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大当家,都准备好了,您再看看吗?”

“不了,”李瑾容永远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她低头一摆手,又问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还是都没回信?”

替她打杂的女弟子口齿伶俐地回道:“尚未收到,这回北狗想必是动了真格的,咱们在北边的人都跟寨里断了联系,王老夫人一时半会儿想必也没办法。不过咱们王老夫人是谁?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该北狗让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没理会这句宽慰,在她看来,“宽慰”也是废话的一种,她依然是皱着眉问道:“马吉利他们上次来信说到哪儿了?”

女弟子察言观色,忙咽下多余的言语,说道:“上回写信来报,似乎是刚出蜀,李师妹头一次出门,顽皮了些……”

“给他们回封信,让李妍老实点,外面不比家里,不用纵着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们一早就出发,用了晚膳叫各寨长老到我这儿来一趟。”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扰,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带上一把刀、几个人,就敢只身北上,说走就走,回来的时候险些没了路费。匆匆数年,她身上负累越来越多,出一趟门简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家里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带在身边的车马人手,便足足犹豫了好几天。李瑾容何等爽利的一个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业拖成了无可奈何的慢性子。

李瑾容走进她的小书房,谨慎地反扣上房门。

书房里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东西,文房用品与书本都还在原处,没有动过,墙角有一大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四书五经与各家典籍。倘若把这一架子书看完吃透,考个功名大概是足够的。不过自从周以棠离开以后,这些书就无人问津了,至今已经落了一层灰。

李瑾容随手拉出一本《大学》,抖落了上面的尘土,翻开后,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的批注比正文还多,一股书呆气顺着潮气扑面而来。她便忍不住一哂,轻轻放在一边,将书架中间一层的几个书匣挨个儿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继而一抠一掰,“吧嗒”一下,取下了一块木板。

木板后面靠墙的地方居然有一个暗格,里面收着个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少年没拿出来过了,那小盒简直快要在墙里生根发芽了。李瑾容也不嫌脏,随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将木盒取了出来,里外检查了一番,她还挺满意——这足以让鱼老跳着脚号叫的烂盒子只是边角处有些发霉,还没长出蘑菇,以李瑾容的标准来看,已经堪称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铁轴已经锈完了,刚一开盖,就随着一股霉味“嘎吱”一声寿终正寝。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被李大当家大费周章收藏起来的,却并不是什么珍宝与秘籍,而是一堆杂物。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夹袄,肩膀微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才穿得进去。李瑾容伸手抚过上面层层叠叠的褶子,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来有种受了潮的黏腻感,褶子已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针脚一样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头打量了它片刻,尘封了很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破雪刀我有个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闯进门来,而后脚步一顿,“爹,你干什么呢?”

传说中的南刀头也不抬地屈指一弹,针尾上的线头立刻干净利落地断开,他将自己的“杰作”拎起来端详了片刻,好像十分满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着。”

少女时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过来的一块布,她也谨慎地退后了两步,调整好姿势才伸手接住。李徵扔过来的是一件十分活泼的碎花夹袄,剪裁熟练,针脚也十分整齐,手艺虽说不上多精良,也算很过得去了。无论是颜色、样式,还是尺寸,都看得出是给她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随即脸腾一下红了,她自觉是个大姑娘了,总觉得让爹给缝衣服有点丢人,便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会做吗?”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没见你张罗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这个粗枝大叶劲儿,真不知道像谁,将来嫁给谁日子过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试试,不合适拿来我再给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说……”

后面就是没边的长篇大论了,李瑾容把旧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堪称温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传了南刀哪个版本的传说,反正在李瑾容的记忆里,李徵永远是不紧不慢、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唠叨她,因为弟弟比她脾气好。李瑾容总是怀疑,李徵有时候跟她没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说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高高兴兴地飘然而去。偏偏她年轻时还总是如他的意。

