟的是,钱方面的事情让他苦恼。他总是手头紧,一个便士都要精打细算,他来乡间和我们一起住,因为他不能让他妻子单独住在那里而他都不在,以至于弄出丑闻来;他来后,主动提出付一半的家用。但是看到两个大人物,一个是海军上将,他打赢了所有那些仗,眼睛几乎瞎了;另一个是和我们的国王一起长大成人的老骑士,看到他们俩坐在客厅的一张桌子前面,俯身检查鱼贩子、酿酒商、面包师、屠夫、送奶工、蜡烛商送来的账单,逐一数出多少英镑、多少先令和多少便士,审核后,在账本的下方签上他们的鼎鼎大名,我就觉得好笑。男人的显赫让你永远都忘不了,但当他们变得就跟女人一样时,我就觉得好笑。

海军上将还是那样,他没有变。我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像他这样崇拜女人,他现在还是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即使她离开房间一会儿又回来了,他的脸上也会放光,就像她走进房间,我一辈子都是这种感觉一样。但我是她的母亲。没有哪种爱比得上一个失去了丈夫的母亲对她的独生孩子的爱了。没有男人那样爱女人,反过来女人对男人也一样。但我得说,海军上将接近于这个老母亲的感情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俩爱的是同一个人,是世上最优秀的女人。我很高兴能认识她一辈子,而他才认识她七年。

那个年迈的丈夫去世的时候,是令人伤心的,尽管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天,希望这一天到来,这很自然,因为他死后,他们便能让他们的孩子住过来,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当然条件是海军上将的妻子也死掉或者同意离婚。那个老头没有受多少罪,他只是不再去钓鱼了,那是第一个征兆。接下来,他话不多了,到了二月份,便卧病在床,二月底的时候,情况更糟了,他要求回伦敦的房子;那是栋好房子,摆满了我的宝贝卖了她所有的珠宝后买下的豪华昂贵的家具。基本上都是我照顾他。他信任我,因为我和他一样,都老了,尽管没有他那么老,我还是精神抖擞。我为他按摩脚。四月份,他在那里死得非常安详,当时,我的宝贝和海军上将就在床的两侧抱着他。

宣读遗嘱时我惊呆了。这是份无情而卑鄙的遗嘱。但我的宝贝说没关系,她一直知道查尔斯是他的继承人,她和查尔斯在一起,还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想想那以后发生的一切,我说。嘘,嘘,她说。她不让我说这件事。一个月后,查尔斯把我们扫地出门。不过我们找到了另一处房子,尽管小;那本该是新生活的开始,可接着又打仗了,我宝贝的爱人只得又回到海上,他竟又离开我们一年半!他们真是孤注一掷。他被派遣四处追击波尼,追到西印度群岛,又追到地中海,他甚至还在那不勒斯停留了一下。我的宝贝告诉我,他信里说,我们在那里的老房子现在好像改成一家旅馆了,还是一家不太干净的旅馆。我们很高兴,老大使没有活到要听这种事情,否则,他会沮丧的,但我们的情绪没太受影响,至少我没有。我总讲,你得知道什么时候抛开过去的生活,继续生活下去,不往回看而心存遗憾。否则,你就会天天伤心,因为你总是在失去东西。生活就这样,如果你让不幸沉重地打击你,你就看不见正在来到的新机会。我如果不知道这个,就不会过上这么美好的生活了。我的宝贝也一样,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和我的观点一致。

所以,我们还是满怀希望,第二年,她的爱人回家了而且……

但是,我们的希望没有变成现实。我可怜的、可怜的宝贝。他们在一起加起来才十八天,这座房子里全是他的军官和海军部来的人。

我不断地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每次都回来了,他还会回来的。但是这一次,她说,会有一场大仗要打。所以他才去。我对她说,他比法国人强,她出生时吉星高照,一切的结局都很好,可这次不是。

他死后,哈代舰长直呼其名告诉她,除了债主,大家都对我们不理不睬。老人给她每年留了点东西,还有还债的三百镑,但是,她还有许多其他开销。我们搬到了一栋小一些的房子,接着又搬到更小的一栋,现在,我们还要抚养跟他姓的孩子,但是,国王连好好抚养他的孩子的钱都分文不给,她该有的抚恤金也没有。她得慷慨大方,她得有些娱乐,这让她欠下更多的债,得有用人,得为孩子请家庭教师,现在喝得又太多了点,不过我喝得也不少,当所有人对你都这么残酷,你还能做什么呢?但我对她说,你会看到,不会一直是这种情况的,我们俩有彼此照应,会有男人来帮你。乡下有个邻居给我们送钱,一个好心人,我觉得他同情我们,因为乡亲们也看不起他。我说戈德斯米德先生怎么样啊,她笑笑,但她现在的笑是苦笑,说亚伯拉罕·戈德斯米德和他妻子在一起非常幸福,他有个幸福的家。我提醒她,一个男人,不管他的妻子多好,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她的魅力,但是,她逼我答应她决不再提我关于她和戈德斯米德的想法,所以,这件事一直就没有结果。但这个好男人确实不时送我们一些钱,我希望他因此能获许进天堂。

于是,到头来,没有变得更好。因为大家都弃她而去,连她最爱的人也一样,尽管他无意要去死,但如果他想活着回到她的身边,那他干吗要穿上海军上将的军大衣、佩戴着星章在船上到处走动,让法国神枪手很容易就发现了他,把他给打死了呢。男人这么傻。女人会虚荣,但男人要虚荣起来,你都无法相信,为了虚荣心的满足,男人愿意把命送了。人人都抛弃了我可怜的宝贝,连我在小个子海军上将被杀四年后也要弃她而去,我多么想和她在一起、照顾她,她太需要人照顾了,她能够依赖我。我不想讲后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死的时候,我女儿非常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