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侯笔录(笔冢随录)

作者:马伯庸

颜政猝不及防,竟被这条刚摆脱了桎梏的灵气生生打进胸口,整个人一下子冲着柜台倒了下去。

罗中夏和小榕相隔甚远,想冲过去帮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颜政在倒下的瞬间还保持着惊愕,那是一种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的表情。

只听一声沉闷的“咚”,颜政重重仰面摔倒在木地板上。罗中夏一个箭步冲过去,试图搀他一把;小榕也飞身上前,却越过颜政的身体,冲到大门前把两扇门奋力推开。只见远处碧空之上灵光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罗中夏手忙脚乱地把颜政扶起来,抬头去向小榕求助。小榕却没理睬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天空,满是憾色。

颜政此时紧闭双目,面如金纸,已经失去知觉。罗中夏没学过紧急救助,只好按武侠小说里的法子拿拇指按他的人中。他一边按一边再度抬头,看到小榕仍旧呆呆地看着天空,十分不满:“喂,现在是人命关天啊!”

小榕听到呼喊,这才把目光转回来,淡淡道:“不妨事,他只是突然笔灵入体,心智一时混乱而已,一会儿就能恢复。”

罗中夏霍地站起身来:“他也笔灵入体?”

“正是。刚才笔筒被他打开,一共逃出两支笔灵。一支入了他的身体,一支却已经逃走了。”

小榕的表情似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说完她又转过身望着天空,口中喃喃说道:“这个秦宜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收有两支笔灵……”

笔灵炼自名士,一人一笔。历代下来虽然积少成多,可自笔冢没后,藏笔大多风流云散,已经是世所罕有。韦势然穷其几十年,也才访到咏絮笔与青莲遗笔两支,秦宜不过三十出头就坐拥三支笔灵,确实十分蹊跷。

罗中夏并不知道此中究竟,他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笔灵入体”这件事上。在潜意识里,他还是觉得这是件要命的事,于是也就对第二个“受害者”特别紧张。

他见小榕一点不着急,就自己气鼓鼓地把颜政放平在长椅上,扯开他衬衫领子。果然不出所料,颜政胸膛平滑如常,不见一丝痕迹。他再仔细看,发现皮肤有些泛红。这红却与平常一巴掌拍出来的红色不同,如自体内散射出来的纤纤毫光,浮流于表面。罗中夏有些惊讶,取出一包餐巾纸蘸了水去抹,红光透过水珠而出,暗暗闪烁。

这时小榕终于走了过来,她端详了一番颜政,抓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复又放下,对罗中夏说:“取一杯水来。”

罗中夏对她刚才那种做法很不满,不过现在却不是投诉的时候。他从旁边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榕取出一枚紫色药丸,把颜政的牙关撬开,混着白水把药丸灌了下去。

“我已经喂了他镇神定心丸,十分钟内他就会醒转过来。”

药一入腹,当即发挥了作用,颜政面色开始转润。罗中夏这才放下心来,开口对小榕说:“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怎么做?”小榕似乎没明白。

“对你来说,一支笔比人命还重要吗?”罗中夏认为她在装糊涂,有些不悦。

网吧里忽然陷入一种尴尬的安静中。罗中夏忽然有些紧张,害怕自己和小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默契就因为这个质问而毁了,不过实在是如骨鲠在喉,不说不快。

小榕听完他的话,也没作声,默默把药瓶揣回怀里,朝外走去。

罗中夏以为她生气了,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冻透了的《李太白全集》在桌子上尚未融化。要知道,冰雪看似纤弱,实则绵里藏针,既有“故穿庭树作飞花”,也可“北风卷地白草折”。当年谢道韫虽有才女之称,也是个刚烈的人。她老年之时,面对乱贼攻城,竟能挈妇将雏,一路杀将出去,直面杀人魔王孙恩而色不挠,骨子里自有一股硬悍之气。小榕承其灵魂,也沿袭了外柔内刚的秉性,惹她发怒可不是好玩的。

现在过去拽她回来也不是,不拽也不是,罗中夏正左右为难,小榕却回来了,手里握着刚才被颜政甩在一旁的鱼书筒——原来她只是过去捡鱼书筒。罗中夏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榕用葱白手指细细抚摩鱼书筒黑漆漆的边缘,无限遗憾道:“寻访笔灵殊为不易,有时一个笔冢吏终其一世都两手空空——如果不是他的鲁莽,我们本可以拿到两支。”

“那颜政的生死你就不管了?”

“他只是被笔灵神会附体,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

罗中夏的怒气一瞬间变成突然被关掉了煤气阀的火锅:“你说神会?”

