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死亡面前低头——这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他曾是火环城的前任夫环,除了那场血战,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他的头骨上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火环城标记,以及一支方头箭镞留下的深坑。
1
越州雷眼山是座裂隙之山,成串的火山口如同散落在越州土地上的巨碗,碗中满盛着郁郁葱葱的地下森林。它们中有许多是活火山和休眠火山,风化得很厉害的上百座山峰和谷地之间布满细微的裂缝和罅隙。
这些地下裂隙接入雷眼山下无数地下通道的分岔之中,就像上千年的老树根庞大无比的上百万根须中的某一枝。它们曲折地深入山腹,如同乐章向着主调汇集,如同溪流向着海洋汇集——终点,就是包容着一整座地下城池的巨大空洞。火环城,是这些地下城池中最重要的一座。
此刻,云胡不归正单人独马,行走在雷眼山南粗犷而荒凉的小道上,他的那匹小马名叫夜语,倒是正合此时的意境。
路旁树木郁郁葱葱,草蔓丛生,爬满藤蔓的石雕,述说着此地过往的繁荣。双月正在他的头顶交互遮掩,草原人把这样的夜晚叫作夜魄月之夜,夜魄之月是夏季的最后一个月亮,带来长而凉爽的夜晚,也是让爱情滋生的夜晚。
月光把路旁涌动的树影变成争先恐后奔跑的游魂,绵长的山路上只有一人一骑,不免带来淡淡的乡愁。
云胡不归想起了在月亮的辉映下,有熊山上覆满的邃黑色阴羽草,好像巨熊在风中耸动的毛发。
他的第一位师傅独狼对他说:“看这巨大的熊,世界尽在它的眼中。”
独狼已经死了,草原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世界距他所想的还是差别太远。
云胡不归英俊冷酷的脸上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绝对不会流露点滴痛苦。
他抬头仰望火环城所在的险峻的阿勒茹山,阿勒茹在河络语里是“火盘子”的意思,此刻从地面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烟雾和熔岩的踪迹,但地火并未完全熄灭,而是隐藏在地腹深处,涌动翻腾,从不休止。
首领灌入他胸口的文字就是任务:他必须说服火环城的夫环熊悚为皇帝龙噙者提供墨晶石矿。
这任务可不容易完成。
云胡不归听闻过火环城熊悚的铁腕手段,他听说熊悚拒绝了被皇帝征召为朝臣的要求,根本不把龙噙者那庞大的联盟放在眼里。
如果说雷眼山的火山河络都是些固执的家伙,那火环城的熊悚就是其中最暴躁、最不可理喻的河络王。他是战争英雄,但又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家伙,对河络的生活方式极力维护,到了死硬的程度。有人说,他的胸膛里放的不是心脏,而是塞了一个铁砧。
这些生活在地底的小矮子,虽参与过人族的战争,但只忠于雇主,战事一旦结束,立刻返乡,不介入人族的任何政治纠纷中,更何况,他们对天罗一贯持敌视态度。
要想说服这个矮个子河络王听命于天罗,为一场新的战争开采矿石,比劝说草原上的恶狼吃草还要艰难吧。
可他别无选择。
云胡不归停了下来,又感觉到心中那只野兽的悸动。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腰带上的匕首。这把匕首是他开始试炼后,连同墨染的乌袖长袍、斗笠一起送到手上的,锋利但并不称手。他告诫自己得习惯这把匕首,同时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只要还在试炼过程中,他就不得不继续杀戮,杀那些他不想杀的人。被杀者的目光曾让他彻夜难眠。
但他有另一个更恐惧的东西,那就是夜魄之月。
夜魄之月会挑逗起他身体里藏着的对另一个人、另一只动物的记忆,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一点。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母亲的脸了,她曾透过泪水朝他伸出手,但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再次看到那一幕。那也是一个夜魄月之夜,血红色的暗月爬到明月的脸庞上,他内心的怒火充斥全身,好像潮水一样升起。他意识到了,试图与之对抗,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输了,潮水吞没了他的理智,内心掩藏的恶魔被彻底释放了……
他不会梦到更可怕的一幕,因为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惊叫着醒了过来。族人把那个藏在心里的恶魔视为天赋,他却视为诅咒。
只有天罗修习的冰镜术能阻挡住他心里的猛兽,这是那个象背上的大人物——苍之天罗的首领邀请他加入天罗试炼的时候,他想都不想立即就同意了的原因。
他知道天罗是另一种战士,另一种靠武力掌控自己的命运的人,他们是暗夜潜行者和暗杀者。天罗刺杀术是另一种掌控命运的途径。
但他只是天罗学徒,不能接触到冰镜术的真正奥秘,而只有更高阶的冰镜术,才能克制自己的心兽。
如果再得不到天罗的认可,他或许就会死在试炼的路上。
想得到天罗的承认,得到他们的黑白铁符,只有两个办法,挑战一个正式的天罗,或者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天罗试炼任务,而一旦失败,就会被逐出苍之天罗,失去最后的栖身之地、心灵和肉体的庇护所。对他而言,那或许与死亡别无区分。
他不怕死,但害怕失败。
云胡不归在月下捏紧了拳头。草原人绝不绕路而行。
这座险峻的死火山口,他终究是要爬上去的。
2
夜色中,阿勒茹火山口上那条石雕的羽蛇就像一条扭动身体的巨蛇,拼命地想要从火山的束缚中挣脱。一旦如愿,狰狞的巨牙就会撕开天幕,吞噬天上的夜魄之月。
羽蛇口前的小平台上点着一盆炉火,把三四名哨兵的影子投射到羽蛇身的鳞片上,来回扭动,宛如妖魔。
一名哨兵正弯下腰去,从火中捡出一颗火炭,点燃嘴上的吸斗。
他们身负守卫的职责,目光却时不时地滑向炉火——火自有一种催眠的魔力,此外,又有谁能从如此狭窄的小道上摸进城门呢?
