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吧,咱们家不是开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脸地将跪在门口的流民往外轰,“我说诸位父老们哪,我也瞧着你们可怜,可是小人我也就是个臭跑堂的,我说了不算,有什么法子呢?赶快走吧,一会掌柜的火气上来,我也落不了好,你们倒是也可怜可怜我呀……都上别家瞧瞧去吧!”

这一年冬天,蓄势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脸,打将起来,南来北往的流民好似给大水冲了洞穴的蚂蚁,“呼啦啦”一下,全都倾巢而出。

边境的老百姓们,往日里是被压在世道的下头,吃苦受累,将大人们的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弯着腰、贴着地,一点一点从石土缝隙里往外扒粮食。如今,却又集体漂到了世道上头,像根基柔弱的浮萍飞蓬,无处抓挠,稍有风吹草动,就得随着狼烟黄土一起上天。

当沉时浮,当浮时沉,想那蝼蚁,百世百代,过得可不都是这样的日子么?

客栈名为“头一户”,前院是两层的小酒楼,后有院落,不负其名,算是本地最气派的去处,因此门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赶都赶不走。

店小二劝走了一帮,便提着壶来给客人加水,有几个走镖客模样的黑衣汉子坐在大堂,旁边放着一竿旗子,上面写着镖局的名号“兴南”,几个汉子个个都是一脸风霜,中间簇拥着一对细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那少年脸色不佳,面带病容,间或还要咳嗽几声,不知是有伤还是病了。他往门口瞥了一眼,似乎心有不忍,便叫住小二,取出些许碎银,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个老弱妇孺也怪可怜的,好歹给人家拿点吃的,算我账上便是。”

少年想必是个不知疾苦的少爷,骤然开口,旁边几个随从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少女皱眉道:“哥!”

那店小二赔了个笑脸,却没伸手去接钱,只对那少年说道:“多谢少爷——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只是您几位住店,想必也是路过,不能常有,今日有您发善心可怜他们,过几日您走了,他们可找谁去呢?再要来,还是得挨饿,不如催着他们紧着找活路是正经啊,这场仗还长着呢,刚开始,哪就到了头呢?”

镖局的少爷头一回出门,一时好心,从未想过长远,当场愣了愣。

那店小二却点头哈腰地冲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烟地被别的客人叫去了。

“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数十年积累,一朝离乱,便分崩离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远近,尽是寥落——”老说书人用沙哑的声音开了腔,听在耳中,浑似生了锈的铁器反复刮擦着碎瓷片,客栈四座一时安静下来,只听那老说书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头环顾,怒拍惊堂木,“啪”一声脆响。

角落里有个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缩在领子里,看不清长相,就着这声惊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钱,将领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见此处有空桌,忙赶来收拾,顺手将客人撂下的几枚大子儿收了起来,谁知伸手一碰,他却是悚然一惊,这铜钱上竟结着一层寒霜。

两天后,“头一户”客栈中迎来了几个年轻客人——

走在前头的,是两个年轻姑娘,大约是姐妹,互相挽着胳膊,年长些的戴着面纱,另一个不过十四五岁,鹅蛋脸大眼睛,看着还有几分孩子气。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并不常见,她们俩一进门,便有几道明里暗里的视线射了过来,谁知,紧接着便是一个脸黑如炭的汉子跟了进来,手中提着好霸气的一把雁翅大环刀,那汉子环顾四周,将手中的长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声,刀背上的铁环被他内力所激,一时竟是响个不休,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个偷眼看的纷纷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来,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黑脸汉子身后还有人,因要将随行车马交给店家照顾,那两人便耽搁了片刻方才进门——那是一个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装的姑娘。

姑娘约莫只是为了赶路方便,倒也并未刻意女扮男装,衣裳是短打的男装,头上依然十分随意地梳了条辫子,人是细细的一条,长得眉目清秀,她脸颊苍白,很有几分大病过的柔弱模样。

可她走进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没人敢像先前一样明目张胆的打量她。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长,挂在少女腰间有些累赘,她便拎在手里,漆黑的刀鞘与素白的手背交相辉映,又诡异的浑然一体,但凡是有经验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来那刀是见过血的,绝非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拿出来哄人的货色。

