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在这里。”

其实是周翡初出茅庐,弄不清自己的水平。

她年纪不大,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内功也未见得有多深的积累,因此不耐久战是正常的,倘若对手人多或是恰好与她水平相当,她就会很被动。而破雪刀乃李老寨主四十岁时修补完成的,他那时尚未老迈,经验与积累却已经极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巅峰,因此破雪刀极烈、极暴虐,周翡天生条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难以施展的——但这些都不代表她稀松平常。

就算是李晟,倘若不是他当时正心绪起伏,那两个蒙面人又卑鄙偷袭,也不会落到这些人手里。

习武不比读书——哪怕是读书,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文房四宝,就算这些都没有,“凿壁借光”,起码要有个“壁”,有片瓦挡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这在当今世道,就已经是比一半的人都优越的出身了——习武则要更苛刻一些,因为还要有师父领进门。贫家子弟倘若悟性绝佳,尚可在门口听院内书声,但习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会使,起码也要认得。气门、经脉等,入门的时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则错认一点,走岔了气是轻的。不少功夫是师长言传身教的,压根儿没有一字半句留在纸面上,百部武学中不见得有一部能成为纸面上的典籍,而能成为典籍的,通常都是门派中出了一代宗师般的人物,这些人很少考虑小弟子的接受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没人细细讲解,一般读过两三年书就自以为不算睁眼瞎的人怕是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

可是各大门派,哪个不是敝帚自珍?

大多数帮派的所谓“弟子”,其实入门以后都不过是由老弟子传一些粗浅末流的拳脚功夫,平时与普通杂役没什么区别,打起来都是炮灰。那厨子被她这全神贯注的一刀捅个对穿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周翡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杀错了,她也不敢再耽搁,她一弯腰将那厨子的尸体拖进伙房,又按照邓甄师兄他们的做法,生疏而细致地处理了地上的痕迹。然后回身闩上伙房的门,用水缸里的水随便洗了洗手,把剩下的一个馒头拿出来,一边啃一边将伙房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饭的食盒,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食盒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的,上面刻了个“赤”,一种是黑的,上面刻了个“玄”,想必是为了区分开给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药瓶,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周翡对这些瓶瓶罐罐一窍不通,也不敢乱闻,干脆随手撕下一块桌布,两头一系,做了个布兜,一股脑地兜走了。

然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还有遗漏。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尖锐的马嘶声混乱地响起来。周翡一惊,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见不远处的马棚火光冲天,不知是谁又放火来又放马,简直跟她“英雄所干缺德事略同”,把她暂时搁置了的计划完美地执行了!

接着,喊杀声乍起,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落下来,顿时便如油入沸水,将整个山谷炸了个底朝天。周翡很想看看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圣,然而她想起谢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发生”,还有要她迅速离开的警告,便直觉这伙“知己”不是来救人的。她立刻从伙房里溜了出来,将一个包裹的药瓶护好,反手抽出长刀,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外面那叫一个乱,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与山谷中的岗哨们混战在一起。周翡刚一冲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山谷中的几个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绷,正要对敌,那几个岗哨晕头转向中见她也没穿黑衣,居然熟视无睹地从她身边跑过去了!

周翡:“……”

她还没来得及偷着乐,刚跑过去的岗哨又反应过来了,领头的一个猛地回过头来,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声暴喝:“不对,你又是什么……”

对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她吃饱了,手中长刀有如吐芯之蛇,转眼随着三声惨叫,她已经放倒了三人,径直冲到了那领头人面前,那领头人一声暴喝,双手泛起铁青的光,竟要用一双肉掌去接她的刀。周翡蓦地往上一蹿,虚晃一招,纵身越过那领头人的头顶,翻身上了一棵大树,在树冠上轻轻借力,转眼人已在两丈之外。那领头人正要命人追击,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刀锋声,几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

周翡常年在黑灯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牵机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早已经炉火纯青,动手的时候便看见了逼近的黑衣人,当机立断撂下他们脱身而去。

此时,地下石牢中的谢允已经半睡半醒地养神良久,终于在压不住的喊杀声中睁开了眼睛,外面是什么场景他看不见,但听声音也大概能想象到。他扶着冰冷的石壁站起来,腿有些软,脚步却不着急,缓缓地踱步到墙上有孔洞的一侧,侧身靠在墙上,对隔壁的白骨低声道:“布衣荆钗盖不住倾城国色,吃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霍连涛真是个棒槌啊,对不对?”

白骨默无声息。

谢允摇头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忧色,说道:“这祸端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那小丫头也真会赶日子,你说她跑得掉吗?”

就在他身陷囹圄、还替外面的人闲操心的时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上面一串沙石掉下来,蹦起来的石子三蹦两蹦地砸了那白骨一个脑瓜崩,把那已然魂归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脑袋掉下来了。

“哎哟。”谢允十分心疼地看着那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罪过罪过,又是谁这么毛手毛脚的?”