他们却没有注意到,每有微风摇动火焰,一片不起眼的黑影就随着岩壁上晃动的哨兵身影,极慢极慢地靠近羽蛇口。
那个人影正是云胡不归。
他正潜近火环城的城门,似乎看见山巅观象塔的塔顶上白影晃动,随后又立即像纸片般贴在了羽蛇粗糙的鳞片上。
哨兵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异象,只顾抽冰尘聊天。
云胡不归安静地蛰伏良久,瞅准时机,将一个小纸包弹入炉中,炉子里猛然腾起一片凶猛的火焰,围在火边的河络哨兵遮目后退时,云胡不归已经溜入蛇牙下的那片黑暗中,好像一滴水滑入黑暗的水潭。
羽蛇口后面的斜坡仿佛没有止境。
云胡不归知道自己已入火环城地界,这座城市的地下部分庞大得无法想象,四周岔路无数,压抑得连梦都会逃跑。
云胡不归一边向下摸索,一边用心记忆道路,一旦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恐怕直到死的那天都找不到出口。
通道上来往的河络不多,但是都显露出一副忙碌又开心的样子。云胡不归觉得他们似乎在为一个盛大的节日做准备,对,似乎是叫地火节——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节日。
许多河络搭着梯子,往洞顶的大铁环上挂灯笼,一些彩灯被点燃了,红色的大灯笼上写着离奇的符咒。通明的灯火给云胡不归的潜行增加了不少麻烦,不过他还是顺利地摸到了火山底部,再往前,就是河络王熊悚居住的盘王殿了。
盘王殿是坐落在大火环最低洼处的一座宫殿,由巨大的火山岩搭建起来,整体呈铁灰色,镶嵌在岩洞里,好像蛇嘴里叼着的一个苹果。
它从沉重的岩石下探出覆盖着绿色铜瓦的屋檐,檐口上布满怪兽状的滴水嘴。河络对建筑有一种近乎变态的装饰要求,盘王殿前的廊道壁上立满了狰狞的石头怪兽:一只从莲花上跃起,老鹰般的前爪里抓着一把石刀;一只恶兽扭过头去,好像厌恶自己爪下的猎获物;一条钩蛇从石缝中转生,带钩的尾巴盘卷在肋下……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石头是河络的纪念碑。河络们相信石头上一旦刻上了字和画,就拥有了生命,与城市的命运浑然一体。
云胡不归伏在暗处窥看,盘王殿门外的卫兵只有一名,是个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的河络。他披着灰色鼠披风,手持长戟,在石殿门口机械地走着圈,每一步都落到自己的脚印里。
他收摄心神,悄无声息地靠近。
潜行如影,是天罗入门的第一课,要求他们贴近目标时不能发出一丝声音。他可以尝试光明正大地通报身份,要求觐见河络王,但若能独自面对熊悚,他会更有把握,况且,这也更符合天罗的行事风格。
摸到哨兵身后,云胡不归倒转匕首柄,在那名哨兵的后脑一撞,哨兵吭也没吭一声,就瘫倒在地。云胡不归将匕首放回鞘中,顺手抄过哨兵手上的灯笼,灯火晃动处,他看见那名晕倒在地的哨兵嘴角竟然露出一抹冷笑。
云胡不归猛地醒悟,刚要转身,猛地火光耀眼,一队卫兵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呼喊:“抓住刺客了!”
火光下,长戟如林,洞窟高处,更是一排闪亮弩弓对准了自己,四下灯笼高举,耀眼如昼,就算他潜行之术再高,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一名披着灰鼠皮披风的河络士兵站在高处,头戴铁盔,独眼灼灼,像是这群卫兵的头领。
一瞬间,云胡不归想掷出手里的匕首,虽有铁盔保护,距离又远,但在天罗营地他曾花费数月时间不眠不休地练习此招。射中那名头领的独眼,云胡不归有百分百的把握,然而此时此地……杀了此人又有何用呢?
