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看,这十七个——算上被地门锁锁住的,总共十八人,他们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一水的瘦如活鬼,一样的装束和铁面具,铁面具又遮挡住眉眼,只露出那一点脱了形的嘴唇和下巴。别说那些从未见过殷沛的,就连周翡也分不出谁是谁。而方才的十八分之一都逼得霓裳夫人与一众高手同时出招,这会竟来了一窝!

别的不说,反正柳老爷是绝对拿不出来一窝地门锁了。

三年前,周翡仗着同明大师一包药粉吓退了殷沛,那时周翡已经初步碰到了无常破雪刀的“道”,刀法直逼一流高手水平,而相对的,殷沛对敌经验少地可怜,一身诡异的深厚内力都是抢来的,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收归己用——但即使是这样,倘若殷沛当时心性坚定一些,单是用那一身霸道的内力,他便能轻易摆平周翡。

今非昔比,如今殷沛那“清晖真人”的名头在中原武林可谓是风光无两,恐怕再不会像当年初出茅庐时轻易被吓跑了。方才霓裳夫人等人围攻那铁面人,周翡冷眼旁观,还觉得没什么压力,自己仗着刀好,大概可以与之一战……可突然来了十八个,这个她真战不了。

何况周翡一眼扫过这些铁面人,心里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就跟她辨认霓裳夫人的琴音一样坚定得毫无道理——她想:万一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殷沛怎么办?

一个人,豢养这许多危险的傀儡,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那么他必须得有办法压制住他们,要么凭武力,要么靠手段,这道理再简单不过。所以如果这十八个人都不是殷沛本人,他现在已经走到什么地步了?

周翡大略掐算一下,感觉殷沛怕是离飞升不远了。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顺着柳家庄院墙的墙根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一边悲凉地觉得“邪不胜正”这四个字纯属扯淡。倘若不摸着良心,也不考虑道义,那么就事论事而言,邪派武功就是毫无争议的比所谓“正派”的厉害。普通功法讲究经脉、积累、资质、方法、境界,此外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这样,练上个大几十年,须发皆白时,效果好不好还得看个人造化。

邪派武功却能让人一步登天,方才还是个狗见嫌的“鱼肉”,摇身一变,立刻就能横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将功夫比做人,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恶劣,出身既穷,前途无亮”,还爱答不理,得叫他们这些贱人几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后苦苦求索。人家邪魔歪道的功夫则好比仙子公主,温柔小意,从不挑剔你什么,什么都愿意给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李妍那废物点心小时候听寨中长辈讲故事,讲到那些个为了武功秘籍而互相争斗的事,她总是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不理解,那傻孩子以为武功秘籍都是她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功课”,为故事里那些坏胚们竟肯为了“用功”而干坏事震惊了好多年。

如今看来,还真是孩子才会发出的感慨。

周翡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碎遮,感觉柳老爷等人今日自以为是“请君入瓮”,闹不好是要“画地为牢”。

早在十七八个殷沛同时出现的时候,四方墙角上挥舞着小旗的几个四十八寨人便不见了,想必李晟也只是碍于什么人情顺路过来帮忙的,那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忙是帮了,却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转眼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李晟不露面,柳老爷等人却是要将这出戏唱完的。

铁面魔何许人也?他残暴嗜杀、喜怒无常,一点忤逆都能让他痛下杀手。这回柳家庄的人竟敢这样算计他,此事肯定不能善了,眼下求饶也来不及了。柳老爷纵横生意场这许多年,深谙人心,知道如今聚在柳家庄的人虽多,却好似一群恐慌的牛羊,一旦自己露出一点示弱的意思,牛羊没了“头领”,必然四散奔逃,那就纯粹是给这铁面魔送菜了。

柳老爷扫了眼前一圈的铁面魔,心里打定主意,依然镇定自若地说道:“不知哪一位是清晖真人?”

这十八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柳慧申,你自诩不问江湖事二十年,如今伸手搅混水,这样大费周章,却连本座是哪一个都不知道,说出去不笑掉别人大牙吗?”

这场景诡异至极,换个没见过世面的站在其中,大约连气都得忘了怎么喘,柳老爷却面不改色,又道:“我只知道清晖真人本领极大,手段极高,本来堪为人杰,却四处为非作歹。柳某确实不问江湖事,可也见不得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日日在仇恨中辗转,不免不自量力一回,牵了这个头,同真人讨个说法。”

那位姓邹的听了这话,低头抹了一把眼睛,沉默地冲柳老爷拱拱手。

十八个殷沛放声大笑,每个“哈”字都吐得格外整齐,简直好像是一个人生出了十八张嘴:“就凭你?你是什么东西?”