“对,神会。”小榕冷静地说,“刚才我看得很清楚,那支笔灵在屋内盘旋了几圈,主动撞进了颜政的身体。是笔灵自己的选择。”

记得韦势然说过,笔灵附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强行植入的寄身,一种是笔灵自己选择的神会。罗中夏想到这里,不禁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颜政,心想究竟什么样的笔灵,会和这个自称拥有各种命格的网吧老板品性相通呢?

“你能知道是什么笔吗?”

小榕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要看他自己了,旁人是无从得知的。”

罗中夏道:“我还以为你们会有本笔灵名单,就好像潜艇的声纹特征,每支笔都记下特点,到时候一查就得了。”

“听爷爷说,当年是有的。自从诸葛家、韦家决裂,笔冢关闭以后,这份名录就不知所终。”

“那还真是可惜。”罗中夏咂咂嘴,大概这和学校的论文索引库一样,一旦关闭,这帮学生立刻就抓瞎了。

颜政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起伏,呼吸平稳,赫然就在呼呼大睡,周身溶溶有红光闪耀。别说罗中夏,就连小榕都有些惊讶。按说笔灵入体,是与人的元神相洽,少不得要有一番折冲磨合,寄主往往表现得特别兴奋,严重如罗中夏甚至会被笔灵短时间控制神志——而颜政却睡得酣畅淋漓,毫无痛苦神情。

颜政自顾睡着,身旁的两个人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好。罗中夏拿眼角瞥了一眼小榕,后者抱臂静立,兀自沉思。他抓了抓头皮,鼓起勇气对小榕说:“好吧,刚才我有点误会,您多包涵。”

“哦,你刚才说什么了?”小榕抬了抬眉毛,微偏了一下头。罗中夏从她俏丽冰冷的表情里分辨不出这是气话还是玩笑,赶紧又转移了话题:“我去把门关上,省得别人闯进来。”

他走到门口,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把两扇大门关上,忽然想到一件麻烦事。

“对了,等到他清醒以后,要不要把笔冢的事告诉他?”

小榕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他现在已经算是个笔冢吏了。”

“可是……他自己是否能接受得了这种事?”

罗中夏自己就是莫名其妙成了笔冢吏,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完全接受这一事实,这种面对超越现实的惶恐心情他所知最深。

“事情已经发生,随遇而安吧。”小榕淡淡说道。罗中夏不知道她指的是颜政还是他自己,他犹豫了一下,用半是建议半是恳求的语气对她说:

“如果他自己不问,就不告诉他,好吗?”

“好。”小榕有点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你这个人真怪呢,怎么对笔灵这么敌视?”

“如果你经历过调剂专业这种事,就会明白生活的突然改变并不总是充满乐趣……”罗中夏低声嘟囔着,同时习惯性地抚了抚胸口。青莲笔安然卧在其中,似已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两个人再也没说话。小榕拉了把椅子坐在颜政旁边,低头不知给谁发着短信;罗中夏不好上去攀谈,就随便找了台电脑,心不在焉地打着游戏。门外不时传来脚步声,看到牌子后就随即远去了。

几小时以后,颜政终于悠悠醒来。他从长椅上挣扎着爬起身,张大嘴打出一连串的哈欠。

罗中夏和小榕赶紧凑了过去,颜政随手抹抹嘴角的口水,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你们是MIB(黑衣人)还是X-MEN(X战警)?”

“……”

“……”

两个人都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问的是这么一个问题。唯一的区别是,小榕心里有疑问,而罗中夏则直接喊了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这个。”颜政指了指自己隐隐发红的胸膛,“刚才一定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对吧?”

“呃……没那回事。”

“不必隐瞒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打开了那个竹筒,然后飞出来一团光,砸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颜政停了停,兴奋地比画着双手:“我猜,你们应该就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成员,就好像MIB或者X-MEN那样,你看小榕刚才居然能把书冻上——而我,就是被选中的新成员吧?”面对想象力高度发达的颜政,罗中夏只好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小榕。颜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无论是拯救世界还是追捕吸血鬼,我随时都OK。”

“颜政。”小榕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颜政!” 

“什么?”

“你能安静一下,听我说吗?”小榕的声音变得很有威势。颜政“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然后一脸兴奋地望着她,满怀期待。小榕无奈地侧脸看了看罗中夏,意思是说可是这家伙逼着我说真相的啊,罗中夏以同样的无奈眼光回视。

小榕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把笔冢、炼笔以及诸葛家、韦家两族的恩怨简短地讲给了颜政听。她的声音很轻,又没有抑扬顿挫,把整件事讲得如同吃饭、睡觉般平淡,但颜政听得却十分认真。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小榕说到这儿就停住了,她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说完了?”