云胡不归扔掉手中的匕首,苦涩地问:“怎么发现我的?”
“——等你很久了。”独眼的卫兵头领冷笑,高举起一只胳膊,斩钉截铁地往下一挥,“杀了他!”
3
深埋死火山底的火环城盘王殿,百年来从未如此灼热。
黑色的头盔挂在石墙上微微放光,一滴滴的水顺着兵器的长柄滑落在地,盾牌上镶的银子热得发软,空气滚烫,热浪逼人。
三天之前的正午时分,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震动整座火山。
这是常见的地震,梦里甚至无人醒来,唯有河络王熊悚从梦中惊醒。他听到洞外哨兵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声,好像钟摆般准时。
“来人!”他吼叫道,听到门外的卫兵来回奔走,有脚步声朝大门奔近。他得找人谈谈他的梦。
他梦见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巨大恶鸟,所到之处,灾祸四起。它的影子庞大无比,及得上一个王国,落到哪里,哪里就有鲜血,熊悚在梦里闻到有大火的味道。
但在那个梦之前,还有另一个梦,更晦暗不清,更让熊悚体会到不祥。
他梦见一个来自遥远草原的年轻人,潜入他的宫殿,就在石床前将他的咽喉割开,放干鲜血,好像对付一匹狼。
梦对河络来说无比重要。
河络们相信在梦里,他们可以踏入创造之神的梦境。河络与神的梦境相交,会折射出隐约的世界真相。
河络通过梦来了解世界。只要进入特殊的梦幻状态,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些神启:有时是个人的吉凶时运,有时是被遗忘的前辈技艺,有时是湮没的远古历史,更有一些时候,是庞大部族的命运。
火环城的夫环熊悚盘腿坐起,走到炉火前,用一把小铁铲拨动炉灰,把火炭显露出来。
再热的天气,河络屋子里的炉火也不会熄灭。
盘王殿里的这座银炉,是烛阴神像前那个永恒喷涌的地火之眼的小小翻版,沿着炉口有一圈衔尾急追的青铜火麒麟。据说麒麟可以口喷火焰,守护炉火不灭。此刻火炭在灰下闪着红色的光,熊悚的大脑也像炉火般一明一暗。
“来人!”他吼叫道。
盔甲沉重的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手按镰刀柄,大步跨入盘王殿,四名长戟卫士披着灰鼠皮披风,紧随在后。
“有人闯入了我的梦里,你们必须抓住他!”“谁?”独眼的营山严肃地问。
“那个在梦里杀了我的人——”
河络素以刻板守序著称,而毒鸦营山更是其中格外严谨之人。他迟疑了一下:“夫环大人,你可记得他的模样?”
“谁有兴趣记一个小孩的模样!”“上哪里抓他?”
“我如果知道,还要你们干什么?”夫环熊悚愤怒地说。士兵们面面相觑。
但熊悚不通情理,发火时形如恶魔的脾性他们早已习惯,他们接受他的命令亦是命中注定,没有丝毫折扣。
平时他有风度、有魅力,但会突然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暴怒。他会将偷一把胡椒的小孩送去矿山服苦役,会因哨兵打盹儿而鞭打他们,会将懈怠的工匠枷首示众,而他对自己则更为苛刻。
他的屋里除了武器和银炉,没有任何饰物;他睡在光溜溜的石板上,睡眠从不超过两个时辰;他辛勤工作,时长超过所有的工种。
熊悚也许暴躁,但绝非疯狂之辈,他曾多次拯救火环城于危难之际,是个受人尊崇的英雄。他率领火环佣兵出征,从未丢失过任何阵地,为火环城的佣兵赢来“铁骑墓场”和“死亡之墙”的美名,他总能将大部分的部下带回家乡,并且带回来丰厚的佣金和城市急缺的物资。
“我要操心的事很多,干旱缺水、矿藏枯竭,还有那个该死的捣乱的女人……你们不要让我再为这样的小事烦心了,”脾气暴躁的夫环不容分说,“你们必须立刻抓住他,死活都要,否则三天之后,炉火之神在上,我会砍掉你们的头!”
毒鸦营山是名多次跟随夫环出征的老兵,他深深地了解眼前这位君主的霸道,于是恭敬地用拳头在胸甲上撞击一下:“谨遵钧命!”
他们在盘王殿前埋伏了三天三夜,终于逮住了云胡不归。
云胡不归束手待毙,却从盘王殿内传出一个闷雷般的吼声:“住手,让这个人进来!”正是熊悚的声音。
夫环军令如山,外面的灰鼠卫队士兵虽然不解,也只得狠狠地咬着牙,瞪着眼前的刺客,放低了手中的弩弓。
毒鸦的独眼闪着不信任的光,让两名部下给云胡不归搜身,他却只有那柄已经扔掉的短匕首。
“这是什么?”毒鸦指了指云胡腰带上的象牙筒。“这是皇帝送给河络王的礼物,也要打开看吗?”
