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7日上午
季承:我来给您磕头,还要听您的教训啊!
季羡林:有什么教训的,见到你就最好了。
蔡德贵:先生想您啊!
季承:我以前是来不了。
季羡林:我知道。这个社会真复杂,人家家庭父子团圆是好事,为什么好事不让它实现。
季承:不光是我们,连徐淑艳、五舅、五舅妈,还有咱们济南的亲属,都来不了。
季羡林:五舅还活着啊?
季承:五舅妈93岁了,五舅妈特别想您,一天到晚哭着喊着要来见您。大家都挺好,都挂念您。
季羡林:挂念那是必然的。这个人生就是这样子,一辈子走一条直路的人,很少很少,总是弯弯曲曲。
季承:我现在呢,还是在李政道那里工作。
季羡林:啊,现在还在那里啊!
季承:我每天上班下班,从大兴到中关村,都经过这个医院。
季羡林:我知道,你在李政道那里工作好多年了。
季承:昨天李先生刚走,他来了一个月了。我到飞机场去送他。
季羡林:他还是回美国啊?
季承:但是他在北大有个家,就是陈岱孙的那个房子。
季羡林:啊,在那里,南大地啊!我知道给他留一座。清华给杨振宁留了一座,北大给李政道。
季承:分工了。我给李政道写了一本传,现在还没有出来,差不多写好了。他这个人也是很了不起,主要是很刻苦,从来不休息,像您一样,就是工作狂啊!
季羡林:对。这个懒人哪,没有出息。
季承:是。他很勤奋,现在出最新观点的文章,这次来在中国作了学术报告,他是在最前沿。每年都出好几篇文章,好多人都不干了,干不动了,他还在算呢,算的公式是密密麻麻。
季羡林:杨振宁小的时候,他爸爸清华的教授杨武之,那时候他比我小多了。当然那时候不是以后成为诺贝尔获得者了。他爸爸杨武之,是数学的。
季承:杨振宁已经不做了,不做理论物理了,他停笔了。李政道还做。李政道83岁了。
季羡林:83岁啦。
季承:还算年轻啊!五舅和五舅妈现在都健在,不错。
季羡林:不简单。
季承:一个90岁,一个93岁,我前天还去他们家看过他们。他们让我给您带好,方便的时候来看您。
季羡林:现在让我回济南,难了。走不动路,一走就得轮椅。
唐师曾:先生,我忒高兴,您父子团聚,我特别高兴。
季羡林:嗯。这是人之常情,不高兴的人的那个心理,我都不大理解。
唐师曾:您那天写的那个话:爱国、孝亲、尊师、重友,我知道您心里想说什么了。您哪一天,想写字了,就给我这样的学生写这八个字。让更多的人爱国、孝亲、尊师、重友,这社会缺点这个了。
蔡德贵:我读您的为善最乐,能忍自安,这里边文章太大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可是您晚年受多么大的痛苦啊!我们都想不到啊!钱文忠也说,父子父子就是不让见面,什么意思啊!我们相信正义必然战胜邪恶。钱文忠那边也高兴死了。
季羡林:文忠是……
季承:有一次我交涉2小时,不让进。我今天给您带的不是饺子,是懒龙,还有过年的那个什香菜。小马(晓琴)做的……
季羡林:懒龙就是卷胡饼。
蔡德贵:没有听说过。您特别愿意吃啊?
