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魂水,白浪微微,从西奔来,鹿台之上,有女白衣翩跹,将最后一缕苍白生魂吸入六合聚魂瓶,神情间似有极大欢喜,又似无限悲哀,甚为复杂古怪。
界牌关上万仙阵一战,截教群仙一百零九万,三千余人被西方教主收归极乐世界,一百余人魂上封神台,二三十万妖仙趁乱逃生,剩下七十余万仙人,悉数将身吻了诛仙四剑锋刃。其中又有十余万仙魂,道法有成,不受聚魂瓶牵引,径赴轮回,再修来世;所余六十万生魂,尽入女娇聚魂瓶内。
好了,六十万炼气士灵魄尽收瓶中,这些灵魄虽非上乘,大多亦有百千年道行,若以九返解魂之法好生炼化,足抵三千余万寻常军魂怨魄,此前已向轩辕剑内注入五六百万万劫魂,三千六百万周天之数今已完满,将来只须用功悉心温养,文命必能重聚三光九灵,复生人间。——女娇将聚魂瓶瓶口塞上,举手掠了掠鬓发,定定思量。
七百年殚精竭虑,七百年魂牵梦萦,心血用尽,女娇虽是仙体,青春不老,鬓边亦已可见白发星星。
西昆仑一隅,火海数百里,烈焰腾腾入天,遍山头熔岩迸流。火海中常有赤龙穿梭,一跃百丈,又时有火凤振翅而起,光焰四射,一飞冲天,转瞬即逝。
火海深处依稀一条曲径通幽,绵延曲折数十里,尽头处一面石壁,高五十丈,洁白如玉,晶莹剔透,上面两行斗大篆字熊熊燃烧,却是“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八个大字。
陆压道人散发独坐火海之中,葫芦儿倒在一边。道人将赤乌镜举起,细细观瞧,镜中现出女娇形容,皓齿明眸,眼波盈盈,虽仍顾盼精华,只是繁华洗尽,唯蕴人世沧桑。
天妒汝红颜,千载寂寞,我亦如是。
道人定睛看着女娇,目不转瞬,忽然伸出手指,想去触摸女娇面颊。
鹿台之上,女娇盖上聚魂瓶,正欲坐下稍憩,忽然一惊,回头看时,见女娲娘娘拈一枝青藤,其上碧叶数片,静静立在夜天之下。
“娘娘万福圣安!”女娇在空中拜倒。
风吹环佩,叮当作响,娘娘手抚藤上青叶,缓缓说道:“女娇,我知你中心苦切,所以我也不曾阻你。只是三千六百万灵体为一人而绝,大违自然生灭之理,你须担此罪衍,不然,我也护不得你。”
女娇伏地长跪,“一切罪孽,女娇甘当一身承受!”
娘娘垂眼,视线落入无尽时间之流,悠悠道:“只怕有些事情,却不是你能承受。也罢,你随我来。”转身向西行去。
“是,娘娘。”女娇站起身来,随在娘娘身后。
娘娘面向西方,足步将举未举,左手小指若有意,若无意,微微一动。
千万里外,陆压手触镜面,镜面一片沁凉,仿佛透入心底,道人闭目向天。俄顷,收回手指,复向镜中看去,见女娲娘娘圣驾赫然在目。陆压大惊,方欲将赤乌镜合上,镜中忽地青芒暴涨,陆压双目剧痛如万针攒刺,眼前茫茫一白,陆压叫一声,向后便倒,赤乌镜滚落在地。
娘娘带了女娇,一路西行,走入无边混沌,驻足八德池畔,看池水浩浩,白莲怒放。无忧树下,准提道人独自站立,见娘娘来了,微微稽首作礼。
娘娘还礼,道:“我的弟子,请道兄成全。”道人点头。
娘娘道:“女娇,你跪下。”女娇跪下,娘娘将青藤在女娇肩头一拂,低声吟道:“春蚕作茧全身缚,蜡炬成灰彻底销。”白雾涌过,女娇现出天狐本体,身后九尾轻轻摇举。准提道人将七宝妙树垂下,诵曰:“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雷光中现出一尊法像,作青面骷髅鬼母之形,全身金色,身着纯白天衣,头冠宝珠璎珞,四臂各持青色利刃,映日光明,獠牙突出唇外,赤发如火飘扬,二目中苍白焰火汹涌燃烧,身前身后有九个多角罗刹鬼神童子跳跃围绕。
准提道人曰:“入我门来,往衍消除,无阴树上,繁花落尽。赐汝名诃利帝母。”复说咒云:“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九子母合掌皈依,眼角滑出一滴泪珠,刹那间被烈焰焚烧,化为白云一朵,飘入空中,砰然而散。
女娲娘娘低低叹息,转身离去。无忧树下,诃利帝母合掌曰:“弟子尚有尘缘未了,尚容数时,再来座下听法忏悔。”道人曰:“可。”诃利帝母起身,踏阴云东来。
西昆仑山昆冈,陆压道人坐起身来,双泪长流,睁开眼来,景象朦朦胧胧,道人自己苦笑:“不想今日真成了个盲道士。”去地上摸索赤乌镜,触手已是一地碎片,道人将碎片扫拢来,纳入袖中,待他日重新祭炼。葫芦内取出丹药,自己疗治眼目不提。