毒鸦看着筒盖上的火漆印,疑惑地嗅了嗅。
“快点儿!难道什么事情都要我来办吗?”殿里再次传来怒吼声。毒鸦不再吭声,恼火地挥了挥手,卫兵们向后退开一条路。
云胡不归看了看眼前让出的通路,又看了看满怀恶意的灰鼠卫兵,摸不清躲在黑魆魆殿堂里的熊悚搞什么鬼。
毒鸦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头,云胡不归也冷笑一声,束了束腰带,独自踏入盘王神殿。
这个殿堂呈现出只有偏执的河络才会建造出来的完美正方体,黝黑的殿堂里只有正中心的地火铁炉一个光源,高大的砂岩石柱向四周拖出暗红色的影子,在光滑的铜制地面上印出舞动的影像。
云胡不归还未仔细观看,就听到河络王朝他大声吼叫:“关上大门。”正合云胡不归之意。
他回头去推那大门,那两扇铜门看似高大沉重,上百名力士也难以撼动,却是轻轻一推就合上了,门轴只是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叹息,不得不令人感叹河络工艺的精良。
云胡不归好奇的目光四转,这儿的闷热让人印象深刻,但另有一样东西让他目光难以移开,那就是一排排的历代河络王头骨。
火环城的河络王头骨整齐排列在一排石头基座上,瞪着概莫能视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
一些头骨在炉火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有些颜色发黄,滑溜溜的,似乎被抚摩过很多次,还有些颜色已经变成暗黑,看上去年代久远,非常脆弱。
河络的头骨是历史的见证,每一代夫环死后都会将墓志铭和部落名号刻在其颅骨上,由迁徙的族人带往各方。
如果有人能通读所有的墓志铭,就会遵循头骨上的城市标记,刻画出上千年来河络各部族在九州大地上那密如蛛网的迁徙、交融和分离的踪迹。
给我一把铁镐,我能挖通整个九州——这是老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他并没有挖通九州,却被倒塌的坑道砸死。这个头骨乘船从遥远的凤凰河流域穿越了沼泽和迷雾而来。
不在死亡面前低头——这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他曾是火环城的前任夫环,除了那场血战,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他的头骨上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火环城标记,以及一支方头箭镞留下的深坑。
站在了夸父的肩膀上,河络可以看得更远——这是游历者犀盾萨可,他的头骨两百年前由铜鱼部落的一名矿工携来,粗壮厚实的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的标记,包括夸父的古老城市,但他到达火环城后再也没有离开。
最搞笑的是一个缺了下颌骨的头骨,它带着古风部落——生活在半山谷半地下的地方,但仍然算得上是火山河络的一个分支——的标志,头骨上刻的是:该救我时你们在哪儿?
恕我进入永恒的梦幻状态了——这是火环城收集到的最古老的头骨,它脆得像纸,磨损得很厉害,上面的铭文几乎无人能识,是由行脚商疯舌罕罗混杂在米袋子里带来的。疯舌发誓他是从一座完全废弃的河络城市里找到的,但是誓言……大家都明白,总是被用来遮掩谎话。河络绝不会放任祖先的头骨在废弃的城市里磨灭,他们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把它们带在身边。
疯舌罕罗发现的古老头骨,如果真的是被丢弃的,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座城市里生活的河络全族覆灭,无一幸存。
这些头骨古老而神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从来没有一支河络部落拥有这么多的头骨,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火环城的移民城属性——在过去的六百年间,它收纳了数十个部落的游民。
火边突然起身的巨影吓了云胡不归一跳,让他以为面对着一个巨人。等他定下神来,才发觉夫环的身材并不高大,刚才那一瞬只是变幻的炉火带来的幻觉。
熊悚光着上身,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赤裸的上身肌肉凸起,虽然身高不足,却还是会让人想起一只熊。
他的头发棕红,留得很短,胡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丛生在粗犷的脸上,一双红眼睛里满是好奇。他身材矮小,却好似在俯瞰对手,丝毫也不掩饰对人类异族的蔑视。
这就是熊悚明知云胡不归是刺客,却让他独入盘王殿的原因吗?
他们隔着火炉相对而立,炉火染红了熊悚的双眼,让他看上去暴躁莫名。云胡不归没法长时间不看眼前的这盆火,即便他的视线转向别处,也会很快被吸引回来。
熊悚开口喝问:“来此何事?”
“我是带来消息的使节。”云胡不归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说服眼前此人,而不是激怒他。
“不,你不是信使,你是天罗,”熊悚阴沉着脸说,“六年前,在锁龙河,我杀死过一名天罗。”
“我是信使。”云胡不归坚持说。
“有何区别?”熊悚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问,“天罗带来死亡,信使带来噩运——什么坏消息?”