来人正是周翡一行。

这一路热闹,李妍李晟都跟出来了,前面戴着头纱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吴楚楚,还有个杨瑾留着路上逗闷子。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见杨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脚帮关系匪浅。她和谢允两人护送吴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么小心翼翼,这厮居然都能堵住他们,这能耐算起来比他那闻名九州的“断雁十三刀”还厉害。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杨瑾这么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快来利用我”的冤大头在前,周翡顿时有了想法。她即兴发挥,煞有介事地将寇丹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还把青龙主与山川剑的旧恩怨等事一起兼容并包地编了进来,给杨瑾画了一张神秘的大饼——

“你肯定猜不出这‘海天一色’是什么,”周翡神神秘秘地对杨瑾说道,“端王爷——南边的那个告诉我,‘海天一色’其实是一笔遗产,收容了无数或因天灾、或因人祸分崩离析的门派遗物,也包括大药谷,我鱼太师叔的‘归阳丹’就是这么来的。除了大药谷,其他门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应有尽有,你想想山川剑的剑,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点博众家之长、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没说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杨瑾听了个目瞪口呆,自动过滤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这么几个词。

周翡这种鬼话,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够忽悠忽悠杨瑾了。杨瑾其人,听闻江湖上捕风捉影地传出一个“南刀传人”,连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热血上头,寻死觅活地前来较量,断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听说一个“刀”字,耳朵能当场长两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对“海天一色”充满了向往,晕头转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而吴楚楚跟来,则另有缘故。

她虽知道周翡在胡说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凭空胡诌——无论海天一色是什么,都必然跟吴家关系匪浅,是害死她母亲和弟弟的元凶。按理说,她从终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风血雨,可谓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刚来又走,岂不折腾么?

可话说回来,即便她只是个娇娇弱弱的闺阁小姐,便能以自己无能、没用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闭目塞听么?那纵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贵,又岂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吴楚楚听了周翡对水波纹的转述,发现刻着水波纹的东西正是她从小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便当机立断地将这东西托付给了李瑾容——带着这玩意,她是仇天玑等人争抢的香饽饽,交出去了,她就成了无牵无挂的一个孤女,谁也没功夫对付她。

吴小姐回自己院里,给李大当家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也跟着周翡跑了。

有李妍这大喇叭在,他们的动静自然瞒不了李晟。李晟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几个月的老道士冲云子,也不想再蜗居在长辈羽翼下自命不凡,他受冲云子之托,带话回来,现在话已经带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镇,又有南朝大军驻扎,用不着他,便也干脆跟着下山了。

至于李妍……那是以“不带我,明天就给你们宣传得举世皆知,你们谁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赖脸跟出来的添头。

行脚帮有“车船店脚牙”,论其“无孔不入”,比丐帮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仅是“店”一支,便能将大小酒楼客栈都纳入眼线中,有杨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红玛瑙的五蝠令,行脚帮办事很痛快。

但谢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斗法,经验十分丰富,小尾巴也不是那么好抓。

“头一户”的店小二趁着招呼他们落座点菜的功夫,在杨瑾耳边悄声道:“小人是蓝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别的客人多说了几句话,隔壁桌有个客人大概是听出了点什么,立刻便放下钱走了,小人回想起来,那人形貌似乎与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对咱们帮里人非常熟悉,不知准不准……哦,对,他还留下了这个。”

店小二说着,取出铜钱,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他压低声音解释道:“这其实就是普通的大子儿,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时候,钱上是生着一层寒霜的。”

周翡眼皮一跳,一时间,谢允那格外冰凉的手,两军阵前曹宁那隐约的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匆匆从她眼前闪过,她忙追问道:“往哪边去了?”

店小二客客气气地回道:“恕小人无能,那便真不知道了。不过呢,这人在外面,不可能不住店、不坐车船,对不对?衣食住行,咱们占了半壁江山,您要找的人,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时候,您稍安勿躁,那人前两天刚走,这会未必走远了,不如几位现在客栈住下等等其他消息?”

众人也别无办法,只好道了谢,打发走行脚帮的店小二。

“我看他这是往南去了,”李晟沾了一点水,在桌上轻轻画了一条线,疑惑道,“南边有什么?”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没人吭声。

周翡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热水往嘴里送去,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四十八寨山下,谢允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了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他裹着棉袄往南边去,会不会只是去晒太阳的?