下一刻,一道人影蓦地从那窄小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两步便带着一身烽火气落到了谢允面前,来人飞快地说道:“我都不认识,你快看看哪个是解药?”

谢允看清去而复返的周翡,蓦然变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杆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里,不但跟人动过手,恐怕还是一路砍过来的。他难得敛去笑容,一时露出几分厉色:“我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周翡从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这点温柔的“厉色”,说道:“别扯淡,外面打成一锅粥了,你少啰唆两句,快点看。”

谢允被她噎得不轻,然而事已至此,废话无益,他只好挨个儿接过周翡从小孔里递过来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肠散、金疮药粉,这儿还有一瓶鹤顶红,这个是什么?春……嘶,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什么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问道:“春什么?”

“抹春饼的酱……别瞎问。”谢允顺口胡诌,同时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过了下一瓶,先是闻了一下,随后他“嗯”了一声,又倒出一点尝了尝,一开始有一点淡淡的草药味。片刻之后,那点草药味陡然发难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顺着舌尖经过他口中,瞬间淹没喉咙,冲向四肢百骸。

谢允一个没留神,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股辣味仿佛一排大浪,灭顶似的扫过他骨缝中缠绕的温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缓缓回归到他身体里。谢允挣扎着举起一只手,哑声对周翡道:“是……是这个。”

周翡眼睛一亮:“这就是解药吗?一次吃几勺?”

被辣得死去活来的谢允闻听了这种“无忌童言”,差点给她跪下,忙道:“别别,抹一点在鼻下或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周翡三言两语把突如其来的黑衣人说给他听了,谢允越听越皱眉,说道:“不好,你从那边上去,跟我走。”

说着,他试着提了口气,直接顺着送饭时吊下来的草绳飞身而上,虽然周身血脉还有些凝滞,但大体不是半瘫状态了。他从头上取下束发的簪子,那东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少见的玄铁,头很尖,跟时下男子用的束发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时是干什么坏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锁头给捅下来了。

周翡见状,不再耽搁,顺手捡起白骨脑袋放回原位,怎么下来的怎么安上去了。

此时,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谢允将解药的瓷瓶磕碎了,这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了,他一路将药膏抹在每个石牢的门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边挨个儿将石牢门上的锁砍松,一边尽量不去直视用各种姿势舔牢门的英雄好汉们……有些好汉大约吃不惯辣,舔完还要神情痛苦地叽喳乱叫一番,好不热闹。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测的杀手,唯有他们俩救火似的救了一路。

谢允的轻功不知师承何处,简直有点邪门,周翡怀疑他骨头里可能灌了好多气,飞奔起来完全不费力,活像一张被大风刮走的薄纸。她本就有些追不上,还得扛着大刀干体力活,一时连气都快喘不匀了。最要命的是,这一大圈砍下来,她没能找着李晟。

周翡心里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别人告诉她的那些个剥皮挖心的传说——李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倘若被那什么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毡子可怎么办?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来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熊,差点伤着几个去捉山鸡的小师兄,被一个长辈追踪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来,说要剥皮做个毡子。那时候周翡还很小,只记得那狗熊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脸死不瞑目的阴郁,仿佛咬牙切齿地打算来生再报杀身大仇——这是周翡野猴子一样的童年里不多的阴影。

此时,她自动将李晟的脑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栗。

就在她开始因为压力太大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谢允突然停住了脚步。

周翡:“怎么……”

谢允伸出一根手指:“嘘——”

他神色实在太严肃,周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渐渐地,一阵琵琶声从满山谷的喧嚣中传了出来,刚开始只有纤纤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在耳边响起似的,将所有喊杀与杂音一并压了下去。那琴声并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气若游丝的断续感。

“哭妆。”谢允低声道。

周翡诧异道:“什么?”

谢允道:“一段唱词,说的是一个美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灯下和烛泪哭薄幸人,胭脂晕染,花残妆、悼年华……”

周翡满脑子人皮毡子,哪听得进这种风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断他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两三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下来。

来人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轻盈得不可思议,偏偏速度极快,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山谷正中。他所到之处,原本打得乌眼鸡一样的两路人马纷纷畏惧戒备地退开。

他微微低头敛衽,行了个女人的福礼,然后轻轻地嗟叹一声——别人的叹息是喷一口气,最多不过再使劲一拍大腿,他这一声叹息却长得像唱出来的,余音缭绕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识地跟着微微提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后面得接个长腔。

那人倒是没哼唧,只轻声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周翡揉了揉眼睛,她见抱琵琶的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谢允却眉头一皱:“沈先生?”

这时,半山腰上“当啷”一声,一道石牢的门自己打开了。周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里面那间石牢里关的,可不就是那个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的前辈?