且说万仙聚会,风流云散,界牌关荡为白地,孑然无存。
子牙麾师东进,商王受辛在朝歌,急调兵将往五关阻挡,周军气贯长虹,兵将虽多有损折,势不可挡,破了青龙关、佳梦关、穿云关、潼关、临潼关,武王发舟过黄河,有白鱼跃舟之兆,乃大会天下八百诸侯于孟津,刑白马与诸侯设誓曰:“呜呼!四方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诸侯会盟,同声立誓,声崩海岱,武王与子牙率八百诸侯共三百二十万大军,兵进朝歌。
数番大战,黄河一派,尽成血水,年关已过,转过年来,已是商受辛三十五年,周武王十五年。
寒天肃杀,鼓响沉沉,以七为间,这是西方庚辛,行刑之声。
夔鼓之下,押来一人,殷商将领打扮,长发披散,目射精光,面容甚是清逸,只是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邪气。
周军东来,天下诸侯兵会孟津,有梅山兄弟七人,名袁洪、金大升、戴礼、杨显、朱子真、常昊、吴龙,乃多年怪物,隐于深山,神通颇广,亦曾在截教门下听法,前番在万仙阵上逃脱,妖心不灭,因阐教诸仙俱已了劫归山,此时遂到朝歌自荐领军,意欲阻遏周兵,成就功业,有高明、高觉、巨人邬文化亦来投军。
天子拜袁洪为上将,领五十万兵马扼住孟津,总来这些都是妖怪,被杨戬、哪吒等人一一击败而死,今日正月初三,袁洪被杨戬俘获,三通鼓响,要在辕门斩首。
众将把袁洪拥至行刑处,韦护高举降魔杵,重重打下,只打得焰焰光生,袁洪现出原形,乃一只白猿。杨戬将白猿一刀,只见猴头落下地来,项上无血,有一道清气冲出,颈子里长出一朵白莲花来;只见花一放一收,又是一个猴头。杨戬连诛数刀,正在惊异。忽然正北上狂风大作,一团妖云飘来,云中有数十点金光,隐隐有羽翼飞张数百丈,有一物尖声啸叫:“休得伤我夫郎!”周军大乱,举戈矛纷纷向空乱刺,只见无穷血雾卷地而来,一时数千士卒俱被卷入妖云中去了。杨戬大怒,“何方妖物,敢阻我天军!”将哮天犬放出,哮天犬向天狂啸一声,将身长作数丈大小,如一头白象,恶狠狠奔入妖云,只听妖云中一声惨叫,五色羽毛飞空乱舞,有无数血点随风飘洒,妖云中有鸟鸣悲啼不绝,向西飞去。
哮天犬落下地来,乃一细犬,首尾不过三尺,稳稳伫立,如铁铸一般更不动摇。
子牙在中军帐,听见营中扰攘,急出辕门来看,杨戬言妖物欲救袁洪,已受伤逃走,唯有袁洪难斩,子牙曰:“这猿猴既能采天地之灵气,便会炼日月之精华,故有此变化耳。这也不难。”忙令左右排香案,子牙取出一个大红葫芦,放在几案之上,揭开葫芦盖,只见里面升出一道白线,光高三丈有余。子牙打一躬:“请宝贝现身!”须臾间,有一物现于其上,长七寸五分,有眉,有眼,眼中射出两道白光,将白猿钉住身形。子牙又一躬:“请法宝转身!”那宝物在空中,将身转有两三转,只见白猿头已落地,鲜血满流。众将骇然大喜,都问:“何宝乃能治此巨怪也?”子牙对众人曰:“前番蒙陆压老师将此宝传授与我,言后来有用他之处,今日果然。此物有眉,有眼,眼里有两道白光,能钉人仙妖魅泥丸宫元神,纵有变化,不能逃走。那白光顶上如风轮转一般,只一二转,其头自然落地。前次斩蓬莱岛余元即此宝也。”众将称赞不已,不表。
袁洪兵败,战报飞入朝歌,朝野震骇,百姓惶惶,受辛乃亲集大军七十万,西出郊原,与天下诸侯之军对阵。
中夜有雪,武王发宿帐,梦帝与语。
维甲子昧爽,雪止,西周武王姬发朝至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发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邓、司空,亚旅、师氏,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天下三百二十万大军,俱着红衣,俱立红旗,一望如火海,巴人十万,刺青狰狞,持戈挥矛,于阵前歌舞激越。武王发亲将戎车三百辆、虎贲六百人出阵,商天子受此时左右唯飞廉、恶来二将,二将为天子驾车,天子提太白之戈乘车而来。
玄鸟旗下,妲己、素素亦戎装结束,骑马提枪,为天子掠阵。
两军炮响,金鼓齐鸣,四野雪原震动。
烟尘滚滚大起,商周二王各向中央冲来,四方诸侯齐声呐喊,大红伞下,子牙皓首金盔,银白发须飞扬如雪,与东、南、北三处伯侯为武王擂鼓助威。