不知为什么,在这人人喧嚣浮躁的乱局里,周翡觉得这很像谢允能办出来的事。

“那咱们也去南边玩?”李妍跃跃欲试,很不见外地用胳膊肘戳了杨瑾一下,“哎,黑炭,你们老家是不是在南疆,听说你们连虫子都吃,是真的吗?”

杨瑾差点让她这毛手毛脚的一下把水碰洒了,转头怒视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门口有马长嘶一声,又有一帮人进了客栈。

客栈中吃饭喝酒的都是一静——只见来人个个身着黑色劲装,头上都戴了斗笠,齐刷刷往门口一站,凶神恶煞气扑面而来,不像打尖也不像住店,倒像是来寻仇的。

店小二愣了一下,忙挤出个笑脸迎了上去:“诸位客官,住店哪?住店的里面请,还有房。”

领头的黑衣人不言语,漠然地越过他,直奔店里,占了三张桌子,一时间,临街的上下两层小楼地方好像都不够用了。一侧角落里“兴南镖局”的人则谨慎地互相打起了眼色,几个汉子站了起来,将那对兄妹护在中间。

李妍好奇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周翡目光一扫,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李妍问道:“干嘛?”

“一直没顾上说,”周翡掀起眼皮撩了她一眼,说道,“今天得跟你约法三章。这回出门没人护着你,在我眼皮底下,你要是敢像上次在邵阳一样乱跑,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妍,我警告你,别指望我也像……”

她话音到此,不免一顿,将“像马叔一样惯着你”一句话含混地咽了下去。

周翡没说出来,别人却听得出,李妍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低落地“哦”了一声。

“没事不要找事,”周翡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杨瑾一眼,“实在是手痒了想练练,我可以奉陪。”

杨瑾冷哼了一声,将扣在断雁刀上的手放了回去,说道:“这些黑衣人是活人死人山的,我揍……见过一次。”

李晟皱眉问道:“哪一门下?”

“玄武。”杨瑾道,“你看那个人的手。”

“千里眼”李妍大眼睛“骨碌”一转,便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小声汇报道:“我看见了,那个人手背上纹了个长着大尾巴的王八!”

“乖,”李晟面无表情道,“闭嘴。”

吴楚楚至今记得将他们逼到衡山密道中的郑罗生,听到“活人死人山”,先紧张地捏了捏衣角,说道:“和那个青龙主是一样的么?”

周翡怕自己说得多了,吴楚楚反而不放心,便简短地回道:“没事,没有郑罗生那样的高手。”

比起当年两眼一抹黑,连活人死人山是何方神圣都要沈天枢告知的周翡,李妍这“包打听”的消息显然灵光多了,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我知道,听说玄武主名叫做‘丁魁’,非常不是东西,姐,他还扬言要找你给青龙主报仇呢!”

周翡:“……”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兴高采烈的。

李晟从桌子底下给了李妍一脚:“你唯恐别人不知道是吧?”

李妍吐了吐舌头,不敢提这茬了,便转向吴楚楚,对她说道:“没事,等你把我教你的武功口诀练好了,咱就谁也不怕了。”

此言一出,一张桌子上的剩下三人都惊了。

周翡一口水呛了出来:“娘啊,你还教别人?”

杨瑾一本正经地皱眉道:“习武可不像写字,倒插笔也没事,出了岔子不是小事,怎能随便误人子弟?”

李晟最不客气,直接问道:“李大状,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李妍难得好为人师一回,当场被这“三座大山”活活压得矮了一截,脸上颇为挂不住,吴楚楚忙出来打圆场,用眼神示意兴南镖局的方向,小声道:“嘘——你们看,那些人是不是跟那个什么……玄武派的人有过节?”