只见那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背在身后,越发没了精气神。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抱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扰,朱雀主别来无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脚,想看看这传说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

山谷中灯火通明,那“大妖怪”并不是青面獠牙,反而有几分清瘦,一张映在火光下的侧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辨,唯独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几层胭脂,殷红殷红的,像屈子《楚辞》中幽篁深处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拢了一下鬓角,轻声细语道:“我是个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讨生活,与沈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沈先生”听了,便沉声道:“确有一事相求。”

朱雀主指尖轻轻地拨动着琵琶弦:“洗耳恭听。”

沈先生道:“可否请朱雀主自断经脉,再留下一只左手?”

周翡:“……”

这病秧子找揍吗?

谢允低声对她解释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木小乔,掌法独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有一招‘勾魂爪’,号称无坚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带毒,见血封喉,阴得很。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在这里。”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岗哨,还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带来的黑衣人全都安静如鸡,跑的顾不上跑,打的也顾不上打,屏息等着听木小乔发话。

“沈先生实在是强人所难啊。”木小乔好一会儿才吭声,居然也没急,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领教一二了。”

谢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可能是谢允天生自带圣光,这一天一宿间,周翡对他生出某种无端的信任。她反应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么严丝合缝,饶是她动作快,一道轻吟似的琵琶声还是撞进了她的耳朵。

周翡当时就觉得自己来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脏六腑都震了几震,一阵晕头转向的恶心。

其他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朱雀主这一手敌我不分,以他为中心几丈之内的人顷刻间倒了一片,离得稍远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刚解了温柔散,手脚还在发麻,立刻遭了殃,内伤吐血的就有好几个。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却蓦地飞身而下,他站在那儿的时候像个霜打的茄子,这纵身一扑,却仿如猛禽扑兔,泰山压顶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头顶。朱雀主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五指骤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头受不住两大高手之力,顿时碎了一大片。

“勾魂爪”骤然发力,随后朱雀主微微色变,轻“咦”了一声,一个转身便已经飘到了数丈之外,手中扣着一样东西——他一把将沈先生的手掌齐腕拽下来了!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着,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痨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两袖无风自动,拢住残缺的左腕。

周翡自以为见过百家功法,却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能用义肢打出那样一掌。她从未见过这种绝顶高手动手,一时顾不上自己胸口闷痛,看得目不转睛——那两人顷刻之间过了百十招,朱雀主木小乔身形翩翩,出手却像毒蛇。沈先生没他那么多花样,乍一看有些以静制动、以力制巧的意思在里头,步伐中却另有玄机……究竟是什么玄机,周翡一时没看明白,只好先记在了脑子里。

谢允骤然色变:“棋步——沈天枢?”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随口问:“谁?”

“傻丫头还看热闹!”谢允抬手一拍她后脑勺,“你不知道‘天枢’乃北斗之一,又名‘贪狼星’吗?他既然来了,今天在场中人一个也跑不了,肯定是要灭口的,趁他现在被木小乔缠着,赶紧走!”

周翡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消化他那句话,便见谢允嘴里说着让她走,自己却拿着方才的药膏沿着石牢往里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你跟来干什么?要不是这管药膏在我手上,揣着于心不安,我早跑了,你傻吗?”谢允脚步不停,没好气地说道,随后他也发现周翡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便激将道,“你要再跟,药膏你拿去,你去给这帮累赘解毒,我可走了。”

“哦,”周翡一伸手,“给我吧。”

谢允:“……”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独行惯了,主意从来都非常大:“反正我还得找李晟,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跑了,回去怎么跟我娘交代?”

谢允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你娘是亲娘不是?是你的小命重要还是‘交代’重要?”

周翡毫不犹豫地道:“交代重要。”

谢允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两眼,周翡以为他又想出了新的劝阻,不料此人竟说道:“不错,确实是交代重要,不过烂命一条,也未见得比别人值钱——既然这样,走,咱们去把这些倒霉蛋放出来,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好歹问心无愧。”

谢允东拉西扯起来实在太能絮叨,周翡这回难得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点痛快劲,还没来得及欣慰,便听他又悠然补充了一句:“像我这样身长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间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个知己,幸哉!”

这自我描述很是特立独行,听着像只大刀螂。

“……”周翡顿了一下,问眼前这只大言不惭的“人形刀螂”道,“为什么我是半个知己?”

“大刀螂”在一间石牢门口抹上解药,嘱咐那人快跑,回头在周翡头上比画了一下,正色道:“因为你怕是还没有五尺高。”

下一刻,他脚下生风一般地原地飘了出去,大笑着躲过了周翡忍无可忍的一刀。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允太自来熟了,周翡本来不是个活泼爱闹的人,却转眼就跟谢允混熟了,好像他们俩是实实在在认识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见面。

谢允说那温柔散是药马的,不知是不是又是他胡诌的,反正对人的作用似乎没有那么强,一点解药下去,很多人功力未必能恢复,但好歹是能痛快站起来了。

江湖中人比较糙,能站起来就能跑能跳。大部分人都很机灵,早嗅出了危险,出来以后冲周翡和谢允抱个拳道声谢就跑了,还有一小撮,要么是被人关了那么久依然不长心眼,要么是有亲友被关在其他的石牢中,出来以后第一件事是冲上来帮忙,渐渐汇成了一股人流。

山谷中的岗哨也回过神来,分头上前截杀,沈天枢带来的黑衣人不依不饶,紧跟上来,三方立刻混战成一团。谢允一回头,见身后多出了这许多打眼又碍事的跟班,顿时哭笑不得,这话痨正要多嘱咐几句,一个谷中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旁边石牢里有个老道士正好看见,忙大声道:“小心!”