柳老爷挺胸抬头,站成了一团器宇轩昂的球,朗声道:“不才,乃天地间一匹夫。”

十八个铁面人倏地一静。

柳老爷无视一圈死气沉沉的目光,说道:“诸位,当年祸乱频起,北斗横行肆虐,手中握了多少怨魂?在下的师门,诸位的师门,多少千百年传承毁于一旦,可是我等别无办法,要么仓皇南下,要么隐姓埋名,何等憋屈!如今北斗七人,去之者三,眼看北斗势微,黑云将破,我中原武林之上,却又要因这等邪魔而人人自危!昨日是活人死人山,今日是柳家庄,明日又有谁?四大道观?少林丐帮?还是你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听出来了,柳老爷人路颇广,今天约到这里来围剿殷沛的显然不止明面上这一点人马,只是大家都不傻,来归来,未必肯为了那点人情冲锋陷阵。武林中人就是这样,自己孤身在外的时候,路见不平,未必不会拔刀相助,情义之下,未必不肯舍身赴义……但各大门派一凑在一起,“我”变成了“我门派”时,一群豪杰就都成了斤斤计较的买卖人,你家看着我家,我家看着你家,谁都不当这个出头鸟。

柳老爷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番话说得自己有些郁郁难平,他觉得自己像个海边堆沙子的人,拼命想把散沙汇聚成堡垒,抵挡一波一波的海浪,可尽是徒劳。

“可能刀剑没有临到谁头上,谁也想不到‘道义’二字。”柳老爷苦笑了一下,伸手拎起家仆送上的一把红缨长枪,说道,“也罢,当年柳某在南边遇上恶匪,得邹氏镖局几位老英雄拔刀相助,方才有今日,我责无旁贷,诸位自便。”

姓邹的汉子与他带来的几个人二话不说,同柳老爷站到了一边。

霓裳夫人伸手摸了摸鬓角,将鬓上插的一朵鲜花摘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继而一挥手,羽衣班的女孩子们纷纷越众而出,聚在她身边。

霓裳夫人道:“我们不过是些靠唱小曲为生的歌女伶人,不懂柳兄弟这些大道理,只是见不得故人之子这样败坏先人名声,小子,我希望你日后不要自称‘清晖’,你不要脸,你九泉之下的爹还要。我就不信你能日日好眠,不信你家列祖列宗没在午夜时分找过你!”

周翡心里一阵无可名状的悲凉,霓裳夫人把话说得这样狠,却仍是顾忌逝者声名,不肯当众点出殷沛真名。

当年一刀一剑、望山饮雪,该是叫人心折的。

到如今,剑剩剑鞘,刀锋未出,李晟在暗处不肯露面,她迟疑着身在局外,殷沛在泥沼里自鸣得意。周翡不知道听了这番话,那姓殷的和姓李的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点难过。

十八个铁面人好似被霓裳夫人的话激怒了,同时开口道:“你放屁!”

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好似在和谁遥遥对视似的,随后她冷冷说道:“你那养父虽不算什么恶人,这一辈子却还真是没干过半件好事,看他养大了个什么东西!”

地门锁一声巨响,十七个铁面人同时朝她发难,那被锁住的人竟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被破不开的地门锁所限,他离不开原地,那人却好似魔障了似的,不知痛痒地跟其他人一起往前冲,只听“嘎吱”一声,他强行拖拽铁锁,一条腿竟被铁锁勒断了,扭曲成骇人的形状,这人却浑然不觉,拖着断腿,踉跄着半跪在地,依然不依不饶地玩命挣扎,脖颈上青筋鼓起老高,已经不像人了。

霓裳夫人手上琴弦倏地亮出,羽衣班的女伶们身着艳色衣裙,浑似一朵一朵开在夜色里的花,与可怖的铁面人们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幕离奇的仙魔故事。

柳家庄一干人等随即杀入战圈,家仆下人们抬着铜盆四处泼洒事先准备的“流火”,一股淡淡的酒味四下蔓延开,怪虫们纷纷滚入其中,很快被在旁掠阵的人以扒火棍夹起来扔进火里。

可就算没有怪虫,实力差距却依然好似天堑鸿沟。

十八个铁面人说道:“我倒要看看天下英雄何在!”