季承:这就是那个卷胡饼。这就是什香菜,您闻闻。
季羡林:闻见了。
季承:我跟孝廉不是离婚了嘛。
季羡林:我知道。
季承:和小马结婚了。
季羡林:我知道。都知道。
季承:她对我非常好。
季羡林:都知道。
季承:我现在还有了一个小孩。您的另外一个孙子。按照家乡的习惯起名叫季宏德。
季羡林:哦。
季承:三个月了,很好玩啊!过两天带他来看您,看老爷爷。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
季羡林:我体会比你深。这个,复杂到一个什么程度呢?要不小心,就有性命的危险。
季承:所以我们在外头的人很担心。
季羡林:我知道这个。知道这个。现在呢,就是防备人下毒。不是开玩笑。想拿刀子捅,可能性不大,他消灭你,放毒药。消灭我干吗呢?因为我了解的情况太多,知道得太多,对这些人不利,特别是关于字画。那我最清楚,要把我去掉的话呢,好多事情就可以掩盖。其实掩盖不了,天底下的事情,做了,你就不要掩盖,要掩盖就会弄巧成拙。就是,一个心理,不让别人父子见面,这个心理我现在还没琢磨透,我琢磨一点。
蔡德贵:而且不光是不让见面,还两边都说坏话啊!说季老师不孝顺。
季承:说我是坏人啊!
季羡林:这个啊,我脑筋还没有糊涂。
蔡德贵:您那心就跟明镜似的,就是太能忍了。原谅学生说直话了,您的弱点也是太能忍了。您要是早不忍,也不会到这一步,心太善良了。
季羡林:不是哦。我说,他说得没错。我是与人为善,过了头,就不好了。什么事情过头,都不好。
蔡德贵:所以元化老就批评您,您太善良了,结果您识人有问题了。
季羡林:就是这个问题。
蔡德贵:元化老说得太对了。您学问是第一流的,学问最棒,但是太善良了,识人就不清楚了。
季羡林:对。就是这个。
蔡德贵:季老师进来就这么难。我们干着急,也没有用,因为我们进来也很难。
季羡林:不让儿子见父亲,这个思想啊,我能够了解一点。
蔡德贵:他就是想控制您。
季羡林:控制这个词太严重了。不用控制,类似的词。我这个人,他也控制不了。我现在是难得糊涂啊!
蔡德贵:这是一个历史的镜头,这才是历史的镜头。13年哪,先生,您儿子没有来看您了。
季羡林:哦。年这个概念,我倒没有。只知道很长了。季清来了,我见了,她陪我一天。
季承:她下个礼拜六,再来。大泓和二泓商量,他们没有时间,让季清来看您。季清写了关于您的书。我也写了一些东西,卞毓方帮助我。他写过您的书,非常关心,让我问候您。
季羡林:我知道。我就没有想到,你其实离这里很近很近,后来就是为什么种种障碍,为什么?这个心理,我了解一点,还不太很透。
季承:有一次我在外面站了两个小时,还是冬天。都没有进来。
季羡林:这个情况,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要来,有人从中作梗。这个我知道。现在这样子,现在呢,我倒随时小心,为什么呢?如果把我除掉,好多人可以超脱,因为我了解的情况太多,特别关于我的藏画,我了解最清楚。所以我要很小心,这种事情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实际上可能都有的。所以这个问题就是,这个人哪,这个坏人啊,世界上还真有,这个不能不承认。
季承:是啊!要小心一些就是了,要保重。
季羡林:你说,我们离得那么近,就是见不到。
季承:我每天来回经过这个地方,就是不让进。
蔡德贵:这个叫精神折磨。
季承:精神折磨。现在好了,我们可以见面了。
季羡林:(笑)现在,问题不那么大了。
季承:对,对。您有些事情,需要我做的,您就告诉我。
季羡林:我现在,在这里我住了五六年了。大概,我早就想回北大,北大我好几处房子,13公寓一处,院士楼1号楼是我的。可是301医院大概不一定放。
季承:我看还是在这里条件好。家里头条件哪,不及时。
季羡林:这个没有问题的。不过,我感到老是在医院里住,也不是个长法。也没有什么办法。有一次,我回家去过一趟,回家就发高烧。这个发高烧,不是人制造的啊,北大的校医院派救护车把我送回来了。
季承:很危险,我听说了。咱们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做一些改善,可以回去的。主要是医疗跟不上。
季羡林:出门没有问题的。我回去过一次,主要是看大强盗,就是小猫。
蔡德贵:没见到啊?
季羡林:见到了。
蔡德贵:7月份回去,您见到啦?