谢允当时没来得及招架,旁边却飞过来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飞进了那偷袭者的眼睛。谢允趁机险险地躲开一剑,叫道:“杀我还用得着偷袭吗,要不要脸?”

那偷袭者抹了把脸,纵身又要追,被已经赶上来的周翡横刀截住,逃过一劫的谢允在旁边起哄道:“好风,好沙,好刀!”

周翡肩膀一动,刀光如电,这岗哨是活人死人山的正经弟子,可不是被她一刀捅对穿的胖厨子之流,短短几息,两人已经交手数招。周翡只觉得此人好像一摊泥,沾上就甩不下来,过起招来黏黏糊糊,而她自己的刀总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着,分外不得劲。

这时,方才发话提醒的老道又开口道:“小姑娘,抽刀断水水更流,你莫要急躁。”

谢允“啊”了一声:“哦,原来是左右手轮流持剑的‘落花流水剑’吗?”

那老道的道袍脏得像抹布,拎着一条鸡毛掸子似的拂尘,狼狈得简直可以直接转投丐帮门下。他仿佛没看见谢公子方才屁滚尿流的一幕,仍是称赞他道:“不错,这位公子见多识广——姑娘,十八般武艺,道通为一,都是在收不在放,分毫不差,才能手到擒来,否则逐力也好,讨巧也好,必误入歧途、流于表面。”

周翡心里一惊,那老道居然一语道破她连日来的疑惑——当年她从鱼老那里见到破雪刀的一招半式,顺势学了来,融入其他的功夫里,虽说并不正宗,却意外打动了李瑾容,传了刀法给她,之后她反复在脑子里描摹李瑾容那破雪九式,震慑于其中绝顶的凛冽之气,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脚,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她一时豁然开朗,手上的刀随心变招,刀刃压得极低,自下而上轻轻一挑,正挑中那人两手之间。偷袭的人一手功夫全在左右手交替上,被她打乱阵脚,动作当即一滞,慌乱间往后一仰,便觉胸口一凉——

谢允摇头晃脑点评了一番:“刀法虽未成,但大开大合,已经颇有气象。”

周翡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溅上的血,心里一点破开迷惑的快意来不及弥漫,一转脸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便拿刀背戳了谢允一下:“你一个就会跑的,快别废话了,躲开。”

她扒拉开谢允,两刀砍下关着那老道士的石牢门锁,正色道:“多谢道长指点。”

老道抚须微笑,十分慈祥。周翡本想再跟他说几句话,旁边忽然有个石牢中人讶然出声道:“可是阿翡吗?”

周翡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野人”扒在石牢门口。

那“野人”将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掀,露出一张亲娘都快不认识的脸,冲她叫道:“哎,什么眼神,晨飞师兄都不认识啦!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跟谁来的?你娘知道吗?”

这人正是张晨飞,王老夫人那失踪的儿子!周翡分明是追着李晟的踪迹而来,李晟至今没找着,反而叫她先找到了音信全无的潇湘门人。

晨飞师兄行走江湖的时候,周翡还在寨中学着扎马步,张晨飞拿她当孩子,情急之下,兜头扔了一大把问题,周翡一时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便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唉,别提了。”张晨飞痛苦地舔了一口解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给她指着旁边的石牢。周翡砍断锁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找去,只见四十八寨丢了的人在这里聚齐了。

原来他们一行人途经洞庭,便听说霍老设宴,张晨飞他们本该前去拜会,可是身负护送任务,生怕人多眼杂,贵客有什么闪失。张晨飞办事妥帖,便派了个人去霍家堡打招呼。谁知人还未到霍家堡,就被扣下了,他们一行随即遭到偷袭,被关在这里,至今都没明白是因为什么!