十六辆戎车当先冲上,飞廉驱车疾驰而来,受辛年已六十,鬓发花白,抖擞神威,大喝一声,将一辆戎车高高挑起,越过众人头顶,摔在地上,分崩碎裂。
四方诸侯无不惊骇,呐喊暂停,天子再奋膂力,连挑十三辆戎车,精力曾不少衰,飞廉、恶来驱车冲杀,一好似鲸入大海,波分浪涌,三百虎贲围将上来,受辛将金戈如风轮般展开,一派白金光芒如扇面一般散开,数十颗人头飞上空中,受辛遍体血染,威凛凛有如天神。
诸侯看得呆了,都忘了呼吸,东伯侯姜文焕冷笑一声,取宝雕弓,将狼牙大箭搭在弦上,一箭急射而来,受辛转身正战,背向此处,未曾看见,眼看其箭将中,飞廉眼角瞥见,大叫一声,扑上前来,这一箭来得力大,穿透飞廉三重铜甲,自后背透出。
受辛转身看见,红了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大吼一声,将一名虎贲甲士跳下战马,天子竟舍了战车,跳上那马,驱前来战。
恶来恐天子有失,连忙也夺过一匹马来,催马紧紧跟上。
武王发亦舍了战车,乘马自高处疾冲而下,两马相交,双戈铿然如冰,武王两膀酸麻,受辛亦是胸中血涌——论起武勇,姬发原不如受辛,只是受辛酣战已久,连挑数十辆戎车,斩落数百虎贲,一身气力已去其大半。
当下两王大战,旗鼓相当,周围虎贲都撞将上来,将受辛君臣团团围住,恶来将一柄厚背大刀,重三百九十八斤,左右挥斩如雪花,虎贲皆不能近身。
子牙在中军旗下,击进军之鼓,挥号令之旗,东伯侯姜文焕、南伯侯鄂顺、北伯侯崇应鸾,天下诸侯有三十六员齐来,受辛神威天纵,全不畏惧,将金戈使开,一好似狂蟒飞龙,连斩二十六名诸侯,恶来斩虎贲数十人,又是数十员大将杀上,两人渐已力竭,刀戈缓慢,疲态已呈。妲己见状,急命鸣金,娇声喝叱,与素素两杆梨花枪纵马杀上前来,护着受辛往后便退。
周师百万,一拥而上,商军七十万往前迎上,数百万人在牧野大战,征云笼盖,血流郊原,溶雪有声,汇成小溪,汇成小河,到后来四野皆是血海,其残戈、破盾、碎车,于血中漂浮起来。
武王发率三千虎贲,一马突前,商王受且战且退,东伯侯姜文焕、南伯侯鄂顺,趁此良机,要为父报仇,赶得切近,商王受忽而回马,戈来如电,将南伯侯挥于马下。东伯侯将铁鞭打来,恶来挥刀接住,商王受与妲己、素素急退入城,恶来单刀酣战,数百员大将涌来,战马践踏,恶来肉烂如泥。
受辛已入朝歌,将城门阖上,天下殷商子姓一族,齐聚朝歌,有一千三百万,四百万青壮齐上城楼戍守。天时寒冷,周师发炮打来,城头百姓将水泼下,须臾结成坚冰数尺,炮皆滑下,毫不能伤。
子牙见朝歌城高墙厚,急切难下,传令大军将朝歌九门围定,暂且休战;又令中军官写告示数百章,强弓射入朝歌,晓谕百姓归降,无有应者。
受辛退入城内,点左右只剩数千人,飞廉、恶来俱死,受辛不及伤悲,急往宗庙,命死士三千人,护着王叔箕子奉先王神主,趁夜潜出朝歌北门,三千死士,死剩十人,终被杀出重围,箕子奉神主奔亳邑之东三千里,濒临渤海,乃止。
受辛还宫,一身甲胄未褪,面目犹带征尘,曳剑于地,缓缓入了后宫。恍然间如在幻梦,四周金碧顿成烟岚千重。受辛几不能自持,垂目沉声,怕那云烟被己震碎,道:“妲己、素素,朝歌破在旦夕,你二人可奉我幼子,速速出逃。”
耳中却闻金铁摩擦之声,受辛讶然抬头,妲己素素盈盈立于面前,厚重铠甲束了窈窕身姿,容色一若春日残雪,纵消融在即,亦是明柔如初。二女望向受辛,淡然道:“我等与大王生则同衾,死求同穴,大王要我等出逃,万万不能。”
受辛眼中云烟散尽,天地一色而暗,唯二女四瞳荧荧,为他映出方寸立身之土。万千言语缠绕喉间不得其出,只低低一叹:“何苦。”
二女不言,只上前与他并立。
受辛情知无法解劝,反倒涌起豪情,长笑道:“好!好!你二人随我更衣!”遂与二女各自更衣,天子衮冕,云霞绕身,霎时间岁月倒转,又时初识的王者与佳人。三人同登鹿台,命左右将宫中珍珠、宝玉、沉香、龙脑、檀木、黄金、丝帛,皆堆积于鹿台四周,执圭上告于天。王曰:“咨!苍苍昊天,钦悯我土!忆昔玄鸟,降生成汤。网开德宏,四海来假。岁度六百,执事有恪。今予小子受,强御多怼,寇攘式内。所为无道,乃至覆灭。予小子受,自知违先君之命,不敢践先宗之庙。大德终于予,无咎汤之脉矣!小子受敢告皇皇上帝,金天西母,其尔万方之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予小子敢以身燔祭,惟愿上帝西母垂鉴,赦吾成汤一脉。神其鉴兹!伏唯尚飨!”
