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衡天天吐血玩儿,为了演得逼真,他也不敢吃太多饭,短短十天不到,他就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大圈,脸成菜色,跟个久病不治的绝症患者似的。一双眼睛倒是依然清亮有神,可是这么亮的眼睛放在一张菜脸上,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回光返照”之类不太美好的词汇。

季昭慌了神,又给他请了个名气更大的大夫,那大夫诊治的结果依然是“心病”,给开的药跟原来也差不多。

她简直心疼死了,日日夜夜殷勤照顾,纪衡被她这样体贴对待,更不舍得好了。一想到他一旦好了,她就又要走,纪衡便寝食难安,可劲儿地糟践自己。他也不开口求她留下了,偶尔还摆出任她去留的态度,可是季昭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此地的大夫终归不如太医院那些名医们。季昭想把纪衡送回京城,纪衡刚一听到这打算,便急道,“你要把我送走?”

季昭连忙安慰他,“不是,我……我把你送回去诊治,”见他失落地低头,她又说道,“我陪你回去。”

两人就这样回到京城,一路奔波劳累,别说纪衡了,连季昭都有点憔悴。纪衡其实也不敢玩儿太过——他要是把身体彻底弄垮了,阿昭的性-福生活谁来保证?

回到京城时,纪衡开始耍无赖,假装睡着,死死抓着季昭的手不放,季昭只好跟着把他送进皇宫。太后得知儿子生病,脚不沾地地带着如意来看纪衡。

纪衡此时已经瘦下去两三圈,连下巴都变尖了。太后第一眼愣是没认出这是她亲儿子。

如意踩在床边,跟个小霸王似的两手叉腰,低头看着龙床上躺着的人,然后他扭头问一旁的季昭,“田七,这是谁呀?”

正在装睡的纪衡被这句话给气得“悠悠转醒”了。

太后她早就开始抹眼泪了,只是方才怕吵醒儿子,不敢放声大哭,现在看到儿子醒了,她终于不用憋着了。

如意看到太后哭,他不明所以,也吓得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学着太后说,“我的儿……”

季昭捂住了他的嘴。

纪衡气得心口疼,一扭脸,“哇”地一下又吐了口血,鲜血顺着嘴角流到明黄色的枕头上,触目惊心。

太后急死了,连忙一叠声地又叫人传太医。

季昭看到他这样,也心疼得直掉眼泪。

纪衡把太医挥退了,他让季昭带着如意先出去,室内只余他与太后。

太后已经自行脑补出一大段“皇上遇到行刺身受重伤九死一生逃回京城”的大戏,现在看到儿子这样虚弱,她也不忍心追着问,只是不停地哭啊哭。

纪衡主动对她说道,“母后,父皇才是杀害季先生一家的真正元凶。”

太后一愣,脱口而出道:“那老王八——”蛋又是什么意思……好在及时停住,她擦了擦眼角,“可做的真?”

“千真万确。”

“这和你受伤有什么关系?”

“母后,阿昭知道了这件事,她要离开我。”

太后皱眉,觉得季昭挺不识抬举,“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纪衡未答话,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后也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无耻了点,先皇是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了,季青云纯粹是无辜,枉送了性命,现在还要逼娶人家闺女,似乎确实不厚道。

“既然这样,那就多给她些钱,让她离开就是。”太后说道。

“可是我离不开她。”

太后看着儿子的病容,她老人家突然开窍了,“你这病不会是因她而起吧?”

纪衡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其实是他自己作的。

这回轮到太后心口疼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担心儿子病情多一些还是气他不争气多一些。为了一个姑娘,他就闹成这样。关键是那姑娘只不过威胁了一下,还没有真正离开呢,他就要死要活的,要是季昭真的走了……

太后不敢想后果。

“我去劝劝她。”她留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纪衡也不指望太后能劝动季昭。他方才说那些话,就是想暗示太后不要为难季昭。

***

季昭在外间陪如意玩儿时,太后突然把她带到慈宁宫,如意被奶娘抱走了。

慈宁宫的花厅里,太后挥退了所有人,季昭觉得她大概是有事要吩咐,于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准备。太后娘娘看看花厅中的菩萨,又看看太上老君,她突然有点心虚,便把季昭带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隔间内。

“你的事情哀家都知道了,”太后说道,“你能因为家仇而放弃皇后之位,也算是有骨气。”

季昭低头答道,“太后娘娘过奖,这只是人之常情。”

“你真舍得离开皇上吗?”