再往里的一个牢房里关了三个人,一个面带病容的妇人,一个幼童,还有一个跟周翡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想是张晨飞等人千里迢迢从终南山接回来的吴将军家眷。这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听见山谷里喊杀冲天,早吓得六神无主,忽然一大帮衣衫褴褛的男人跑过来,也分不清谁是来搭救的,谁是不怀好意的,女孩吓得“啊”了一声,被那憔悴的妇人拦在身后。

谢允脚步一顿,没像给其他人那样把解药抹在门上,他十分君子地对那强作镇定的妇人行了个晚辈礼:“夫人,此地危险,怕是得速速离开,温柔散的解药恐怕味道不好,烦请诸位忍耐。”

吴夫人面色苍白,艰难地万福道:“不敢,有劳。”

谢允三下五除二撬开了锁,没给周翡暴力破坏的机会,转头问她道:“干净帕子有吗?”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发现还真有一条——是给王老夫人装小丫头的时候,随手塞在身上的。谢允低头一看,见那手帕折得整齐干净,一角还绣着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浅的香气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直接开口问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脸皮颇厚,倒也不红。

他忙干咳一声,没有伸手去接,只将手中的药膏递给她道:“隔着手帕弄一点,你送进去合适些。”

周翡见那女孩哆嗦得袖子都在颤,小孩也要哭不敢哭的样子,便将长刀往身后一背,隔着干净的手帕弄了一点药膏递了进去。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凄厉无比,好似荒原上的野狼长嚎,扎进人耳朵里叫人一阵一阵地难受,高低起伏三声,一个人影现身于山谷这一端。

那人实在太显眼了,一身红衣,夜色中像一团烈烈的火,转眼便呼啸而至。

“武曲。”周翡听见谢允低声道,“北斗武曲童开阳也来了。”

他话音没落,朱雀主木小乔猝然后退,有两个人不幸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个,通通掏了心出来。木小乔飞掠而出数丈,他方才所在之处,被武曲一剑劈中,整个山谷似乎都在那重剑的尖鸣声中震颤不休。

这世间罕见的几大高手显然都不怎么讲究,都是奔着要命来的,谁也不肯讲一讲“不以多欺少”的道义,场中转眼变成了二对一,“武曲”童开阳到了以后话都没说一句,立刻便开打。木小乔不愧为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身法叫人眼花缭乱,走转腾挪,一时间竟也不露败象。

这朱雀主极不是东西,是个大大的祸害,“北斗七星”周翡虽然不了解,但听四十八寨中的长辈们提起,无不咬牙切齿,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两方你死我活地斗在一起,周翡一时都不知该盼着谁赢,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们仨一起摁在这儿。

可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这念头有点可笑——倘若她和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有一战之力,眼下用得着这么狼狈地仓皇逃窜吗?

周翡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窄背刀,心里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来是吴家小姐被尖锐的啸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个寻求保护的姿势。对上周翡的目光,吴小姐“呀”了一声,慌忙松手道:“对……对不住。”

李瑾容曾经言明,吴将军的家眷乃四十八寨的贵客,这母子三人幼的幼,弱的弱,全无自保之力,沉甸甸地缀在她的刀背上,女孩那惊惶的神色撞进周翡眼里,莫名地把周翡方才那点妄自菲薄与浮在半空的不甘心扫空了。

周翡心道:要是我都怕了,他们可怎么办?管他呢,杀出去再说。

“没事。”周翡对吴小姐道,“不怕。”

自从吴将军被奸人陷害,吴家已经败落,但无论如何,家底还在,吴小姐是正经的千金小姐。然而山河虽多娇,乡关无觅处,该她生不逢时,落难“千金”换不了俩大子儿。

吴将军死后,吴小姐先是跟着母亲躲躲藏藏,继而又好一阵颠沛流离,最后和这许多糙人一起,身陷牢笼。连日来,山中不知多少看守刻意每天在他们这间石牢门口肆意张望,她担惊受怕、悲耻交加,恨不能一头撞死,可是心里又知道母亲和弟弟心里未必比自己好受。三个人每天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露出一点软弱。

吴小姐呆呆地看着周翡手中的刀,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不怕吗?”

周翡以为是这女孩自己害怕,来寻求安慰,便为了让她宽心,故意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怕的,要让我再练十年,我就踏平了这山头。”

吴小姐勉强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道:“我就什么本事都没有,只好当累赘。”

周翡张张嘴,有些词穷,因为这个吴小姐确乎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本事也没有,那些虎狼之辈,不会因为她花绣得好、会吟诗作对而待她好些——这道理再浅显不过。

周翡自下山以来,鲜少能遇见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么的脱口道:“也不是这样,从小我爹告诉我豺狼当道,我只好拼命练功……你……你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她平平常常地说了这么一句,吴小姐却无来由地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差点下来。而靠在门口指挥众人的谢允听到这儿,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翡一眼,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突然,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原来那“武曲”童开阳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他脚程太快,将一干手下都抛到身后,直到这时,武曲的大队人马才气势汹汹地拥进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们放出来后便四散奔逃的人正好迎面撞上这群杀神。那些倒霉蛋身上的药性本就没解干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就被碾压而过。方才还以为逃出生天的人,转眼便身首分离,狭长的山谷里血光冲天,到处都在杀人,不知是哪一边先开始放箭,谷中有被砍死的,有被射死的,还有冲撞间被飞奔而过的马匹踩踏致死的。

周翡原以为他们途中遇到的被反复劫掠的荒村已经很惨,谁知还有这样一幕,手脚当即冰凉一片。众人一时都骇得呆住了,吴夫人脚下一软,险些倒下,又让小儿子一声“娘”生生拉回了神志,愣是强撑着没晕过去。

谢允俯身抱起吴夫人的小儿子,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当机立断道:“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跟着我!”