在这一点上,李瑾容觉得周翡其实就不太像她。周翡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个有点不爱搭理人的野丫头,但心思比她年轻时重。周翡看见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不太肯声张出来,除了“温良有礼”这一点没学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虽然很少对晚辈给出什么当面肯定,但要说心里话,她觉得无论是李晟的圆滑,还是周翡的锐利,都比当年被李徵娇生惯养的自己好得多——尽管他们俩在习武这方面的天赋好像都不姓李。

不过纵然武无第二,一个人能走多远,有时候还是武功之外的东西决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现在跑哪儿去了,一路在外面疯玩没人管,好不容易塞进他俩脑子里的那点功夫可别就饭吃了。

她摇摇头,把旧物和纷乱的思绪都放在一边,从那盒子底下摸出一个金镯子。

那是个十分简洁的开口镯,没有多余的花纹,半大孩子戴的尺寸。李瑾容神色严肃起来,在镯子内圈摸索了一遍,最后在接近开口处摸到了一处凹凸的痕迹,她对着光仔细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里刻着个水波纹图。

李瑾容眯起眼,从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处——那里也有一个印,和她镯子上的水波纹如出一辙。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写就,只写清了一个地名,后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当年遭遇的意外或许另有隐情”,便再没有别的了。

这一次,李瑾容最后决定离开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数个暗桩接连无端断线,逼得她不得不去处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这封信上。

李徵从小到大只送过她这么一只镯子,后来见她不喜欢,便也没再买过第二个。这本是个普通的金镯子,虽值些钱,但也不算十分珍贵,丝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果不是李徵的遗言……

他最后一句让她听清楚的话,就是:“爹给你的镯子要留好了。”

后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但不要打探什么,他再没机会说清楚了。

写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李瑾容曾经非常信任的长辈,而此人在暂时找不到联系四十八寨的途径时,托付了周以棠转交。

四十八寨是个独立于世外的桃源,也是个奇迹。这奇迹成就于它内部彻底打破的门派之见,以及对外的极端封闭,两条缺一不可。李瑾容执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这一点,多年来她一直在勉力维持这个平衡,疲于奔命地粉饰着蜀中一隅的太平,对外基本做到了“无亲无故”四个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无论是老寨主的过命之交,还是她女儿的父亲。

李瑾容接到这封神秘的来信后,紧接着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桩接连出事的消息,她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决定亲自走一趟时,给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后捎了信,让王老夫人尽快绕道南边,保险起见,可以先将那群累赘的年轻人暂时托付给周以棠,又写了信给周以棠,并以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暗语表示自己“不日将离开蜀中,办完一些事可能会去见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样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从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这样一来,从决定走到开始准备,中间便拖了几个月。

让她心里更加不安的是,这两个月里,无论是周以棠还是王老夫人,都没有给她回信。

北边通信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来往慢些很正常,可周以棠那里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会瞒着不说。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送信的渠道受阻。

难道继北边暗桩出事之后,南边还有内鬼?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势在平稳了一段时间后,在北斗频频南下的动作下开始变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着建元皇帝的铁腕,在前后两代人的积淀下,兵、吏、税、田、商等方面,完成了当年间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疗毒似的革旧翻新……不过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产,这些事没什么人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倾覆;北斗在积怨二十年之后,依然不将日渐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里,而且越来越放肆;霍连涛南逃之后开始四处拉拢各方势力,打着“家国”与“大义”的名号,大有再纠集一次英雄大会的意思;衡山下,南刀传人横空出世,杀了四象之首,除了叛出四象的朱雀主木小乔之外,其他两个山头的活人死人山众纷纷表示要报此仇;最近声名鹊起的擎云沟主人本来声称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败,蛮荒之地的愣头青也不嫌丢人现眼,公然宣布了这个结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两道都在找这位神乎其神的后辈……以及四十八寨的大当家李瑾容悄然离开寨中,搅进了这风云里。