王命举火,只见香木丝帛,火光冲霄而起,受辛在火光中执圭拜舞,凄厉祷告。朝歌百姓在鹿台四周黑压压拜倒一片,哭声上达于天。
极海苍茫,碧游五峰莲开,瑞光依旧,佳气葱笼,只是六宫沉寂,阒然无声,通天教主独坐大殿,炉中香冷,殿前灯昏,惟无当圣母一人在座前侍候,教主忽而轩眉一动,圣母不解其意,正欲启问。
只见教主霍然立起,身形一晃,已然不见,圣母不知师尊去向何方,只得安坐等待。
弹指之顷,教主身形已在三十六天混沌一炁之中,教主垂首往下看来,见九州数点,四海如烟,教主眉头微扬,将手臂伸出,探入虚无极深之处,将那玄之又玄,不可与道的冲渊一点,轻轻一推。噫,一推之际,六合风生,四维渐动,八极俱摇,四海海水渐渐翻腾如沸,升上天际。
周师围城,天将平旦,整军待攻,忽然四野动摇颠簸,如小舟置于风浪大海,三军惊乱,马蹄互践。子牙急将杏黄旗罩下,万重金莲庆云如潮铺展,护住三军。子牙与众门人踏云光在空中往四方观看,隐隐听见四海怒啸,东西南北四大海,海潮尽作黑色,四面壁立,犹如黑幕一般遮住天光,再不见半分星月。子牙大惊,如何有此天变之象,真如末日已临,众门人俱都惶惧。
天崩地坼,星规滑坠,满天下火雨流星纷落,亿万万众生哀号冲空,受辛厉声向天祷告,全不管身外异状,鹿台下烈焰升腾,挟着浓烟,渐渐卷上台来。
天海十方,四大部洲移转碰撞,碎片纷散,其声隆隆,激起海水千百万丈,奔腾如怒,海底水晶宫殿屋崩塌,亿万海族如滚开一般乱游乱撞。云垂海立,东胜神洲渐渐与南赡部洲、北俱芦洲分离,滑向大海深处。
北极归墟,众水攸归,昏冥沮洳,烛龙身绕钟山,正在好睡,蓦然惊醒,竖目张开,长天空明,烛龙向天咆哮,低头一口气长长呼出,刹那间劫火腾燃,滚滚而出千百万里,北俱芦洲尽入烈焰世界,熔岩奔流,亿万生灵俱为劫灰。
四维之极,无边云气之外,四名巨人身如铁柱,不知其高,百臂托起青冥,腰身以下没入大海深处,无涯之底,三界波动传来,四名巨人震惶不已,低头振臂,奋力撑起苍天不坠。
幽冥深处,忽有灿然一轮生出,金芒璀璨,如百千万日同出之炽,遍照九幽十冥,无边黑水。
西北万里流沙之尽,西昆仑峰巅,瑶池中一派金水如天河般倒泻下来,覆住昆仑天柱,天柱不得移动分崩。
南赡部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三洲轰然相撞,挤在一处,挤出撞处大地凭空隆起千万丈,乃成龙脉数百派,高出天表,阻隔东西。
西牛贺洲中央,有一山名万寿山,山高万仞,灵气蓬勃,岩间一名道人默坐,身放无量黄光宝气,沉沉扩散延伸,几乎将整个西牛贺洲覆盖其下。
十方三界,九天八极,俱都摇摇欲坠,势欲崩摧,唯东昆仑仙峰青秀,屹立天海之间,岿然不动。
坐忘峰头三千万里外,通天教主立足高天之上,五指虚虚一握,手中已多了一条长鞭,鞭身如龙,光气氤氲,色作淡青,几近透明。教主将混沌鞭掣在手中,轻轻一振,鞭身迤逦荡出千万里,鞭影沉沉,只见无穷无量无边斗大青芒雷球,闪闪灼灼,沸滚犹如大海狂潮,随鞭一荡而出。
昆仑山玉虚宫浮黎井中,忽然浮上一物,似星有芒,六角生光,照彻昆仑,此乃龙汉始劫,元始灵宝,名“浮黎劫”。浮黎劫三光柔柔,生意盎然,似水如云,汩汩流下,遮住昆仑三十六峰,无边青雷奔入浮黎光云,无声而消,余波微微震荡,昆仑山山根分崩离析,散为十洲三岛,漂流入海。
元始天尊大袖麻衣,飘飘飞至;牛鸣哞哞,玄都大法师牵老子青牛从空而下;接引道人、准提道人垂眉低首,静静立在教主身后七丈之处。
“师弟,你这又是何必?”青冥之外,老子低叹。
鹿台火势冲天,受辛仰天不绝颂祷,须发俱焦,妲己持避火诀相护,心底忽有一缕清音响起,“小玄,小玄,你要随他殉葬么,快随姑姑归家!”妲己一怔,随即看向受辛,见受辛神情哀切,祷声愈急。缓缓摇头,“姑姑,是你送我入此红尘,现在你叫我回家,可是我已经回不去啦!”
“果真不回?”