“战争。”
“战争。”夫环重复了一句,好像在咀嚼这个词的意味,他低头拿起一根火钳摆弄炉里的火,捅起大串的火星。
“战争和机会。”火炉腾起的热量让云胡不归皱了皱眉头,他望着河络王宽阔的背上亮晶晶的汗珠,“我受龙噙者之命,前来征召火环城出兵。”
他知道眼前的矮个子熊悚对“龙噙者”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陌生。
六年前,这个矮子中的巨人曾在锁龙河与龙噙者并肩作战,那一阵他们以少胜多,击溃了蛮舞月奴横扫天下的近卫骑兵“赤鸟飞羽”。
锁龙河之战,是改变人世间格局的一场大战,也是龙噙者踏上皇帝之路的开端。
熊悚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你太年轻了,龙噙者为何会派你来传话?因为你容易上当?什么都不怕?——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的伤不劳你费心。”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可你是天罗,不是吗?天罗什么时候开始为龙噙者卖命的?”熊悚厉声说。“我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天罗,”云胡不归有点儿烦躁了,“但很快就会是了。世界和你隐居之前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是来送信的,你到底要不要听呢?”
“请坐吧。”熊悚的脸上露出一副残忍的表情,语音转而轻柔,让人想起捕鼠的猫。他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姑且听听的表情。
云胡不归四下张望,却没找到可坐的地方。
他不知道河络历来不备凳子,他们习惯蹲在地上,“请坐”对他们而言是句客套话,也是句嘲弄异族的话。
“先说说外面的状况,人类世界又乱成什么样了?”夫环用无法抗拒的口吻命令说。
他蹲坐在火炉对面,把一块木炭扔入铁炉,盘王殿里热气更盛。
云胡不归叹了口气,在火炉对面蹲了下来,像背书一样说道:“龙噙者于三个月前新登帝位,已是九州三陆七海之主。”
对面夫环的语音低了下去:“有野心又有才华,天下本该是他的,我却没想到他花了这么久。那么,接下来呢?又要大战?”
“……龙噙者登位后,头等大事便是征讨山王蛮舞月奴,此刻大军已发,各路诸侯大军聚集在殇阳平原,一千拓之内的河络部族都在征召范围内,听说有七路鼠骑兵已经过了透水河,还有大队步兵方阵正向回风山口开拔……”
“嗯?”夫环熊悚转了转眼珠,狡猾地问,“若是不听从征召令会怎样?”
“这……”云胡不归皱了皱眉,“……这是一场燃尽世界的血战,火环城想要独善其身吗?别忘了龙噙者——他说,不能跟随上他脚步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熊悚哼道:“如果没有别的话,告诉龙噙者,滚他妈的蛋吧。”
“你说什么?”云胡不归的声音里透出不相信,“这可是天启城的皇帝!”“我说滚蛋,”老河络重复说,“你听不明白河络的话吗?”
云胡不归阴郁地扫视了黑暗的殿堂一眼,这里确实没有伏兵,只有忽高忽低的火焰在跳跃。他要对付眼前的老河络,并不需要扫清别的障碍。
“我不出兵,”熊悚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在好似巨熊胸腔的洞穴中引起一阵轰隆隆的回响,“他想要怎么办?出动大军灭了雷眼山河络吗?人族什么时候在乎过河络的死活?”
熊悚猛地站起身,朝挂满了武器的墙边大步走去。云胡不归的目光收缩了。那些并列的武器都是火环城历代收藏的魂印兵器,但熊悚没有碰它们,却伸手从墙上摘下一把磨秃的铁镐,那把铁镐没有光泽,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镐把磨得格外光滑。
“这是我的矿工镐,”熊悚说,“七岁时,烛阴之神选中我当一名矿工。从那天起,这把铁镐就一直伴我左右,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投入其中。”
“挖矿是我们河络生存的根本,不论是筑冶、凫栗、熔炼、砥砺、镂刻、铸造,还是束魂,这一切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没有矿石都无从谈起。墨晶石就是河络的黑色血液,是盘瓠大神的肉髓筋脉——你挖过矿吗?”他突然问。
云胡不归又渴又烦躁,河络的指东言西让他有点儿不耐。他不习惯和这些矮子打交道,但这里面又有点儿阴谋的味道,让他不自信。
“别轻举妄动。”这是天罗弑对他的警告。
他游目四顾,仍然找不到一点儿陷阱和埋伏的迹象。
熊悚依然在滔滔不绝,语气近乎疯狂,用蛊惑人心的狂热低语:“……最后成型的掌子面往往不到三尺的高度,我们在挖矿时都要跪在地上,步步向前掘进——那是敬神的姿势。我们抛弃了太阳和风,抛弃了在地面生活的方式,不是因为河络喜欢幽闭和黑暗,而是因为河络以采矿来敬仰诸神,我们再无所求——采矿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你明白吗?”