而李瑾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刚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送走的人却在往回赶——马吉利虽然身负将李妍这个麻烦精运送到金陵的重任,但听完了周翡和吴楚楚原原本本地叙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头回蜀中……尤其是那个添乱能手杨黑炭不嫌丢人地把自己的败绩宣扬出去以后,周翡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

李妍虽然头一次出门就被中途打断,但她一点也没反对。听了岳阳华容一带的事,长辈们个个面色沉重,李妍则没什么顾忌地大哭了一场,对这江湖一丝跃跃欲试的期盼也都在晨飞师兄的死讯里荡然无存。

马吉利命人给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备齐车马,乔装一番低调地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家人领路,剩下一段路就顺多了,随处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桩接上头。周翡也侧面了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摊乱子,难得老实了起来。他们转眼便已经逼近蜀中,那股游离于乱世的热闹渐渐扑面而来。马吉利让他们休整一宿,隔日便要传信,带人正式进入四十八寨。

周翡第一次来到四十八寨周边的小镇时,完全是个恨不能长一身眼睛的乡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时隔这么久再回来,她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一路给吴楚楚和谢允指点蜀中风物——大部分是上回离家时邓甄和王老夫人他们告诉过她的。周翡现学现卖,还有一些记不清的,周翡就会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己再编上几句,胡说得严肃正经,像煞有介事。

要不是谢允当年为了潜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潜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谢允坏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编出什么玩意儿,心里笑得肠子打结,却不揭穿她,还摆出一副虔诚聆听的样子,勾她多说几句,感觉自己以后两年赖以生存的笑话算是一回攒足了。

傍晚住进客栈,谢允还明知故问:“我看也不远了,咱们怎么还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这儿耽搁一天?”

没见着亲人的时候,叫她顶天立地都不在话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周翡那没来得及消退的孩子气就又占了上风。自从遇上马吉利他们,她就变回了“啥事不往心里搁”的小跟班。马吉利说走,她就跟着走,马吉利说歇着,她就毫无异议地歇着,在哪儿落脚,走哪条线路,她一概没意见。

听谢允这么一问,周翡心说:我哪儿知道?

然而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怯,她想了想,十分有理有据地回道:“这个嘛,天黑以后山路不好走,林间有雾气,特别容易迷路……”

马吉利实在听不下去了,吩咐旁边弟子道:“人数、名单和令牌都核对好,就送到进山第一道岗哨那里。”

周翡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还有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补道:“对,再者我们寨中进出比较严,都得仔细核对身份,得经过……”

马吉利为了防止她再胡乱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进出经两道审核无误就可以,生人头一回进山要麻烦些,至少得报请一位长老才行,大概要等个两三天。这会儿大当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还要慢一点。”

周翡点点头,假装自己其实知道。

吴楚楚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谢允端起茶杯挡住脸。

周翡觉得莫名其妙。

马吉利干咳一声,说道:“这位谢公子当年孤身渡过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来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岗哨和规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谢允在她一脚跺下来之前已经端着茶杯飞身闪开了,楼下弹唱说书的老头被他吓了一跳,拨破了一串乱音。

楼下笑声四起,说书老头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冲着突然飞出来的谢允翻了个白眼,将琴一扔,拿起惊堂木轻轻叩了叩,说道:“弦有点受潮,不弹了,老朽今日与诸位说个老段子。”

谢允翻身坐在了木架横梁上,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方才他那么上蹿下跳,茶杯里的水居然没洒出一滴。

只听楼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尽是胡编——还是说咱们老寨主吗?”

又有好事者接茬儿道:“一刀从龙王嘴里挖了个龙珠出来的故事可不要说了!”