“不回。”
阴云翻涌,诃利帝母花冠璎珞,九子环绕,于隐隐雷光中无声而叹,“痴儿!”在云中看那鹿台大火,台下千万百姓伏地叩首,血泪交流。
受辛颂声急切,厉声长呼:“赫赫成汤,降自长空,奄有四海,万邦来服。皇皇上苍,果忍见你血脉一旦绝于今日耶!”九天之上,忽有威严巨音缥缈降下,“天数前定,汝小子受,命当绝于今日,念汝哀悔至诚,朝歌一城人民与天乙血脉,可不与尔偕亡。”
诃利帝母闻声一愕,目中火焰喷出数尺之远,仿佛恨意难抑。
只见黑漆漆的天幕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径过有数千里宽阔,低低向朝歌城压下,如黑曜之镜,将朝歌一城俱映入漩涡之中。
漩涡中忽然射下一道黄金色的光柱,落在鹿台之上,受辛身躯微微一震之间,已化为幢幢虚影,张口低呼,已是发不出声息。妲己、素素急探臂来抓受辛,四条手臂一穿而过,再看时,淡淡光影一闪而消,光柱倏然向上收回。妲己、素素扑倒在地,眼中血出,已是哭不出声音。
郊原之上,数百万周师俱骇然仰首而观看那黑镜中城市楼台,四周围厉啸渐起,朝歌城忽地整个儿晃动起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投入那无底深黑漩涡,星天颤抖,虚空分崩,而大地一直沉落下去。
诃利帝母浩然长叹,转身离去。
天地蒙鸿,星斗失位,教主看了看身周四位圣人,神色漠然,将混沌鞭收入掌中,忽而探手在极虚无中轻轻一拨,随即向虚空中一步踏入,身形不见。
元始天尊摇头轻叹,也欲伸臂,将三界六合,四海九州复其原位,准提道人忽道:“善哉!通天道兄适才一举已绝世间亿万万生灵,道兄若欲返归本来世界,恐将再绝亿万万生灵。”老子垂眉叹道:“也是三界大势,劫运使然,目下且顺其自然罢。”元始长眉微微扬起,垂下手臂,笑道:“道兄说的是。”老子乘牛,与玄都大法师先回大罗,元始天尊与接引道人、准提道人作别而归,接引道人先回了极乐,准提道人却不忙回,持了七宝妙树,踏云步慢慢向西而来,在空中看天下光景,一路点头叹息。
八荒六合,动摇三界的狂烈振动渐渐平息,四海怒潮轰然倒卷而回,九幽深处,一轮炽盛烈日缓缓闭合,烛龙深深吸气,刺骨阴寒呼啸向北,北俱芦洲登时大雪散漫,浩浩盈空,遍地炽热熔岩上顷刻白汽腾腾,冲上千里高空,片刻之后,北洲千万里大地,俱成冰漠,烛龙阖上顶上立目,复又沉入深深长眠。
郊原牧野,诸侯万军惊魂甫定,策马赶上来看时,见朝歌城已然陆沉海底,眼前唯见黑海滔滔,翻起道道白浪,潮音澎湃,无涯无际,子牙、武王与诸将众门人都呆呆立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数百万众军在海岸边定定看了半日,没奈何,只得就地扎营起火,八百诸侯纷纷绕绕,齐聚大帐议事,商虽克定,家国竟已难回,子牙命众门人往四方探看天变灾情,再作区处。
准提道人持树踏云西来,行了有数百万里,忽有一股阴煞怨气冲上足底。道人往下看时,乃是一座大山,雄奇峻峭,煞是清秀,高三千里,山势绵延十余万里,灵根深重。道人落下云头,向前来看时,见正当顶上,有一块大石,宝光莹润,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围圆,上有九窍八孔,孔窍内一股怨气盘绕不散,阴煞甚盛,其中又有缕缕阳气混杂,道人一见此山此石,已知根由:“善哉!可叹你身罹劫数,元灵虽离,怨愤难消。”又见山下数万里海底,按四极方位,立着四根数千丈粗细的铁青色大柱,铁柱上伸出四根粗达百丈的铁链,撑着中央数千里大小一头白毛巨猿,巨猿四肢被铁链紧紧缚住,仰天闭目,身躯微微颤动,全身八万四千毛孔中有无数细小明蓝火焰钻进钻出。
道人叹息道:“也罢,今日得遇,也是夙世缘法,百千万劫所种宿因,贫道就与你个方便。”
道人将七宝妙树放在石上,低眉诵偈:
“妙光灌汝顶,甘露遍汝体,
头臂胸胁腰,股胫达足底。
外皮肤毛孔,内脏腑骨髓,
一被甘露明,垢障悉除已。
怨怼鬼神煞,恶报凶灾劫,
病苦与魔恼,从此永消灭。
正念常现前,更莫造新业,
身心顿清净,荧若琉璃瓶。
善根时时长,福德智慧增,
信心日坚固,灵感妙难思。”
只见树枝上现出一朵青色莲华蓓蕾,千层花瓣须臾次第绽放,化作七股青色宝炁,百万重山岩在这七道宝炁之下如同无物,青炁径自漾过庞大山体,直下海底,灌入巨猿身体,巨猿微微一震,便平静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微微颤抖,全身毛孔中也不再有微小火舌冒出,几道青炁复又挺折而向上,在山顶仙石与巨猿之间来回鼓荡周流,仙石九窍八孔中有习习微风进出,如呼吸之声。
道人提起七宝妙树,用手掌轻轻抚摩那石,道:“贫道去矣,将来如何,却要看你自己造化了。”道人举步,也不再观看下方景色,举足落足之间,已在西方极乐世界八德池畔畔。无忧树下,接引道人垂眉趺坐,道人上前,在接引道人身边坐下,一般也结跏趺法印,二目垂帘,思入玄微。
人间世界,东伯侯姜文焕、北伯侯崇应鸾已难返故园,只得与东、北百万诸军众侯就在牧野附近择地而居,武王发在华阴临潼造起新都,称为镐京,四方诸侯奉武王即天子之位,国号曰周,以商王受三十五年为成周元年,其即位仪轨冠冕,一如古礼,又划定区域,封建诸侯,亦一如古法。只是成周所治,比前朝版图大见狭小,只有南赡部洲之大部及西牛贺洲、北俱芦洲之小部,戊午甲子之夜过后,通天教主以无上神通法力,改移天规,错乱时空,三界大变,如今东海南洲,天险阻隔,山川邈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诸事已定,子牙上昆仑山觐见掌教师尊,缴还打神鞭、杏黄旗、四不相,领旨至封神台封神,将阐截二教应劫仙人之灵魄,商周二朝死国臣子之精魂,封定上四部雷、火、瘟、斗及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之位。封神已毕,周天复定,幽冥世界,天尊加敕一道,由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黄飞虎掌管,立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于是三界秩序井然,海宇清明,万方升平,不表。