他看了看云胡不归的脸,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不,你们人族从不关心。”云胡不归点头承认:“我确实不明白挖矿对你们的意义,不过仍有变通的法门:龙噙者说火环城可以不出兵,可要履行矿工城的义务,缴纳应有的墨晶矿石份额,也算遵从了盟约。”
“你的意思是,矿石换和平?”这次是轮到熊悚惊讶了。
“你们喜欢挖矿,那就继续挖吧,”云胡不归展颜微笑,“龙噙者还说,为了表达对河络诸神的敬意,愿意用往年价值三倍的货物交换这批矿石。”
熊悚带着几分惊疑,睁着怪眼上下打量云胡不归:“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条件,你们人族岂能如此好心,到底埋了什么阴谋?”
“你同意了?”云胡不归紧逼着问。
熊悚想了又想,又扔了一块石炭到火里:“我倒是很想答应,可是实话实说,老矿脉开采殆尽,火环城已经封矿多时,三年来再无法获取一块矿石。”他的话里有几分辛酸,可是口气已经明显松动。
云胡不归心中暗松一口气。
从一开始,天罗就只想要矿石,要求火环城应召出兵,不过是讨价还价的一种方式。想要兔腿,先求全鹿,这岂是耿直单纯的河络所能想到的。
“龙噙者还让我带来一件礼物:这是一幅火环城的地下矿脉图,大概是火环城最早的建造者所制。”
熊悚脸上的惊讶再也难以抑制:“有这样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他挥起一只手,将眼前那个燃烧不休的银炉子推到一边,然后又从石床下拖出一口铅石箱子,拂去箱盖上的灰尘,权作桌面。
那个银炉子加上里面的炭火,怕有五百多斤,却被熊悚轻而易举地推到一边。无须多言,熊悚是云胡不归所见过的最强壮的河络,云胡不归心中暗惊。他解下腰间的象牙筒,倒出一轴卷得极细密的图轴,将图轴铺在箱子上,慢慢地展开。
卷轴上是一幅墨笔描画的地形图,一圈圈的纹路,描画的正是火环城的地下形势图,最下方更用青蓝重彩标出条条矿脉走向。图上写满细密的古怪文字,云胡不归一个都不认识,看熊悚似乎也不甚明了。
古怪的是,眼前这位河络王脸上的神情却随着卷轴的打开越来越愤怒,突然猛力一拍箱盖,咆哮起来:“这张图是假的!”
“什么?”
“这根本就不是火环河络画的图!”残酷和嘲笑的语气重新回到夫环的声音中,“这个标志?不!这个部落根本就不存在!”
云胡不归一时愕然,不知形势如何就急转直下。
他分辩说:“这或许是更古老的河络留下的图谱。”
“你对河络一无所知,”河络王喝道,粗犷的脸上杀机陡现,“我早说你们居心叵测!”云胡不归仍想努力,熊悚却已经转身吼叫,“来人,把这个骗子给我轰出去!”
云胡不归拾起图轴细看,落款处的标志上画着一只人面夜蛾,他虽然懵懂,却也知道这不是火环城的街尾赤链蛇。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细节吸引过去:手中沉重,图轴中另有玄机。
铁炉散发出的热量让盘王殿内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汗珠正从两人的额头和背上不断滚落。
云胡不归手一抖,图轴彻底打开,尽端突然显露出一把匕首来,那是另一把犀牛角柄的短匕首,又薄又锋利,带着可怕的血槽,刀尖映着明亮的炉火,炉火一会儿高涨,一会儿低伏,犀角匕首也就随之一亮一灭。
云胡不归吃了一惊,脑子里转了几转。
这并非一个刺杀任务,这张图轴是个陷阱?莫非是天罗弑意图陷害他?“来人!来人!”熊悚还在咆哮。
他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那名独眼的河络带着铁甲士兵正大踏步拥入。别轻举妄动。那是天罗弑的告诫。
在你完成之后,我会主持这场挑战。这是苍之天罗的承诺。
但他更多时候想到的却是启蒙师傅独狼的教诲: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熊悚背对着他在大喊大叫,他那汗津津的背部看上去毫无防备。
这里太热了,热得让人真受不了。云胡不归只觉得口渴得要命,他必须早做决定。
披着铁甲的河络士兵朝少年拥来。
他纵身向前,空气里骤然而起一道尖锐的呼啸声。炉火晃动,粲然而亮,又转瞬暗淡。
闷热难耐的黑暗里,有人咕咚一声向后翻倒在地。
“你们对河络一无所知,”夫环熊悚咕哝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却有几分失望,“这么闷热的天气里,还关着大门,炭炉能加速释放炭毒,我们河络可以忍受这种毒气很久,而你们人族——什么时候明白过河络的生活呢?”