大堂下有些怕事的已经悄悄走了,也就二楼还剩下点人,吴楚楚这一瞥并不突兀,因为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在窃窃私语。只见那兴南镖局中的少女愤然上前一步,从腰间抽出一对峨眉刺,指着楼下的玄武派说道:“青天白日里追到客栈里,公然劫镖,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听罢,顿时微微哗然——

自古有镖局押镖,便自然免不了有人想劫,只是既然做的是拦路打劫的买卖,必是要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半也不会透露名姓。谁知现如今,这劫道的反倒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仿佛劫得很有理一样,非但不屑掩藏身份,还追杀到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反倒是苦主走投无路,求救无门,简直怪哉。

这一来是中原武林群龙无首,秩序崩乱的缘故,二来也是南北双方战事正紧,连朝廷也没空管这些江湖仇杀。

盛世的王法乱世的刀兵——这样乱的世道里,从来都是越恶便越得势。

杨瑾冷笑道:“报杀父之仇的都未必敢这么有恃无恐,你们中原人真行。”

“我们中原人不这样,”周翡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中原王八才这样。”

她话音没落,便听楼下玄武派的领头人笑道:“小丫头片子,谁稀罕劫你们的镖?咱们兄弟吃过见过,犯得上惦记你们那仨瓜俩枣?只不过看不惯你们给霍连涛那伪君子跑腿卖命,还脸大自称南朝武林正统,特地来替天行道罢了。”

李晟一听“霍连涛”三个字,后背不由得挺直了,摆手冲李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玄武派的领头人又得意洋洋地接着道:“霍家堡的当家人本来是霍老爷子,谁不知道霍连涛这家主之位是怎么来的?这是人家家务事,倒也罢了。只是那区区一个北斗,尚未抵达岳阳,那霍连涛便自己先屁滚尿流地逃了,一把火烧死亲兄,这是什么臭不要脸的混账东西?也好意思发什么‘征北英雄帖’?呸!我看不如叫‘捧臭脚帖’!”

兴南镖局一行人闻言,自然怒骂不止。

玄武派的领头人阴恻恻地一笑:“你们若是识相,便将东西留下,滚回去跟霍连涛那老小子说,他那个什么‘捧臭脚大会’一定要如期开,弟兄们还等着前去搅局呢。”

他说完,突然便连招呼都不打,人影一闪,竟已经蹿到了二楼拐角处,伸手便向那写着“兴南”俩字的旗杆抓去,口中话音不断,“武功稀松就算了,还有眼无珠,哈哈,你们要这旗何用,一并给了我吧!”

走镖的,走得便是这一杆旗,走到哪亮到哪,这是名头,也是脸面。要是哪个镖局被人劫镖,充其量赔钱、再赔上点声誉罢了,可要是哪个镖局被人拔了旗,那便是给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特别是折在活人死人山这些魔头手上,传了出去,往后南半江山,便哪里还有兴南镖局的立锥之地?

那镖局众人一看便红了眼,四五个汉子抢上前去,兵器齐出,奔着那玄武派的领头人身上去了。

那领头人大笑一声,一只脚踩在木头扶手上,走转腾挪、竟然颇为游刃有余。

李晟漠然收回目光,对周翡等人说道:“霍连涛放火烧死亲哥这事倒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些魔头不算扯淡,但怎么……霍连涛丧家之犬似的从岳阳南奔,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当年山川剑都不敢自称武林盟主,他算什么东西?”

李妍伸着脖子看了半晌,见那边打得锣鼓喧天,便问道:“哥,咱们真不管啊。”

周翡道:“坐下吃你的饭。”

李晟道:“狗咬狗,有什么好管的?”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李晟为了“自己所见与周翡略同”,顿时颇为不爽,大爷似的冲周翡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那玄武派的人仿佛戏耍够了,蓦地从那木扶手翻了下去,猛鹰扑兔似的扑向其中一个镖局的汉子,一把抓住那汉子手中的板斧,竟能以蛮力拉开,随即一掌印上了那汉子胸口。

那镖师惨叫一声,当即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脸上泛起可怖的青紫色,双腿蹬了两下,随即形似疯狂地伸手去扒自己的衣领,指甲抠进了肉里竟也浑然不觉,他口中“嗬嗬”作响,不过片刻光景,竟已经没了气息,临死时将自己布满血道子的前襟扒开,里面竟有一个漆黑的掌印。

玄武派的黑衣人将双手露了出来,只见他手上隐隐有光划过,竟是带了一双极薄的手套,掌心处布满细得看不见的小刺,能轻易穿透布料衣襟,将淬的毒印在人皮肉上。这玩意就算跟毒掌比起来也是旁门左道——毒掌好歹还得自己炼化毒物入体、还得内力深厚才行,哪像此物省事?想那青龙主郑罗生也是个成名已久的高手,与人对阵时也一样是花样百出,一身的鸡零狗碎,比起杂耍卖艺的也不遑多让,跟眼前玄武派的黑衣人这“省事”的毒掌异曲同工。

可见活人死人山实在是从上到下、一脉相承的上不得台面。

那被众镖师护在中间的少年少女同时大叫道:“胡四叔!”