且说渤海以西七万里,海底有苍山万重,晦暗深黑,尖峰如攒,本是不毛之地,连海藻也不生一丛,戊午甲子之夜将尽,山间忽地生出一座大城,城楼高耸,殿阁层叠,通衢纵横,千万居民来往熙攘,周围数千里内绝无水迹,宛然便是商都朝歌模样。
海底无有日月,唯九重帝庙顶上,一轮大火珠金焰烈烈,光耀上下数千里地方,足堪照明。
九间大殿,重帘低垂,妲己抱着一名小小孩儿,与素素坐在御座之上,小孩儿约莫七八岁光景,玉雪可爱,坐在妲己膝盖上,向四周张望:“姆妈,爹爹呢,爹爹哪里去了呢?”妲己闻言,将孩儿抱入怀中,两行珠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素素亦将头埋入自己双膝,低低抽泣。
丹墀之下,数百宫人内官与成汤遗族,俱伏地痛哭。
“姆妈,他们怎么都哭了?”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妲己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前传《浮黎劫》至此终)
第一节 昆仑山上
昆仑山,麒麟崖。
今日天气晴和,元始天尊讲道已毕,众弟子出得宫来,便在崖前席地而坐,彼此谈论请益,启发疑难。
“世法平等,无有高下。”燃灯道人缓缓说道。
惧留孙、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近日常听准提道人说法,颇有同感,点头道:“老师所言有理。”
白鹤童子立在一旁,暗暗赞成,只不敢插嘴。
“燃灯老师此言谬矣,老师岂不知六合之间,人身最贵。人之一身,暗合天地之理:脊骨二十四节以应二十四炁。肺管十二节名为十二重楼。脐为祖宫内曰黄庭,心曰绛宫,肺曰华盖,舌下曰华池,脚心曰涌泉,脐下一寸三分曰酆都,山水小肠十八盘即为十八狱,水道曰地户,谷道曰幽门。此一身之内,天地位万物育也。左齿叩八音为金钟,右齿叩八音为玉罄,前齿叩八音为法鼓,三八共二十四通以应二十四炁。故掌教大老爷有言: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因此种种异修,皆以修得人身为本,不得人身,终不能成其正道。世间草木禽兽,与人殊途,正如水火不同,岂可相提并论?”太乙真人抗声道。
“途虽有殊,同归于道。”燃灯道人道。
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黄龙真人、灵宝大法师等人听了,各有所见,纷纷议论。
“老师今日所言,倒与通天师叔平日所谈相近了。”太乙真人忽然提高了音量。
“……”众人都是一惊,闭口不言——自万仙阵一战之后,匆匆数百年光阴,阐截分殊,形同水火,阐教门人从未在人前公然提及截教二字,更遑论通天教主与截教义理。
“太乙道友此言差矣,小小心得,乃我听接引、准提两位老师阐法所悟,并非通天师叔教理。”燃灯道人长眉不动,徐徐说道。
“我岂不知,自破万仙阵后,西方教主就常受邀来昆仑盘桓,讲他那什么三乘妙法,众生平等,一切皆空之理;老师与文殊、普贤几位道兄受惑更深,趁掌教师尊演讲之暇,常到极乐世界听经,嘿嘿。”太乙真人冷笑道,“我看那西方教主虽与掌教老爷同破万仙阵,所言所行倒与通天师叔别无二致。”
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惧留孙听了,脸上变色,心中恼怒。
“西方教法精微,别有玄妙,与通天师叔所传似同实异,太乙道友此解只得皮相,未得真谛。”燃灯淡淡道。
太乙真人连连冷笑。
他二人言来语去,针锋相对,十二弟子亦分作两派,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为一派,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灵宝大法师为一派,互相攻讦,场上气氛一时十分紧张,黄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觉得双方所言都有道理:固然天地之间,人身最贵,不过人身与兽身本源却无二致,同为四大会聚而成;按理来说两者确然平等,只是细细想来,又觉得十分不妥,人妖终有分别,但若要说这不妥之处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
所以两人一言不发,皱眉苦苦思索,耳边听得太乙真人大声说道:“……人身法天象地,一身之内,自有阴阳太极,三光九灵,森罗万象,岂是禽兽可比?盖男女俱以火为先,男女俱有精。但男子阳中有阴,以火为主;女子阴中有阳,以精为主。谓阴精阳气则可。男女合,此二气交聚,然后成形。成形俱属后天矣,后天百骸俱备,若无一点先天火气,尽属死灰矣。此一点先天火气,乃三位掌教圣人亲手于混沌之中采得,借女娲氏之手而成人身,岂同禽兽草木?……”
众弟子在此争执,互相不服,不觉得违了戒律,都把音量渐渐放高,到后来各自怒目相视,竟已有剑拔弩张之态,黄龙真人、道德真君两边圆场,两边都不愿相让。
二人正无可奈何之际,听得一人说道:“为何在此大声喧闹?”声音清澈,也不甚响亮,却自有凛然之威严,将众弟子争吵之声一齐压了下去,乃是元始天尊亲出宫门,南极仙翁在旁跟随。
众弟子一凛,忙倒身俯伏:“老师!”