4
熊悚轰走他的灰鼠卫队,独自摊开那张地图,面对炉火入了一会儿定,过了半晌,才大步走到矮桌前,用炭笔写了一张字条,封在一根铜管里,然后从桌边的铜丝笼里拎出了一只铜星甲虫。
熊悚将铜管套在甲虫那威武的独角上,甲虫看上去没有睡醒,蹲在桌面上摇摇晃晃。
熊悚焦躁地弹了弹它的独角,让它明白这里谁说了算。
铜星甲虫在桌沿上爬了几步,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它绕着盘王殿的大厅盘旋了几圈,然后找准了屋顶上的一条缝隙,晃动粗胖的躯体,钻了进去。
熊悚没有等候太久,门环三响以后,须发蓬乱的星眼陆脐瞪着一双怪眼,走了进来。他走路有点儿跌跌撞撞,巡夜师的野外视力极好,对地下生活却很生疏。
巡夜师陆脐有一张满颔浓密白须的胖脸,系着宽边皮带和银带扣,腰带上插着几件小工具,但是没有墨晶眼镜,最醒目的装束莫过于这位星象大师身上挂满的用毛笔写满符咒的小木牌:坠落御免、兵刀御免、地震御免、水淹御免……大概河络有多少种死法,他身上就有多少块辟邪护身符咒。
虽然早知陆脐会是如此打扮,熊悚还是哼了一声,甚是不以为意。
陆脐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既迷信又怕死的家伙,他有很多古怪知识,喜欢用水蛭给自己放血,喜欢一刻不停地抱怨、发牢骚、喝酒和吸食冰尘,喜欢看书和疯狂阅读,他的梦想是渴求更多的知识,特别感兴趣的话题是荒墟战争和世界末日。
此时他每被绊个踉跄,身上挂的那些牌子就丁零当啷乱响。
“这里要热死人了,夫环,”巡夜师不停地擦着汗,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大人,什么事如此紧急?我满心以为是你死了,但死人又不会写信……”
他望了望脚边躺着的昏迷不醒的少年:“啊,这就是你信里写的那名刺客吗?看上去不怎么强壮嘛!”又斜眼看了看熊悚的肋部,没心没肺地乐了,“哈哈,居然让你受伤了。”
熊悚不快地嘿了一声,擦去顺着肋骨流下的血。他确实低估了云胡不归的速度。
“谁派来的?”陆脐继续问,“真是大快人心。”
“龙噙者。”熊悚抿紧嘴唇,他是个从来不懂玩笑的河络。
“哦,那个你救过一命的家伙,”陆脐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连远在天启的他都发现你是名糟糕的河络王了吗?”
“他想杀我,是因为我不能给他矿石。”
“拒绝得好。我们根本交不出矿石——有三年时间没有挖出一星半点儿墨晶石了吧。”陆脐揪着自己的白胡子,怡然自得地说。
“实际上,”熊悚勉强笑了笑,“我准备接受。”“什么?”
“如果让我做决定,今年地火节前夕,我就可以得到龙噙者所需要的所有矿石,且还有富余。”
“……你想违反阿络卡的禁令,复工挖矿?”胖巡夜师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伸到腰带上摸索酒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你没发烧吧,夫环大人?!所有的矿脉都已经枯竭了。”
“这小子给了我一张矿脉图,我仔细看过,推断无误的话,这六百年我们挖出的不过是一点儿皮毛,更丰富的矿脉还深在地底。”
“这就更不合情理了,”巡夜师担忧地咳嗽起来,“如果你准备接受他的协议,又从他那儿得到了矿脉图,应该待他如上宾才对,你们为何又打起来了呢?夫环大人,我看你病得不轻。”
“此事说来话长,”熊悚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招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那张图。”
他在箱子盖上摊开图轴,巡夜师紧皱眉头,从上到下,又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猛地一拍掌,道:“嗯,好!”
“好?”熊悚沉了脸:“你想说这张图是假的?”
陆脐惊讶地抬起了脸:“不,当然是真的!从墨色和纸张来看,确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陆脐低头痛苦地翻着脆弱的纸张:“这张图上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我们不知道。哦,这些字太古老了,它们的含义已经无人可以解读了。”
“你也认为曾有一支上古河络在我们的火环城下挖掘过?而且,早在我们之前就灭绝了?”熊悚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巡夜师绝非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家伙,他喜滋滋地点着头:“夜盐禁止下挖,是有道理的,在弄明白那支河络为什么覆灭之前,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熊悚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
“或许……”他逼近巡夜师,将两只粗大的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摇撼着他。陆脐不由得担心力大无穷的夫环一个不小心,会把他的锁骨抽出来折成两半,他寻思着是否要去搞一块“骨折御免”的牌子挂在身上。
“或许,”熊悚摇着他的肩膀问,“你和阿络卡早就串通一气,你们全都串通好了来欺骗我?”
“这是什么话!”被摇撼得如同一块破布的巡夜师嚷嚷起来,“绝非如此。这些都在书上有过记载。人族古书《地镜图》里有一条:越岐山中有矿城,络人掘地而出,持黑晶石,燃之极明。九原人常有互市,地中变怪至多,后不复见。越岐山就是我们河络口中的阿勒茹山。从古籍成书的时间上看,记述的是中古河络。”
熊悚拼命地揉着额头:“‘后不复见’是什么意思?”“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了。”
“地中变怪至多又是什么意思?”“就是怪事比较多。”
“什么样的怪事?”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巡夜师郁闷地回答说:“书上没有记载,我怎么知道?”