玄武派的领头人一挥手,三张桌子的黑衣人全都站了起来,个个手上都有那带刺的手套,领头人冷冷一笑,黑衣人们一拥而上,与兴南镖局的镖师们斗在一处,整个楼梯当即成了擂台,原本在楼梯口上看热闹的几桌人抱头鼠窜,掌柜与店小二没有一个胆敢上前劝阻。

那少女扑在方才死了的镖师尸体上,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来,说道:“你们与霍堡主有仇,大可以找他分说,我们不过是小小的生意人,受人之托押送货物给霍家,又得罪你们什么了?尔等不敢找上正主,便拿我们出气,这算什么?王法不管,道义不管,凭你们这等魔头竟也能一手遮天,我……啊!”

她话音没落,又一个镖师倒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少女脚上,那镖师也是一脸铁青、中毒而亡。

想也知道,活人死人山的魔头们胆敢找上门来,说明根本没把兴南镖局这些看着挺厉害的镖师放在眼里,双方才交手不到数个回合,高下立判、强弱分明,镖师们没有一会的功夫便溃不成军,好几个中了玄武派见血封喉的毒,都是连话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句,便断了气。

少女双目通红,抽出峨眉双刺便扑了上去。

周翡冷眼旁观,简直要皱眉——这姑娘那点微末的功夫连李妍都不如,白瞎了那对峨眉刺。

只见那少女双刺直指凶手双目,玄武派的领头人见状忍俊不禁,往后一错步,轻易便隔着手套捏住了她的兵刃,少女本能去拔,对方的目光在她窈窕的身上一扫,突然眼露邪光,一松手道:“还你。”

少女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半步,那玄武派的领头人当即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襟,“嘶拉”一声便撕了下来。

刀剑声中传来少女惊慌的尖叫,周翡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旁边脸色苍白的少年骤然失色,大叫一声“阿莹”,一个镖师上前一步,试图拦在那少女面前,却遭到前后两个玄武派的黑衣人阻击,一时左支右绌,更多的黑衣人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纷纷向那少女围了上去。

周翡放下了筷子,一直分神留意战局的李妍还以为她在催自己,忙低头做扒饭状,谁知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眼前突然有衣角闪过,李妍吃惊地抬起头,发现方才呵斥她一套一套的李晟和周翡居然转眼间都不在座位上了!

四五个玄武派别的黑衣人将掌中小刺收敛,分别抓住那少女四肢,少女前襟裂开一大片,露出雪白的里衣和肌肤来,活鱼似的挣扎不休,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她骂哑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去,恨不能当场咬舌自尽。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轻响,接着,抓着她的手倏地松了,她整个人骤然失去依托,从空中摔了下去,却没触地——有什么托住了她。

那托在她腰间的东西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刀鞘,托住她的人吩咐道:“留神。”

随即,对方一抖手腕,少女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客栈的木扶手,堪堪站定。她惊魂甫定地往地上一扫,见地上一片血迹,方才抓着她的几条胳膊集体齐肘断了,惨叫声四起。

周翡磕了磕望春山血槽里的血迹,抬头看了一眼慢了半步的李晟。

李晟自动将其视为挑衅,气结不已,黑着脸转身迎上了正在对众镖师赶尽杀绝的玄武派黑衣人们,将一腔火气都发了出去。

三颗米粒从李妍的筷子尖上滚了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瞪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哥姐,说道:“不、不是说好了不惹事吗?”

杨瑾没吭声,一双眼跟点着的灯笼似的,亮出足有十里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翡的刀——不过几个月,他觉得周翡的刀说不上进步神速,却多出了某种莫测的感觉。

周翡一刀断四臂实在骇人,再加上一个怒气冲冲的李晟,两人一插手,战局就像一端加了秤砣的秤杆,顷刻歪了过去,玄武派那领头人一声尖哨,下令停手,戒备地盯着周翡和李晟道:“什么人敢管活人死人山的闲事?”

周翡才不回答,只是简单粗暴地问道:“死还是滚?”