季昭叹了口气,“舍不得又怎样。”

“看来你心意已决了?”

季昭点了点头。

“哪怕你离开之后,皇上会死?”

“他不会死,我会等着他的病治好再走。”

“你若执意要走,他的病怕是很难好起来。”

“我……”

太后不等她说话,打断她道,“我问你,你之所以不愿嫁给皇上,只是因为他爹是你的杀父仇人?”

季昭点点头,“是。”

“那么,如果有人帮你杀了你的杀父仇人,那个人就是你的恩人了?”

“这是自然,可是……”

“倘若你的恩人想让你嫁给他的儿子,你是否愿意以身相许来报恩?”

“我……”

“你能因为仇恨而不嫁,自然也该因为恩情而嫁,这才公允。”

“我……我愿意。”

太后突然笑了,她徐徐说道,“淳道二十五年,先皇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突然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她说到最后,语气里隐隐透着一丝快意。

这是事实,可太后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季昭有些疑惑,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太后。

“你很聪明,”太后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当时许多人都怀疑先皇死得蹊跷,但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厉害的事。”

季昭突然听说这样的秘密,只觉脊背凉飕飕的,“为、为什么?”

“为什么?”太后冷冷一笑,“还能为什么,他若不那样胡作非为,把我们母子逼上绝路,我也用不着下这样的狠手。别说一次了,他就是死千次万次,也是活该。”

一个女人,要到怎样绝望的程度,才会狠下心杀死自己的丈夫?季昭虽然震惊,却又十分理解太后的处境,她一点也不觉得太后残忍,反而觉得她果敢而刚强,这个女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

“这种事我本打算带进棺材里,可皇上因为你想离开就缠绵病榻,我这当娘的又怎么忍心……所以,我是你的恩人,我现在想让你嫁给我的儿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我……”季昭太过震惊,一时有些结巴。

“你若不答应,不如现在就去乾清宫把我那傻儿子一刀捅死,也好过他时时刻刻受煎熬。”

“我答应。”

太后便放了心,“说实话,倘若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他必然也是希望你答应的。”

季昭红了眼圈。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难得的是心性也好。其实你身上最难得的一点是运气好,就因为运气好,你才遇到了我儿子。女人便是修十辈子好,也未必能修来这样一个真心待你的男人。你若不好好珍惜,不但辜负了他,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也辜负了你十辈子修来的福缘。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季昭哭着点了点头。

离开慈宁宫之后,季昭又去了乾清宫。纪衡本来坐在床上大口地吃着补品,听到季昭的脚步,他把补品往地上一扔,重新躺回到床上。

季昭走进来时,看到地上一只打碎的碗,还有汤汤水水的,好不凄惨,她想要收拾,纪衡却阻止了她,“你不许做这些。”说着,冲外面卯足了劲儿喊了一嗓子,叫进来两个宫女收拾了。

“怎么跟前也没有人。”季昭皱眉问道。这自然不是旁人惫懒,而是他屏退了所有人。

纪衡不想跟她闲扯这些,他躺回到床上,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劳累了,上来歇一下吧?”

季昭把他骨瘦如柴的手捧在胸口,认真看着他,“你快些好起来。”

纪衡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没门儿。

“你早些好了,我们也好成亲。”

“!!!”纪衡霍然起身,惊喜地看着她,“真的?!”