楼上楼下的闲汉们又是一阵哄笑。

蜀中小镇颇为闲适,说书的老汉素日里与众人磕牙打屁惯了,也不缺钱,颇有几分爱搭不理的风骨,只见他白胡子一颤,便娓娓道来:“要说起咱们这儿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头一号……”

离家的时候,王老夫人他们赶路赶得匆忙,并未在小镇上逗留。周翡头一次听见本地这种特色,也不跟谢允闹了,扒着栏杆仔仔细细地听。说书人从李徵初出茅庐如何一战成名、练就破雪刀横扫一方说起,有起有落、有详有略,虽然有杜撰夸张之嫌,但十分引人入胜。尽管此间众人不知听了多少遍,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说到“奉旨为匪”那一段时,满楼叫好。

周翡听见旁边的马吉利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奉旨为匪,老寨主对我们,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转过头去,见秀山堂的大总管端着个空了的杯子,一双眼愣愣地盯着楼下的说书人,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偌大一个四十八寨,不光你马叔一个人受过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当年揭竿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汉,战死沙场一了百了。我那时候却还不到十五岁,文不成武不就,被伪朝下令追杀,只好带着老母亲和一双弟妹逃命。路上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着别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马吉利一点话音,随口发散道:“以前没听您说过令尊是当年反伪政的大英雄呢。”

“什么狗屁英雄,”马吉利摆手苦笑,神色隐隐有些怨愤,似乎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难以释怀,他沉沉地叹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经,仿佛将周翡当成了能平等说话的同龄人。

马吉利语重心长道:“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吗?自己死无全尸就算了,还要连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让孩子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爹爹’吗?”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出于礼貌,她假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十分不明所以,心道:跟我说这干吗?我既不是男人,又没有老婆孩子。

马吉利好像这时才意识到她理解不了,便摇摇头自嘲一笑,随即话音一转,温和地教训道:“你也是一样,大当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两张红纸窗花就撤出来的时候,马叔心里就想,这孩子,仗着自己功夫不错,狂得没边,你看着,她出了门准得惹事——结果怎么样?真让我说着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两岁,要是他将来跟你一样,我打断他的腿也不让他出门。”

李妍在桌子对面对周翡做了个鬼脸,周翡忙干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马叔,那老伯说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马吉利闻言笑了起来:“老寨主的传奇之处,又何止他说的这几件事?我听说当年曹仲昆篡位时,十二重臣临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还受了咱们老寨主的看顾呢,否则他们怎么能走得那么顺?”

吴楚楚睁大了眼睛,连谢允都不知不觉中凑了过来。下面大堂里大声说大书,周翡他们几个就围坐在马吉利身边,听他小声说起“小书”,也是其乐融融。

由于随行人中有吴楚楚和谢允两个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馈果然慢了不少。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大当家亲自叫门,否则谁也不能例外。周翡他们只好在山下的小镇上住下,好在镇上车水马龙,有集市逛,有书听,并不烦闷。

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龇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房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一件事——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这不好说,至少对周翡来说,她已经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出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得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会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虽然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地掠过杀机暗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江风骤然变得猛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他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回手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像周翡他们这样的后辈,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因为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她来自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寇丹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目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地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他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侄女怎么能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你……唉,不必迁就我这老东西。”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的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做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手心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师叔,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和这个印记有莫大联系,只是你们都是讳莫如深,它到底……”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儿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肉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顿了顿,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是,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讨好地轻声道:“那……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察地冲她点了个头。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她低垂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越发轻柔:“师父和师叔当年既然决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会害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便不问了。侄女这就……”

寇丹似乎想伸手搀他一下,纤秀的手掌贴上了鱼老的后腰。鱼老被她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一瞬间——

鱼老整个人蓦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扫了出去。

寇丹却好似早有准备,脚下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毫发未伤地躲到了两丈开外,与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鲜红如火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雪白的贝齿。她指尖冒着幽蓝光芒的牛毛小针一闪而过,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话音:“……送师叔一程。”

这世上最顶尖的刺客下手极狠,于无声中一点余地都不留。见血封喉的毒针一根钉进了鱼老的血管,一根钉进他的经脉,毫厘不差。鱼老那出于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间加速了毒发,眨眼的光景,黑气已经弥漫到了脸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方才还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说什么,却惊觉自己的舌根已经发麻,四肢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寇丹微微歪了歪头,眼角泛起细微的笑纹,轻声道:“像师叔这样在一条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说什么是不会说的,这点分寸师侄还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从您这里是拿不到了,那么我便不问了。”