“完了。”

“我明白了。”颜政严肃地点了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胸膛。罗中夏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这么相信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颜政反问。

“这种事,任谁听了都会先说几句诸如‘听起来不太靠谱’‘这是真的吗’‘常识上不可能’之类的话吧?”

颜政满不在乎地回答:“这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的,算命的说我天生有做超级英雄的命格。”

小榕看了罗中夏一眼,意思很明显:姑且不论这种人生哲学是否可取,至少在态度上,颜政要比罗中夏积极得多,也开放得多。

颜政迫不及待地又问道:“对了,我这个笔灵是什么来头?想来也很不寻常吧?”

“这个……”罗中夏和小榕面面相觑,“很抱歉,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

“对,这个要靠你自己参悟,别人帮不上什么忙——在梦里笔灵有无给你什么暗示?”

“哎呀哎呀,这个嘛……我都不记得了。”颜政抓了抓头,“算了,我回头自己在家慢慢试吧,先试飞檐走壁,再试移形换位,总有一款最适合我。”

小榕忽然站起身:“那很好,我们先走了。”罗中夏和颜政都是一愣,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等等,你去哪里?”

“郑和所在的医院。”小榕拽了一下罗中夏,让他也站起身来,“既然有了无心散卓的下落,我们就必须待在它身边。若非出了颜政的事,我们本该跟着郑和父亲直接去的。”

颜政“哦”了一声,示意他们稍等,转身回吧台内开了一罐红牛,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又扔了两罐给罗中夏。罗中夏有点不知所措地把红牛都揣到衣服里,一抬头,发现颜政拿出一件米黄色外套,正往自己身上套。

“咱们一起去。”颜政高高兴兴地说,利索地把拉锁拉上。

小榕眉毛一挑,冷冷说道:“我记得我刚才说过,诸葛家一直在追杀我们。你跟我们走,是很危险的。”

“没关系,正义必胜嘛。”

罗中夏心想我自己避之尚不及,你倒还主动往上凑,开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就是在正义这边呢?”

颜政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竖起右手食指得意地在半空晃动了一下:“这个很简单,无论漫画还是电影,可爱的美女永远都是在正义的一边。”

大象无形,大拍希声,这马屁拍得浑然天成,竟丝毫没有破绽。小榕听了,露出一丝笑容,走到颜政跟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好吧,不过你现在笔灵还未觉醒,若碰到危险就先逃吧。”

“放心,放心。”颜政把手伸向罗中夏,“我还是个新人,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少来这套。”

三人离开网吧,从旁边车库开出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来,直奔市三院而去。

市三院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大医院,占地极广,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颜政开着车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愣是没找到停车的地方。最后他们七绕八绕,总算找到了一处停车的位置。

停罢了小长安,颜政趴在方向盘上望望窗外,回头问罗中夏:“咱们去哪儿找那个叫郑和的人?”

“急诊部吧。”

“很好,那么急诊部在哪里呢?”

这时罗中夏和小榕才发觉他们置身于一大片草坪的旁边,草坪之间道路纵横,远处还有些穿着病患服的人在缓缓走动,就没有一处牌子是指向急诊部的。

一个年轻护士推着一辆轮椅缓缓沿着水泥便道走过来,轮椅上坐着个老人,老人腿上盖着条蓝格毛巾被,正在闭目养神。颜政一看到那个漂亮小护士,脸色立刻变得神采奕奕,推门下了车。

“我去问问路。”

“你是想跟人家搭讪吧?”罗中夏咂了咂嘴,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目光如炬。

“哎,你不懂,护士服代表了先进生产力。”

颜政丢下这句话,转身跑到了小护士的跟前。

“你好,请问急诊部怎么走?”

小护士把轮椅停住,友好地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颜政点了点头,却还不走,两只眼睛上下打量那身凹凸有致的雪白护士服。小护士不满道:“急诊部在那边,你看我干吗?”

“有机会能不能一起吃个饭呢?”

小护士大概是经常碰到这种人,非但没有惊惶,反而不甘示弱地一扬下巴:“我口味很挑的,只怕你请不起。”

“跟您在一起,我就是这所医院里最富有的人。”颜政露出温和的笑容,谄而不媚。

这时老人的毛巾被忽然从身上滑落,颜政立刻殷勤地弯腰给捡起来,重新铺到他身上,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腿:“您可比我幸运多了。”小护士咯咯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

颜政突然面色一变,像触电一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面上气血翻涌,红光大盛。小护士不知缘由,还以为他害羞了。“嘻嘻,哎?刚才还……怎么现在夸了一句,就脸红了?”

“嗯嗯,是被你的风采倾倒了。”颜政敷衍了一句,转身赶紧跑了。小护士莫名其妙,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轻轻怅然叹息了一声。

轮椅上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被子又滑了下去。小护士弯腰朝下望去,圆圆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