玄武派那领头人显然也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人物,脸上退意同戒备一样明显,可他混了这许多年,连对方的名号都不知道便夹着尾巴跑,也实在不像话,便硬梗着脖子道:“阁下是铁了心要给霍连涛那枉顾人伦的伪君子当打手,与我玄武主为敌?”

周翡只能容忍一个半人跟她唧唧歪歪地讲理,一个是周以棠,半个是谢允——即便是谢允,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时候也得做好挨揍的准备——她根本不想搭理这些多余的人。

眼见那手上纹个大王八的货还待要说话,周翡突然招呼都不打,直接提刀上前,那人只见刀光一闪,悚然一惊,危急之下转身要往身后的人堆里钻,以同侪为盾,可周翡是独自破过青龙主翻山蹈海阵的人,哪里看不出这一点滑头,她不知怎的便晃过了眼前碍事的人,脚下轻轻一转,望春山如附骨之疽一般缠上了那玄武派领头人的脖子,直接往前一送。

这些活人死人山的魔头们往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何曾见过这种话都不耐烦说,便直接提刀杀人的?一时都惊呆了,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死还是滚”四个字的纯度。

头头都死了,没人跟命过不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黑衣人转眼作鸟兽散,客栈中顷刻安宁了下来,徒留一股弱肉强食的血腥味。

一别数年,周以棠言犹在耳——“取舍”乃是强者之道。

周翡扫了一眼那眼圈通红的镖局少女,还刀入鞘,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谢允一路陪她返回蜀中,此时却突然不告而别,除了那日为了救她使出了那什么……“推云掌”之外,仿佛没别的缘由了。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放弃他一直暗地追查的事?

周翡虽然不愿意妄下结论,却也知道情况恐怕并不乐观。

要不是因为这个,她真的很想留在蜀中见她爹一面,跟他好好聊一聊那些以前她想不明白、这一年间却尝透了滋味的道理。

许是她方才跟活人死人山的人动刀太过凶神恶煞,兴南镖局的一帮镖师愣是没敢上前同她说话,都转向了李晟。李晟是个“窝里横”,只对自己人不假辞色,在外人面前非常之伪君子,三言两语便和人家聊到了一处,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

他往桌上丢了个黑木雕的请柬:“你们先看看这个。”

吴楚楚第一个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说道:“这上面怎么也有个水波纹?”

普通请柬写在纸上,霍连涛的请柬却十分铺张地刻在了木头上,上面镂空刻了时间地点,下面勾了一截诡异的水波纹图案,和吴楚楚长命锁上那个非常像。

李妍感叹道:“这个霍堡主肯定很有钱。”

杨瑾奇道:“不是都说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逃难到南边了吗?怎么还能很有钱?”

“要紧的东西他早就送走了,岳阳的霍家堡就给沈天枢剩下一个空壳和一个傻大哥。”李晟随口道,“那兴南镖局的总镖头朱庆,本是个颇为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镖遭人暗算,后脊梁骨受伤,至今只能瘫在床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说照看生意了。这朱庆一双儿女都还不到十八,兄长叫做朱晨,就是刚才被他们镖师护在中间的那个,从小身体不好,功夫也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娇生惯养,身手也就那么回事,兄妹两个突遭大变,也没办法,只能自己顶门立户,幸亏一帮老镖师厚道,还愿意给他们撑门,镖局这才能勉力支撑——前几年霍家堡崛起的时候不是四处招揽人么?听说连活人死人山的木小乔都去了,朱家那两兄妹便顺势依附了霍家,那霍连涛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没怎么管过他们死活,这回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捣乱找不着正主,反倒拿他们出气,也是倒霉。”

杨瑾听罢,对乱世孤苦小儿女的遭遇没什么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听说霍家腿法独步天下,那么这个霍连涛能网罗这么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厉害的?”

周翡悚然道:“难道你还打算挑衅霍家堡?”

杨瑾挺直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挑战。”

周翡无言以对,跟一个满脑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南疆汉子实在说不清楚。

“武功怎么样说不好。”她想了想,说道,“但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了一件事——当时受到战火波及,再加上曹仲昆有意针对,洞庭一带各大门派先后凋落,唯独让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为什么?老堡主不能管事,而那霍连涛既不是底蕴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晟从小就是个人精,一点就透,闻听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后很可能有别的势力。当时霍家堡刚一遭到北斗威胁,立刻就放火撤退,将自己大本营都甩了,除了说明他特别怕死之外,还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经找好了退路,说不定计划将霍家堡迁往南边很久了,所以他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是……”

周翡和吴楚楚对视一眼——谢允说过,“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谢允是建元皇帝的侄儿,那他的堂弟岂不是皇帝那老儿的皇子?