这一交手,羽衣班的花好似被秋风扫过,乍开便落,除了霓裳夫人尚能左支右绌地勉力支撑一会,其他人简直不堪一击。柳老爷金盆洗手多年,功夫已经落下了不少,手中长枪像是纸糊的,经典的泰山“三星连珠”刚刺出两下,便被一个铁面人徒手抓住,铁面人一掌压住枪尖,柳老爷便觉一阵难以抵挡的大力涌过来,厚实的双手上一对虎口竟一同撕开,鲜血淋漓的手再也握不住长枪,踉跄着往后退去,另一个铁面人好似鬼魅似的出现在他身后,狞笑一声,便要将他毙在掌下。

突然,一把极亮的剑当空插入,抹向那铁面人手掌,铁面人一掌拍出,另一把剑灵蛇似的追了上来,电光石火间连刺三剑,趁着铁面人闪避时虚晃一招,将柳老爷往身后一带,正是李晟!

他一露面,周翡才注意到,方才那几个四十八寨的打旗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各带一拨人,站住了各个阵脚,呈梅花之势将这十八个铁面人围在了中间。

周翡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吹了几声口哨,乍一听跟蜀中山间的鸟叫一模一样,示意李晟自己在旁边——这还是他们小时候调皮捣蛋时用的暗号,后来周翡跟李晟关系越来越紧张,已经好多年没吹过了,不知道他还听不听得出。

李晟耳根微微一动,随即他背对着周翡,还剑入鞘,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冲她轻轻摆了摆,叫她不要妄动。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柳前辈说得在理,后辈受教了——杨兄,你说呢?”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群眉目深邃、略带外族特点的人走了出来,为首一人正是杨瑾,杨瑾没吭声,一别手中断雁刀,那断雁刀“哗啦”一声响,夜色中传出老远。

李晟冲他一点头,随即又风度翩翩地与那众多铁面人一抱拳,说道:“清晖真人,你问天下英雄何在,我便同你介绍一番,四十八寨在这,擎云沟在那,行脚帮诸位兄弟方才忙着抓你手下那些抬轿子的废物,没空与你见礼,其他的么——请武当诸位前辈守好正门,留神怪虫。少林高僧们占住坤位,罗汉阵斩断铁面魔头联系,多谢助拳……”

柳老爷厚道,只让众人自己抉择,李晟这小子却坏得“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露面不说,一张嘴便将各大门派全都拖下水,口头上布下个天罗地网,还给各方势力全都分派了合情合理的任务,既让他们知道该干什么,又让他们不能浑水摸鱼。

布置完,李晟目光一扫一众铁面人,笑道:“傀儡既然在,牵线人必定离得不远,殷兄,舍妹与你颇有渊源,早想和你叙叙旧了,再不出来一见,她可就自行去找你了。”

大人吓唬小孩的时候,总说:“再不听话,大妖怪找你来了!”

轮到李晟吓唬殷沛,则说:“再不出来,周翡找你去了。”

周翡难以置信李缺德竟然如此偷工减料,一时间也不知李晟是想激怒殷沛还是想激怒自己,她盯着她哥的后脑勺,心道:我要砸他一头包,不,至少得三层。

周翡畅想了一下,用幻想中的三层包暂时压下了怒火,集中精力做正事——李晟那句话不但是为了吓唬殷沛,也是说给她听的。

这十八张嘴实在太整齐划一了,要不是提前对好了词,那就肯定是殷沛用什么方法能控制这十八个人,如果是那样,控制十八个人同别人一问一答,还要控制他们与人动手且配合得当,难度就高了,即使殷沛真有这样耸人听闻的本领,他本人现在必定不远,不在那十八人中间,也是在极近的地方。

可是怎么判断呢?

李晟还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不等周翡想出个章程,那边已经动起手来。倘若一个铁面人的本领有十分,这些名门正派的平均水平大概只有十之一二。而且这并不意味着十个围攻者便能拿下一个铁面人,因为他们未必能互相配合,被围攻的人还会借力打力、叫他们互相掣肘……但这是在李晟露面之前。

李晟年轻资历浅,李瑾容一直没让他正式进四十八寨的长老堂,但实际上,四十八寨如今的巡逻防卫,是李晟和林浩分担的。他得齐门真传,在永州布阵围攻丁魁,领四十八寨防务,整合暗桩,后来甚至配合周以棠帮他带过几次兵,指挥群架的水平炉火纯青。

而各大门派因为一时迟疑,失了先机,被动地被李晟点了一通名,叫这毛头小子支使得团团转,很快扭转方才颓势,竟势均力敌起来。

柳家庄的家仆不断把“流火”往地上泼洒,干了一层又洒一层,绝不让铁面人身上的怪虫有可乘之机,这让众人突然觉得传说中的铁面魔也不是不能战胜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战圈,竟布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霓裳夫人琴弦一张,正扣住了一个铁面人的脖子,铁面人眼疾手快的一掌,将那要命的琴弦牢牢地粘在了手上,而与此同时,三四个羽衣班的小姑娘同时袭向他下盘,一个手持长棍的少林和尚一声佛号,一棒子当头砸下,这五个人将他牢牢地卡在了中间,铁面人大喝一声,惨白的皮肤上血管与筋骨好似可怕的长虫,突兀爆起,然后狠狠一拉霓裳夫人琴弦,抓了一手鲜血淋漓,硬是将她拽了下来,回手砸向三个羽衣班的少女,同时微一侧头,用肩膀前胸硬接少林僧人的一棒。