是他一路把石牢里的人都放出来的,此刻一声号令,众人下意识地便跟上了他,四十八寨中人自发聚拢,将吴夫人母女围在中间,这一小撮人像大河里离群的鱼,渐成一帮。

张晨飞见周翡踟蹰了一下,仍在原地张望着什么,忙催道:“阿翡,快走,那边没人了!”

周翡赶上前几步,问道:“晨飞师兄瞧见李晟了吗?”

张晨飞闻言,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腹诽:不知道是哪个不靠谱的长辈将这两个孩子带出来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现在一个乱跑,另一个也在乱跑!

他哀叫一声道:“什么,晟儿也在这儿?我没看见啊!你确定吗?”

周翡听到他问,顿时一呆——她想起来了,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看见李晟人在哪里,只见那两个蒙面人偷他的马,就贸然一路跟来了!是了,那两人牵了马,跑了这么长一段路,把李晟搁在哪儿呢?除非他们还有别的同伙先走一步,否则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能塞进包裹里随手拎走吧?有同伙好像也不对劲……劫道抢马也要兵分两路吗?

周翡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道理她本该早就想明白,可是当时她刚进山谷,尚未从看见大规模的黑牢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就遭到了那匹瘟马的出卖,接着一路疲于奔命地连逃跑带捞人,居然没来得及琢磨清楚!

张晨飞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长时间没吃过饱饭的胃里顿时塞得不行:“哎呀……你这丫头……我说你什么好!”

周翡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这回事办得糊涂,下回改了就是,混乱中她也没多懊恼,还颇有些庆幸地对张晨飞道:“那累赘不在这里更好。”

说着,她停了下来,持刀而立,让几个跟着跑的同道中人先过去,自己缀在最后。

张晨飞怒道:“你又干什么?”

周翡冲他挥挥手:“我来断后。”

这帮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经验比她丰富的,可惜一个个都好不狼狈,眼下能跑就不错了,还大都手无寸铁,周翡觉得自己断后责无旁贷。方才指点过她的老道大笑一声,也跟着停了下来:“也好,贫道助你一臂之力。”

谢允脚步一顿,他们此时在最高处的石牢附近,相当于半山腰。他居高临下地扫过山谷,见方才追杀他们的人此时已经无暇他顾,反而是七八个“北斗”黑衣人沿着石牢往上追了过来。

“不忙跑。”谢允道,“先服解药的,功力恢复些的诸位到外圈去,后服解药的往里退,先灭了那些火把!”

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去捡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开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四下转眼就黑了,众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谢允的意思——他们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资格充当一回漏网之鱼。只要宰了第一拨追上来的人,下面的两路人马狗咬狗,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他们,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这群人里,勉强能一战的还没有七八个人,只有周翡手里有一把像样的刀。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不要说她上蹿下跳了两天两宿,正十分疲惫,就算她全盛的时候,也不可能挡住“北斗”手下七八个好手。

谢允眉头一皱,还不等他想出对策,那周翡不需要别人吩咐,已经提刀迎了上去。

谢允吃了一惊:“等……”

然而敌人和己方“大将”都耐心有限,没人听他的。

周翡一动手,就感觉到了压力,虽然也有人帮她,但黑衣人训练有素,显然看得出她才是这一帮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主意先摆平她。她手里长刀不堪重负,眼看有要吹灯拔蜡的趋势,不由得暗暗叫苦——自从那次跟李晟擅闯洗墨江,她就跟穷神附体一样,什么兵器到她手里都只能用一两次,比草纸消耗得还快,再这么下去,四十八寨要养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这么些年,赚没赚够给她买刀的钱。

这时,那老道忽然开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后三,挂其玄门。”

周翡:“啊?”

她爹走了以后,就没人叨叨着让她读书了,早年间学的一点东西基本都还了回去,好多东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点印象,听老道士玄玄乎乎的这么一句,顿时有点蒙。

谢允忙道:“那块大石头看见了吗?借它靠住后背!”

这句周翡明白了,闻声立刻往旁边的山石退去,黑衣人一拥而上,要拦她去路,老道大声道:“左一,削他脚!”

这回,老人家照顾到了周翡的不学无术,改说了人话,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横出,眼前的黑衣人连忙起跃躲闪,正挡住身后同伙,周翡一步蹿出,借回旋之力轻叱一声,刀背将那黑衣人扫了个正着。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精通阵法,每一句指点必然在点子上,时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凭空多了七八个帮手,自己跟自己组成了一个刀阵。

谢允绷紧的肩膀忽然放松了,低声道:“原来是‘齐门’的前辈。”

老道这一门功法叫作“蜉蝣阵”,严格来说是一种轻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阵法,最适合以少胜多,据说当年“齐门”的开山老祖有以一敌万之功。周翡时常与洗墨江中的牵机为伴,不怵这种围攻,对蜉蝣阵法领悟得很快,绕石而走,一时居然将众多敌人牵制住了。

谢允趁机在一旁道:“那位大哥,拦住左数第三人……前辈,别讲义气了,背后给他一锤!”