季羡林:见到了,大强盗,这个猫啊,通人性啊!
蔡德贵:那是去年吧。
季羡林:不是今年。
蔡德贵:今年您没见到啊!那是去年哪,大强盗扑到您身上了。
季羡林:就说是季羡林搂抱大强盗,还是大强盗搂抱季羡林啊?
唐师曾:大强盗比人还好。您最喜欢的就是大强盗吧?
季羡林:这个动物啊,通人性。
季承:比人强。
唐师曾:我见过您的猫,在荷花塘。
季羡林:我原来最多的时候有六只猫。
蔡德贵:是不是大强盗有侠气啊?
季羡林:你说侠气也可以。
唐师曾:我给您再当一次大强盗。您千万记住给我写爱国、孝亲、尊师、重友。给我这个老鸦大强盗。
蔡德贵:我顺便问一句,您写过一幅字,叫作“志当存高远,行不外平常”。过去您写的是“志当存高远,心不外平常”。这个行字,和那个心字有什么区别?行为的行。
季羡林:我知道。“志当存高远”就等于那个,“极高明而道中庸”,一个意思。“极高明而道中庸”,意志要高,行为要平常。行就是要平常。不能在平常之外。
蔡德贵:不要有傲气,要有骨气。
季羡林:对。
唐师曾的朋友:北大说您的书画一幅也没有丢。他们说张衡造谣。
季羡林:(笑)胡说八道啊!
蔡德贵:他没有向您落实。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也没有向张衡落实。怎么能够说没有呢?
季羡林:偷画的事是千真万确。
蔡德贵:不是张衡先告诉您的。
季羡林:我当时有感觉。当面叫你季爷爷,季爷爷的,背后就偷你的画。这个我知道。这个偷画的事情,谁也掩盖不了。怎么叫谁也掩盖不了呢?因为拿出去在拍卖行,拍卖行有照片,所以人证、物证都有,想否认是不可能的。现在就是偷多少,我不知道。我那个画,反正要说经济价值,没有法说。因为古画这个没有法说。人喜欢,跟不喜欢,这个不一样的。
蔡德贵:您那个《御碑颂》不是也找了好长时间,没有找着吗?
季羡林:是《御书颂》。
蔡德贵:后来说是用胶带纸把它绷在木板床底下了吗?
季羡林:对。是《御书颂》。《御书颂》是这个样子,大概是描的。
蔡德贵:描的?不是苏东坡的真迹吗?
季羡林:苏东坡的真迹,描的。我为什么买那个呢?因为思想改造运动。西单文物商店,原来啊,文物商店,这个东西在文物商店,后来思想改造的话,震动很大,所以,西单文物商店自己讲,是假的。假的,就是这样子,描的。不过有一个问题,到现在我还没有了解,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一张纸上,上边有乾隆皇帝啊,题了几幅字,乾隆啊,前边有乾隆写的,中间有乾隆的。它是乾隆御书房里边的镇房之宝。乾隆的字还有。
蔡德贵:那就了不得了,价值连城啊!整理的时候,您见过吗?
季羡林:没有。反正是,就是当时宣传思想改造运动,把人改造得说实话,当时,为政治服务。
季羡林:(笑)我这个日记是抄家抄出来的,为什么抄家呢?反对聂元梓,因为我这个人不是搞政治的,可是碰到这个政治,我得要讲一个是非,我认为聂元梓那是个小人,所以要反对她。当时我自己很有把握,你抄家抄不出来,我一辈子国内国外的反动派,毫无勾结。不过抄家抄出什么呢?蒋介石和宋美龄的一张照片,那时候在哥廷根有个人哪,那个人很怪,到现在我总怀疑那个人是什么蓝衣社的。拿着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到处送人。送我的那张,我随便一丢,一抄家抄出来,就成为罪状了。到后来一直搞了好多年,恢复党籍,有人提出来了。张宝胜就说,你们回去查一查,你们信里边有没有林彪的那个邮票?结果就没有人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