太乙真人道:“老爷,适才弟子等在此讲论,燃灯老师所言甚是妄谬,弟子不能苟同……”
元始抬手道:“你不用说了,尔等所言,我尽知之。”视线一一掠过燃灯、惧留孙、文殊、普贤、慈航五人,缓缓开言道:“你们几个,既然心向外道,我这里也留你们不得了,尔等不必在我门下,自投西方去罢。”
“啊!”燃灯道人与文殊等人大惊失色,“老师,弟子等……”
“一心已动,虽留何益,尔等不必再言,速速下山去罢。”天尊衣袖轻轻一拂,转身入宫,将众弟子撇在地下。
众弟子都知掌教老爷言出法随,既如此说了,那就挽回不得,不由得面面相觑,做不得声。
燃灯道人跪在地下,并不抬头,良久,忽而咚咚磕了四个头,“老师,我们去了。”道人起身,向众人一揖,大踏步下山,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四人也默默磕了头,站起身来,向众师兄弟施礼作别,随着燃灯下山去了。
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黄龙真人、灵宝大法师看着五人远去背影,心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默默无语,太乙真人长身挺立,脸上木木然并无表情。
西方极乐世界,青竹精舍之前,燃灯道人与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躬身施礼,准提道人听了经过情形,叹道:“元始道兄素来方严,只是未免过于拘执。五位道友此来亦是缘法。”转头对接引道人道:“道兄,五位道友俱是根行深重之辈,可与我等代理,管领三千弟子,道兄你看可好?”接引道人道:“可。”准提道人道:“燃灯道友,你可将灵鹫山移来极乐,与众居住,此后凡教内传经论法,大小庶务,你五人尽可自决,不必来问我与道兄。”燃灯迟疑道:“两位老师,弟子等人德薄……”准提道人笑道:“道友何必过谦。”五人躬身合十:“多谢教主寄予重托。”转身去了。
第二节 菩提树下
尼连禅河河水宽阔,洋洋西去。
菩提树苍劲而青翠的枝叶遮住了正午的阳光,轻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泛起微微的白光。
风中的菩提树悄然不语,只是向着明净、湛蓝的苍天默默地展开它纷繁茂盛的枝叶,一如它在过往的数千年岁月里所做的那样。
树下,一名瘦长的僧人结跏趺而坐,僧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年青的身体因长期的苦行冥思而显得非常虚弱,偏袒的右半边身子处露出的肌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头上淡栗色的卷发散乱如雀巢,而且也真的有一对小鸟在乱发间筑起了鸟窝,生下了几只雏鸟,忙碌地飞去飞来。
每当飞翔的阴影落下,带来一阵清凉的气流,僧人蓬松的短发间便会发出急促的叫唤,几张嫩黄的小嘴迫不及待的张开又合上。
瞿昙不言不动,他已经在这株古老的菩提树下整整静坐了九十天,他苦苦思索着道的真谛。
雨季过去,旱季到来,灼人的热浪炙烤着大地,长期的枯坐除了使自己的身体更加虚弱,他一无所得。
大地在强烈的阳光下干燥到了极点,干热的空气从地上升起,使得地平线出现了奇异的轻微扭曲。
这个时候,东方的地平线尽头走来了三个人,三名道士,一老二少,轻盈的步履仿佛根本不曾接触地面,干燥的白土路上没有扬起一点点尘埃。
道士们不紧不慢的走着,可是却很快走到了菩提树前。
为首的道士青鞋白拂,数绺长须飘拂胸前,顶挽三髻,迥然有出尘之态。
身边两名小道士,一名约十六七岁年纪,相貌清逸,装束打扮与师父几乎一模一样,一般也是梳着三个髻子,提着一柄拂尘,尘丝飞扬;另一名只有七八岁光景,寻常道童打扮,五官棱角分明,显得颇有英气。
长须道人走到瞿昙跟前,笑道:“大道须向变化中求之,安有枯禅灰身,闭心合智,可明至道?”手把拂尘,一挥击在瞿昙肩头,瞿昙一惊而醒,睁开眼来,见眼前光影朦胧中,一名异相道人背光而立,气度高华。
瞿昙忙起身合十问道:“老师远来,未知有何见教?”道人大笑,只将一个指头立起,在瞿昙面前连晃数晃,瞿昙一见,浑身一震,喃喃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脸带微笑,缓缓坐下,道人朗声长笑。
那小道士看着这一幕情景,浑然不明所以,少年道士却若有所悟,自己轻轻点头。
“丹阳、处机,我们走吧。”道人白拂一甩,悠然道。
“是,师父。”
三名道士齐齐转身,足下如行云流水,转眼消失在山水深处。
菩提树下,僧人垂眉而坐,又不知过去多少时候,忽然睁开眼来,眼前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在此刻的瞿昙看来,一草一木,一尘一沙,却都在诉说着无尽的玄微奥妙。
瞿昙一笑,天地山川同时笑意盈盈,僧人转身将头上雀巢轻轻取下,小心翼翼放在菩提树的枝干之间,待要迈步行出,却不期然晃了一晃——纵然是入定期间无须进食,适才悟得的妙谛也使他满心喜悦,体力的消耗却几乎到了极限。
道上正走来一名牧羊女,蜜色肌肤,眸若莲子,不过十四五岁,头上顶着一个陶罐,脚步轻捷如小鹿,头上的陶罐却毫不摇晃。
牧羊女看眼前的这名僧人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取下头上的陶罐,递向前来,“吃吧。”
“多谢。”瞿昙合十,接过陶罐,将满满一罐牛乳粥一灌而尽,气力稍稍恢复,再一合十,“多谢。”将空空的陶罐递回。
牧羊少女抿嘴一笑,接过陶罐,向远处的村庄走去。
瞿昙缓缓举步,走入尼连禅河,河水洗去了他一身的污垢,满河摇曳的夕阳里,瞿昙走上岸来,精神奕奕,大步而行。
霄汉高远,凡人目力难及之处,风雾腾腾,一望无边,一头金翅大鹏鸟翼展百万里,卷动滚滚云海,正从东方飞来,背上负着一座高山,雄峻之极,正是灵鹫山。燃灯道人站在金翅鸟鸟颈处,回首观望东方故土,感慨万千,忽见下方祥光宝华,缥缈透上,燃灯含笑点头,将手中藜杖一摇,杖头上生出一朵青莲,含苞待放,道人轻轻将青莲摘下,抛向下方,霎时间满天花雨缤纷,空中无数天人密迹齐声赞叹。燃灯将鸟颈一拍,金翅鸟长鸣一声,双翅稍稍一扑,掠过西牛贺洲,飞入西方极乐世界。
尼连禅河之畔,五名苦行者持杖从北方走来,见到这名昔日曾被他们抛弃的昔日主人,只觉得瞿昙浑身上下都焕发出无比莹润的、包容一切的宝光,不由自主抛下手杖,上前拜倒顶礼。
二十九岁出家,至今六年,三十五岁的瞿昙终于在今日成就正等正觉,从此在南北天竺的广阔大地上传经讲道,人们称他为释迦牟尼。
第三节 莲华色尼
王舍城。