“这也算记载吗?你们这些文人就只会写这样的书!”熊悚暴戾地尖叫着,“总之,我绝不认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不存在的种族,就可以阻止我向下挖矿!”
“但是阿络卡可以,”陆脐低头研究着地图上的印章,“这张图会帮助她证实自己的猜想:确实存在夜蛾部,而他们失踪了。”
“那就不要让她看见这张图!”
陆脐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我不清楚你和阿络卡之间有什么问题,可在我们弄明白这些家伙在地底遭遇了什么之前,你可不能轻举妄动。”
熊悚跳起身来,看上去又想抓住巡夜师猛力摇撼,或者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揪下来。
接着,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扭曲的暴怒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对,去弄弄明白!”他含糊地低声命令,“抄录一份,去把这上面的字搞搞清楚,如果真有什么地底变怪,也要搞明白他们是怎么对付的!”
巡夜师鞠了个躬,抬起头来时又揪了揪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这边的小孩你准备怎么处理?”
“什么小孩?哦,那个天罗吗——把他弄死算了。”“留给我研究研究。”
“有什么好研究的,不就是个普通蛮子吗?”夫环瞪起了眼睛。
“你自己说说……他额角上两个骨突是什么?”巡夜师蹲到刺客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大叫大嚷地说,“这是盘鞑之血的蛮子啊,这么好的标本如今很难见到了。传闻它在九州大陆上早已消失,居然能让我亲睹这对角!我靠,非在巡夜师大会上让那些老家伙嫉妒得把肝儿都吐出来!喂,借我好好玩两天,值得为之写一本书。”
“随便你。”夫环毫无兴趣地说。
刺的一声,陆脐撕开少年刺客的衣服,他又惊叹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少年赤裸的上身上,有一条正在游走的黑龙,犹如刺青,却在全身游走不定,好像活物一般。此时他仍昏迷不醒,全身滚烫,呼吸平缓,但呼出的气,却好像火炭一样热。
“有蹊跷,”陆脐说,“他被移了魂,完不成刺杀的任务,就会昏迷不醒,以免泄露天罗的机密。”
熊悚曾经听说过,移魂术是一种高级魅惑术,甚至被施术者在命令被激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身负的真正任务。
陆脐揪着自己的胡子:“据说移魂术很麻烦,如果他的目的是刺杀你的话,那么他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我可不怕,你把他带走吧。”熊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来两名卫兵,让他们将昏迷的刺客背上,矮胖的巡夜师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又鞠了个躬,退下了。夫环熊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将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对地下矿藏的开挖早已秘密开始。他命令矿工头火掌在大灰环里开挖了一个多月,已经发现了一条墨晶石大矿脉,和那张图上描画的一模一样。而且,他们确实在矿脉的附近发现了栈道和冲车槽的残留道路。
火掌舒剌以为那是火环城在过去的挖掘中留下的遗迹,只有熊悚心里非常明白,那不是他们挖的台阶。火环城矿工挖掘的每一条矿道,他都了如指掌。
这些年来,他一直殚精竭虑地保护着火环城,保护着它岌岌可危的矿工城地位,让居民们遵循古老的传统生活,不受外界战争的破坏,亦不受内部的腐蚀——对,他特指的是那个漂亮又无知的女人,他们的阿络卡夜盐。
那张图给他带来了一个微妙的难题。它既说明矿脉远未枯竭,又似乎表明传说中灭亡的那支河络真有其事。
但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没有。
一切都是虚幻。
熊悚捏紧了拳头,背上的肌肉成块地隆起。他极肯定一件事,唯有它是真实的:他要那些矿石!
- 蛮人的创世传说:蛮族人的始祖盘鞑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世间,那时候天将要形成,地将要生长,人将要投胎,马将要生驹,万物将要繁殖,可是连草原都还没有,只有蓝色的天水中微露着须弥宝山的山尖。盘鞑骑着白马往来奔驰在蓝色的水面上,他的马蹄燃起大火,水汽蒸发上天,形成了云彩;燃烧的尘灰撒落在水面上就形成了大地;马蹄踏水溅起的火星飞上高空成了星星。盘鞑大神在人世间留下了七个儿子,他们分别叫马兰勒、孛儿帖赤那、黑日特、宝拉嘎特、巴塔赤罕、沙鲁、巴图乃,他们的图腾分别是鹿、狼、熊、牤牛、天鹅、鹰和树木,这是蛮族的起源,也是蛮族最古老的七个家族,拥有纯正的盘鞑之血。七个古老家族的后代子孙中豪杰辈出,都是传唱千年的史诗里的英雄人物。后来,他们的子孙生齿日繁,分布到了瀚州各地,分化出了九姓铁勒、十二姓白戎、三十姓鞑靼,这些最古老的家族也就离散在漫长的历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