她用力点了点头。

***

纪衡的咳血症状在季昭答应与他成亲之后便自动消失,当然他的病也不算痊愈。之前被他自己祸祸得有些单薄的身体,要好生找补一下。于是皇帝陛下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强身健体行动。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好,每天又适当锻炼,加上太医们给他精心配制的补品,这样一个月下来,他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有大婚前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停当,皇帝陛下要成亲了。

为了使自己的婚礼更加有意思,纪衡拒绝了礼部提供的皇帝大婚常规方案,他想像普通人成亲那样,拜拜天地,请亲朋好友一起喝喝喜酒什么的。

礼部官员就为这件事儿几乎累成狗,皇上大婚又要一般又要不一般,各个环节都要修改,光是拜天地的场所就争论了两天。其实纪衡也不是很在乎那些细节问题,他要的是喜庆,是乐呵,是大家都来说恭喜,而不是威严的一板一眼。

大婚当天,纪衡穿一身红色龙袍,骑着高头大马亲自跑去季昭家迎接自己的新娘,这在历代皇帝婚礼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季昭坐的喜轿也不是皇后用的杏黄色,而是大红色的,十分喜庆。

如意也穿了一身红,胸前挂了一朵红绸小花。他一直以为今天成亲的是他,奶娘怕他哭闹,便也没和小孩子解释这种复杂的事情。

拜堂的地方最终被确定在交泰殿,如意被奶娘带着来到交泰殿时,这仪式已经结束了,他看到田七被人引着出了门,便也跟了上去。

纪衡拜完堂,自然是该去陪几杯酒的。他没有把喜宴摆在皇极殿,而是直接在乾清宫门外的月台上摆了,礼部的官员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总之皇上高兴,随他折腾去吧。

酒席摆了好多,也算是大宴群臣了,除了文武百官,一些比较有脸的宫女太监们也上了桌。纪衡挨桌敬酒,把大家伙吓得够呛,他喝一口,他们得陪一杯,而且总不自觉地想跪下来喝这杯酒,那场面十分有意思。

至于劝皇上酒,那自然也是没人敢的,除了郑少封。某种程度上说,郑少封和唐天远之于纪衡,算是“大舅子”式的身份,于是这两位给皇上劝酒便有那么点底气。

这样闹了一阵,纪衡留下其他人吃酒,自己去他的洞房了。

洞房就在坤宁宫,他只喝了两分薄醉,笑眯眯地眼泛春色,看着谁都倍儿顺眼,脚步轻快地去找他的新娘了。

结果洞房里出现了不速之客。

新娘坐在床上,头上顶着红盖头——这是正常的画面,可是这位新娘身边坐了个小孩儿,胸前戴朵小红花,自己给自己在头上盖了块红手绢,可是手绢太小,只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

小孩儿还在说话,“田七,这就是洞房吗?”他说话间一呼一吸,鼓动那手绢的一角哆哆嗦嗦。

季昭答道,“是。”

“一点也不好玩。”如意有些失望。

“是不太好,你不如出去看看有什么。”

“好,那你等我,我去看看有猴子没。”

“好。”

如意扯下头上的红手绢,然后就看到了他父皇,“父皇,你来干什么?”他问道,很是理直气壮。

纪衡懒得跟他说,直接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他现在真想把这小混蛋团吧团吧隔着窗户扔出去,可是费心巴力养这么多年,摔成傻鸟也怪可惜的。正好,奶娘和喜娘二人本来在隔间里偷吃点心,这会儿听到皇上这么早来了,俩人大惊,赶忙出来了。

奶娘从纪衡手里接过如意,抱着他火速撤离现场。喜娘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纪衡一个秤杆。

洞房里的礼仪其实也很繁琐。奶娘顶着巨大的压力帮皇上完成这些,终于可以撤退了。

纪衡盯着季昭漂亮的脸蛋,眼冒绿光。他素了太久,终于迎来了这顿丰盛的晚餐。

季昭看到他锁骨下醒目的疤痕,她凑上去轻轻亲吻它,轻声说道,“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些,”他伏在她身上,不急不缓地挺腰行动着,低笑,“你只与我好好过日子就好。”

由于光线原因,纪衡没有放下床帐。他想清清楚楚地看着心上人的每一寸每一毫。

两人情到浓处,谁也没有注意到隔壁的一阵轻响。紧接着,一个大如巨石的东西从隔壁挪出来,探头探脑地走进他们的房间。

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饥肠辘辘的乌龟顾不上害怕,爬到床前,抬起大脑袋,充满期许地看着床上的人。

她手上有鱼,它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