吴楚楚先是点了一下头,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测都有理,随即又摇了摇头,敲了敲桌上的木请柬,暗示他们有事说事,别再揣度这些大人物的心计。他们仨仅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时都默契地噤了声,只剩下杨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李妍怕挨骂,憋着没敢吭声,杨瑾却很实在地皱紧眉头,说道:“不是刚才还在说霍连涛的武功厉害不厉害吗?你们在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你们中原人老想这么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无语片刻,问道,“徐舵主是你什么人?”

杨瑾道:“哦,是我义父。早年他到我们擎云沟来求过医,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后便经常有往来。”

周翡真心实意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义父亲近,有事多听他老人家的。”

不然迟早让人称斤卖了。

杨瑾压根没听懂她这句隐晦的挤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实诚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李晟将木请柬反过来观察了片刻,说道:“永州,正月——方才据咱们推断,谢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这方向吗?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去那边了?”

周翡倏地一愣,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再说说这个水波纹。”李晟数道,“现在就咱们知道的,吴将军那里有一个,霍家堡显然也有一个。”

“山川剑有一个,”周翡想起寇丹在洗墨江边的话,补充道,“我娘……不对,按时间算,应该是外公那也有一个。羽衣班不清楚,但我觉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内情。鱼太师叔没有,否则寇丹一定拿到了,但他老人家似乎也知道内情。”

“要是按着那一辈人算,霍连涛当时还狗屁不算呢,他现在手里的水波纹,该是老堡主留下来的。”李晟顿了顿,想起他目睹的那场大火,想起冲云子和霍老堡主之间那种诡异的默契,又说道,“我总觉得齐门也应该有一个。”

周翡听到这里,突然沉吟道:“等等,我发现这里面有个问题。”

李晟叹了口气:“不错。”

李妍终于被他们俩这不知所云的对话逼疯了:“劳驾,大哥,亲姐,你俩能用人话交流吗?”

“就现在咱们知道的,最初拿着这个水波纹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没有和继任者说过其中内情。”吴楚楚小声给她解释道,“那长命锁我从小就戴着,但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它有什么特异之处。山川剑死于非命,这不用说了,之后他的东西落到了郑罗生手里,郑罗生到死都没明白海天一色是怎么回事。”

“齐门和羽衣班不太了解,”周翡说道,“我娘也一样,倘若她不是完全蒙在鼓里,当时肯定不会派晨飞师兄他们去接你们。”

张晨飞太年轻了,他们那一队人虽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却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吴家人身上有要命的东西,还将弟子派去送死。

“说回到这个霍连涛身上,”李晟道,“霍连涛这个人,心机深沉,很会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个怀璧其罪的东西,还拿出来满天下展览招祸。这水波纹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时用的一样信物,被不明内情的霍连涛当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凭证。”

李妍听了这前因后果,简直一个头变成八个大,满城的鸟都飞过来围着她脑袋转了一圈。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了片刻,没想出什么所以然,只将脑中原本泾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团难舍难分的浆糊,只好无力地问道:“所以呢?我还是没听懂。”

“所以永州这回要热闹了。”李晟低声道,“霍连涛根本不知道水波纹代表什么,自以为来客都是来给他捧臭脚的,到时候恐怕会来一大批不速之客。”

对“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北斗,甚至是……南面朝廷。

李晟问道:“怎么样,我们去永州看看吗?兴南镖局的人能把我们带过去。”

周翡迟疑着没表态,毕竟谢允不见得一定会去永州,她只想寻人,没兴趣跟着霍连涛搅混水。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头一户”的店小二给杨瑾送来了一个消息——

“黄色蝠的兄弟们传信,说好似见过您打听的人,此人自己买了马车,出手十分阔绰,就是说什么也不肯让人帮他赶车,非要亲力亲为。小人那些兄弟们没见过少爷不当非当车夫的,觉得有点奇怪,还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见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