转瞬间,鱼老已经面无人色,他整个人都在发僵,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腰腹开始,身体正一点一点地死去。寇丹走上前去,像个孝顺的晚辈一样,“扶”起鱼老,将他扶到椅子上,又为他摆了个静坐的姿势,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江风越来越大,吹动着水面上繁杂交缠的牵机线,发出细微的蜂鸣声。小亭中的两个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静默无声,好像一幅凝固在夜色中的画。

终于,鱼老非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混浊的瞳孔缓缓散开。

寇丹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他的心口和脖颈,确定此人再无一丝活气,便从怀中抽出一根长针,楔入了鱼老的天灵盖,仿佛要连他诈尸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后她规矩地后退一步,给鱼老磕了个头,口中道:“师叔,您要是在天有灵,碰上我师父,别忘了替我向他老人家道声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隐就算了,为了四十八寨的牵机图纸不落入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辞劳苦地将我抓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毁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这样,侄女便只好回来做鬼,也算不负他老人家重托了,您说是不是?”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轻轻一笑,长袖扫过身上的尘土,转身推开江心小亭的一面墙,水中牵机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心脏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拣妆奁一样,随手拨动了几下,洗墨江中的牵机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缓缓地沉入了暗色无边的水下。

这只凶猛的恶犬,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潜伏已久的黑影纷纷从洗墨江两岸跳下来。寇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等这一天,实在有点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非得出头接收吴氏家眷,“那边”想必也不见得会舍下血本来动这个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

她抬起头,冲着两侧光可见物的石壁上垂下来的绳子笑了笑——话说回来,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时,在山下小镇中,谢允疑惑地将被风刮上的窗户重新推开,眯起眼远远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转头问周翡道:“你们寨中每天人来人往,巡山的到处都是,鸟群有这么容易受惊吗?”

他话音没落,又一群鸟冲天而起,在天空茫然盘旋,凄厉的鸟鸣声传出老远。周翡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望春山。

就在这时,几个岗哨的灯火接连灭了,不远处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谢允微微侧耳,喃喃道:“这是风声还是……”

周翡:“嘘——”

遥远的风穿过山峦与重重密林,本身声音就已经十分尖厉,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中听到一丝夹杂的哨声。

周翡虽然不明缘由,心却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来,掌心顷刻间起了一层冷汗,掉头便跑上楼去砸马吉利的房门。

够资格护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领。马吉利虽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还有小酌过的酒气,却在听她三言两语说明原委后立刻便清醒过来。一行护送者转眼便训练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边。

除了李妍还在不明状况地揉眼睛,连吴楚楚都警醒地惊惶起来。

“东西先放下,”马吉利点了一个随行的人留下看管马匹行李,随后说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动身。”

周翡这时终于微微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马叔,楚楚和阿妍……”

她话音没落,吴楚楚略带哀求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身上。吴楚楚无数次以为自己习惯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许自从在邵阳遇上马吉利等人之后的数月行程太过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发状况里不可避免地惶恐起来,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有些踟蹰。

马吉利却斩钉截铁道:“都跟着,大当家命我护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离。倘若寨中真出了什么事,这镇上也不见得安全,马备好了吗?大家快点!”

周翡心里隐约觉得不妥,可是也承认马吉利说得有道理。当时在华容城中,她不也觉得晨飞师兄他们都在的客栈固若金汤吗?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再没有异议,李妍和吴楚楚更不会有。谢允是外人不方便说话,他皱了皱眉,趁人不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小盒银针,穿在了自己袖口上。非常时刻,也顾不上进山的名牌有没有核对完了,一行人飞快地上马赶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

周翡心里一沉——第一道岗哨处竟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