被他点名的黑衣人闻听此言,不由得回头观望,谁知身后空空如也,他来不及反应,便被赶上来的张晨飞一掌拍上头顶天灵。此乃大穴,哪怕张晨飞手劲不足,也足以让他死得透透的。谢允与老道配合得当,有指点的,有胡说八道的,借着周翡手中一把刀,众人拳脚巨石齐上,转眼竟将这几个黑衣人杀了个七八。

有一人眼见不对,飞身要跑,谢允喝道:“拦下!”

周翡手中刀应声掷出,一刀从那人后背捅到前胸……然后刀拔不出来了。她情急之下手劲太大,刀入人体后撞上肋骨,在血肉中断成了两截。

周翡:“……”

终于还是没逃过败家的宿命。

“回头赔你一把。”谢允飞快地说道,“快走!”

他带着这一伙人冲向了黑暗中,穿过两侧石牢,往高处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给周翡规划的逃亡之路。原来这家伙心里早打算好了,这一圈走下来就是从下往上的,连救人带逃跑,路线奇顺,半步的弯路都没走。

他们先行占领高处,哪怕带着一群“丧家之犬”,也相当于占据了主动,下面的人往上冲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手无寸铁,好歹还能扔石头,而且不用担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又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这时,山谷里突生变故。

那木小乔与沈天枢的武功约莫在伯仲之间,而“武曲”童开阳一来,形势立刻逆转。木小乔将琵琶自胸前横扫,与童开阳的重剑撞在一起,顷刻间碎了,碎片漫天乱飞。朱雀主微仰头,张开双臂,宽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来,他全不着力似的,自下往上飘去,亮出嗓子来一声:“去者兮——”

那是个女音,清亮如山间敲石门的泉水,悠悠回荡,经人耳,过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战栗不已。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头,望见木小乔的脸,他嘴角红妆晕开,像是含着一口血,冷眼低垂。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侧一晃,周翡蓦地回过神来,原来是跟她一起殿后的老道用那鸡毛掸子似的拂尘在她肩上轻轻打了一下。周翡心里一时狂跳,见周围受那大魔头一嗓子影响的不止她一个人,连沈天枢都僵了片刻。而就在这时,脚下的山谷中突然响起闷雷似的隆隆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挣脱出来,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弥漫开。

“这疯子在地下埋了什么?”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两个声音在周翡耳边同时响起,一个是那道士,一个是谢允,这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条胳膊,同时用力将她往后拽去。

周翡没弄清怎么回事,茫然地被人拉着跑,他们一群人好似脱缰的野马,没命地从这一侧山巅的小路往山坡下冲。

木小乔在身后纵声大笑。

而后他的笑声湮灭在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地动山摇,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冲天而起。

周翡被巨响震得差点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旁边有些身体弱些的干脆直接趴下了,谢允喊了两声,发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只好忍着难受匆匆打手势,逼着他们爬也得爬起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帮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厉害——那木小乔大概是仇家满天下,既然早有准备,不可能没有后招,而沈天枢和童开阳那两人可谓是“祸害遗千年”,当年连梁绍那个狠角色都没能把他们俩干掉,也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烧成煳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会儿又撞见那几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神。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掉以轻心。

能留在谢允身边的,基本都是那时候没走,跟着他救人的,因此这会儿不用旁人吩咐,便纷纷自觉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残。他们连夜急奔出约莫有二十里,谢允终于松口答应停下来休息。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形象,这群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汉各自筋疲力尽地横在地上,只恨不能长在土里生根发芽,躺个地老天荒,再也不动弹。

此时,夜空仍未被启明星惊扰,漫天星河如锦。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坏人、英雄枭雄,弄不好都熟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机缘巧合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的,那笑声瘟疫似的传开,不过片刻,众人都疯了,有大笑的,有垂泪的,有依然茫然回不过神来的。

周翡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脑子里还是乱的,耳边还有刀剑声与爆炸声在回响,眼前一会儿是黑压压的“北斗”夜行人,一会儿是满山谷的火光与血,一会儿那蜉蝣阵法在她心里自动推演,忙得不可开交,心口还在狂跳,只觉得下山来这几个月,仿佛已经比她的一生都要长了。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志,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起程,一天之内赶到华容,也好落脚联系家人朋友。”

众人死里逃生,草根树皮都啃得下去,哪里还有意见。几个缓过一口气的汉子自发站起来,分头去抓鱼打猎,几个火堆很快生起来,在石牢中关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种自由自在的快活。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报家门:“贫道出身‘齐门’,道号冲霄子,今日幸甚,与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缘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来历的谢允,众人都是一震——“齐门”与“全真”“武当”“青云”齐名,并称四大观。其中,齐门中人深居简出,又精通阵法,最是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掌门的道号有些名气外,其他人基本就是个传说,一辈子也不见得见过一个活的齐门中人,尤其“冲”字是跟现任齐门掌门一辈的。

当下便有人问道:“道长是怎么落到那魔头手里的?”