木台已然搭起,台下堆满了木柴,莲华色女坐在台上,有几个白须的长者正在周围忙碌,将香油泼在木柴上,而更远的地方,人们围成了一圈,看着将要自燃的莲华色,有惋惜,有仰慕,而更多的则是鄙夷。
所有的人都知道,莲华色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可是她的容颜依然如初开的青莲华那样美好,像一轮秋月那样皎洁而苍白,她娇嫩的身躯散发出芬芳馥郁的异香,她的长相完美无瑕,她这一生却充满了坎坷与不幸,很难用语言述说。
太阳升上了中天,时辰到了,长者们在四面同时用火把点燃了柴堆,火焰很快随着一阵阵黑烟腾起,升上天空,渐渐卷向中央木台,莲华色紧紧闭着美丽的双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火焰更猛烈了,火舌已经燎到了莲华色的身畔,她乌黑亮泽的长发开始发黄,卷曲,细小的浅黄色火苗在她周身的衣物间冒出。
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阿逸多尊者!”人群发出阵阵的礼赞声,像波浪一般分开两边,一名白衣的年青僧人缓缓从人群中走来。
台上的莲华色也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世尊释迦牟尼座下智慧第一的尊者,阿逸多,他在向自己走来。
莲华色空洞的眼眸中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尊者向前走来,身周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使他看起来夜空中的星辰那样高远而圣洁。
莲华色在火光中合十向尊者施礼,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尊者已经来到木台前,他慢慢迈步走上火堆,随着他轻缓的脚步,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柴堆上的火焰开始萎缩,减弱,最后跳动了一下,完全熄灭了,只剩下几处余烬还微微散发着热气和青烟。
“尊者,我罪孽深重,我厌恶这个尘世,我也厌恶我自己,请让我死去吧。”莲华色抬起了头,绀青色的大眼睛饱含着悲伤的泪水,这时阿逸多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莲华色,我们都会在生死与爱欲的大海中迷失方向,身外的烈火无法焚去心中的烦恼,死去并不能让你得到解脱,只会让你沉入更深的苦海。”阿逸多柔声说道。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得到解脱呢?”莲华色低声抽泣。
阿逸多并不直接回答,合掌缓缓诵念:
“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
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这样污秽不堪的罪人,也可以亲近正法,得到清净么?”
阿逸多微笑点头,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覆在了莲华色头上,继续念诵:
“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
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
阿逸多提起手掌,莲华色满头青丝纷然落下。
“今兹而往,世间再无莲华色女,唯有莲华色尼。”
“是,尊者。”莲华色的身体微微颤抖,合起双掌,深深低下头去。
一刻钟后,她再一次抬起了头,青莲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有无比的清澈,仿佛能够一直看进人心底的清澈。
阿逸多见了,心头不由轻轻一动,他随即将这个念头抹去,低声说道:“莲华色,我们走吧。”转过了身子。
莲华色尼低低应了一声,合掌低头,跟在他身后,走下木台,走出柴堆,走过人群,向天边走去。
世尊释迦牟尼坐在苍翠的贝叶林下,他的弟子们围坐在身旁。
当年在尼连禅河边冥思苦行的年青人,今年已经百岁有余了,他虽然已经成就了正等正觉,知道了世间真正的道理,却不准备用修持之力保持自己的色身,他想和世间的众生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和无常的烦恼,因此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衰朽不堪,像冬日的枯木一般了无生气,只有低垂的眼皮底下仍旧闪着隐约的、不属于尘俗的光芒。
阿逸多带着莲华色尼从远处走来,莲华色尼上前向世尊恭敬地合十顶礼,释迦牟尼温和地微笑,叫她起来,和比丘尼们坐在一起,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阿逸多。
“阿逸多,你可以度脱他人,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动摇了呢?”世尊说。
“是弟子道心微浅。”阿逸多躬身作礼。
“一念动时,便堕十世轮回。”世尊轻轻叹息。
阿逸多合掌微笑,坐了下来。
释迦牟尼右手虚拈,低声诵偈:
“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
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
阿逸多闭上了眼睛。
大众同声诵念:
“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
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
数百弟子的诵念声中,阿逸多通身上下发出耀眼的七色光华,灿烂的焰火冲天而起,阿逸多在氤氲的光气中消失了,刚才他坐过的地方只剩下一堆晶莹的舍利,玲珑剔透,血一般通红,雪一般洁白。
“尊者!”莲华色尼不禁叫出了声音。
“莲华色。”释迦牟尼轻声呼唤。
莲华色尼走到世尊面前,慢慢跪下,释迦牟尼垂下手臂,阿逸多留下的舍利从地上冉冉飞起,连成一串,世尊伸手将它轻轻抓住。
“莲华色,善护持此物。”释迦牟尼将舍利串成的念珠挂在莲华色的颈上。
莲华色尼合上手掌,拨动着这串晶莹绚烂的念珠,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