冲霄子摆手道:“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才不留神着了人家的道儿。”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这地方,重新给自己炮制出了一个魔窟,他们这群人还不是同时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难尽。木小乔似乎有饲养俘虏的爱好,根据他那连马都抢的穷凶极恶劲头,扣下这许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谁勒索去了。相比起来,四十八寨这种自己租地种田,没事跟山下老百姓做买卖的“黑道”当得简直是不称职。

冲霄子叹道:“那朱雀主声名狼藉,全然不讲规矩道义,虽然可恶,扣下我等这么长时间,倒也未曾不由分说地全杀干净,反而是北斗那两位大人,做事忒狠毒。”

老道士内蕴颇丰,出身清正,说话很有修养,提起一干生死相斗的仇人,也不出恶语。旁边有那莽撞人却不干了,嚷嚷道:“道长客气什么,什么‘两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养的两条狗!”

冲霄子笑了一下,没跟着逞口舌之快,对谢允和周翡抱拳道:“还得多谢这两位小友高义,不知二位师承何处?”

有他开头,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围了上来。

周翡三天没合眼,正有点打瞌睡,忽然被这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条刚烤好的鱼,活生生地吓醒过来了。

有人唾沫横飞地替她吹牛道:“这姑娘小小年纪,真是使得一手好刀,我可瞧见了,她‘唰唰唰’这么起落几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她连大狼狗的毛都没摸到一根,还喂了人家一个馒头吃。

晨飞师兄上前替她解围,自报了家门,又一抬手在周翡头顶上按了一按,说道:“这是我寨中的小师妹,往日里虽然净调皮捣蛋,难为她也能干点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地有名,晨飞师兄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便好似炸了锅,一时间“久仰”之声此起彼伏,夸什么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动地问道:“可是‘破雪刀’吗?”

周翡确实用过一点破雪刀,然而自认功夫很不到家,她亲眼见识了这群大侠造谣传谣的能耐,唯恐隔日传出“某月某日,破雪刀东挑贪狼西砍武曲”的胡话,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不是,我资质不好,破雪刀大当家不肯传。”

好在她是个小姑娘,大侠们也不好意思总缠着她说话。周翡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藏进寨中师兄们中间,小声把自己因为什么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么被掳走,她又怎么追来的事说了。眼下晨飞师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么走,先联系谁,如何与王老夫人会合等等杂事,就全交给他了,周翡只要跟着走就是了,她便放宽了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起各路豪杰吹牛来。

听着听着,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念念地想胜过李瑾容,这会儿,突然又生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现在,报出四十八寨的名头,大家说的都是“李大当家”的破雪刀,那……什么时候提起四十八寨,人们都会想起“周翡”呢?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自我审视,觉得异想天开不说,“周翡”这两个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点可耻,于是又丢在一边了。

吴小姐在水塘旁边将自己的手、脸细细洗干净了,又把周翡给他们送药时用的那块手帕洗了一遍,仔细晾在旁边一根小树枝上,四下都是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的大老爷们儿,她别无选择,只好坐在周翡旁边。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没啃过的半条鱼撕下来分给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姐的闺名通常是不好叫别人知道的,周翡一个从小殴打先生的糙货也不知避讳,大大咧咧地就当着一帮人问出来了,好在她是个姑娘,不然指定得让人当成登徒子。

吴小姐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识相地背过脸去,假装没听见。她脸一红,蚊子似的对周翡小声道:“我叫楚楚。”

周翡点点头:“我娘说你爹是个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坏人了。”

话音一顿,她想起热热闹闹的四十八寨,就忍不住细细对吴小姐描述起来,周翡不曾见识过金陵十里歌声的盛景,也不曾见识过北朝旧都的威严庄重,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心里觉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华、最好的地方。吴楚楚也没笑话她,反而听得有些惆怅,人间再繁华,跟她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背井离乡,往后要靠别人的庇护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怀念之处的人,她都羡慕。她细声细气地问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习武吗?”

周翡一顿。

吴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听说习武的人,练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有什么不行,练了武你可能不如有些从小开始学的人厉害,但好歹比你现在厉害啊,回去找……”周翡本想说“找我娘”,后来想起,李大当家日理万机,未必有工夫,便话音一转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气好得很,又慈祥,肯定愿意教你的。”

晨飞师兄笑道:“你可真行,还给我老娘安排了个活计。”

吴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周翡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允不知何时摆脱了众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只是见她在跟吴小姐说话,便没过来打扰,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几步以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