只听“喀”一声,那武僧的棒子竟然折了,就在他们两个拼硬功的时候,一柄刀背与刀柄加起来,甚至都不如最纤细的女子手指粗的小刀倏地闪过,刀锋几乎伴随着相胭脂香味,果决无比地擦过了那铁面人的脖颈——他竟也没看出霓裳夫人是怎么在尚未站稳的时候将这一刀送出来的。

这就是四大刺客羽衣班的成名之技“杨柳风”。

霓裳夫人一击得手,被琴弦上未散的强大内力震得踉跄两步,后退三步方才站稳,她微微抿了一下嫣红的嘴唇,望向脖颈间一片血红的铁面人,目光有一丝复杂的躲闪,她怕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杀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却更怕面具掉下来,里面露出殷沛的脸。

然而下一刻,那前来帮忙的武僧突然喝道:“小心!”

霓裳夫人只觉一股凉意顺着她的后背一路爬到了头顶,她来不及看清,已经本能地躲开了,一个羽衣班的女孩却没有这样警醒的直觉,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双冰冷的手捏住了脖颈,她最后看见的是那喷了不少血迹的铁面具后面虫子一样冰冷的眼睛,而后一阵剧痛,脖子竟被那只手活活拗断。铁面人周身的血不断地从被隔开的脖子往外涌,整个人迅速地灰败了下去,而他竟还能走,竟还能杀人,竟不知畏惧!

死人怎么能动?死人怎么还能杀人?

饶是霓裳夫人见多识广,也吃了一惊:“这到底是什么?”

周翡此时已经爬到了柳家庄院里最大的一棵大树上,她停在树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混乱的战局,感觉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叫道:“这些人杀不死!”

“怪物!”

“死人……死人竟然也能杀人!”

恐慌立刻席卷了人群,那脖子上挂着一条伤口的铁面人身边方圆一丈之内立刻没了活物,他的脖颈脸颊已经呈现出死人的灰白,手指竟在微微抽搐,脖子好似直不起来似的,略有些别扭地歪着,随后脚下骤然加速,冲着人群扑了过去。

第一个大叫着跑开的人彻底破坏了李晟的阵型,整个柳家庄顿时一片混乱,那邹大侠杀红了眼,见此情景,直接越众向前,挥一把金丝大环刀,一刀劈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铁面人,拼着挨上一掌,一刀卸下了铁面人的一条臂膀。

铁面人好似失去了平衡似的踉跄半步。邹大侠被他一掌打断一根肋骨,弯着腰吐出口血来,却悍不畏死道:“不死能怎样?砍了他的头,砍了他四肢,看他拿什么威风!”

这拼命三郎的架势极具感染力,不少原本迟疑的人听了这话全都纷纷跟着上前,眼看要将这铁面人剁成肉酱,却只听“轰”一声,那会动的尸体炸开了,连树上的周翡都受到了牵连,她本能地横刀挡了一下,定睛一看,头皮直发麻——只见撞在她刀尖上的竟是殷沛身上的那种怪虫!

怪虫用无数小爪子抱住了随着刀尖,当即便要顺着刀身往上爬,周翡狠狠一甩手,内力透过碎遮直接将那怪虫震了出去,摔在地上不动了。

可地面上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了,炸开的尸体里面钻出了足有百十来只怪虫,那些虫子个个十分瘦小,一露面就循着“流火”的味道四处乱窜,并且饥渴非常,沾上的活物,不管是人是鸟,一概吸干。

整个柳家庄简直成了一片修罗场,变了调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李晟脑门上终于见了汗,喝道:“周翡!”

周翡半跪在树梢上,在微风中随着树梢轻轻摇摆,精力集中到了极致,突然之间,那种非常玄的感觉又来了,周遭所有东西的动作都在变慢,每个人都没有了五官装束,在她眼里化成了某种符号——她看见少林棍法性烈如火,有些挥着棍子的年轻武僧像是暴烈的野火,而老和尚则像灯罩罩住的火星,感觉得到两个使刀人之间细微的差别,清晰地目睹了李晟双剑中驱除不掉的“潇湘”烙印……

周翡蓦地转向那十八个铁面人,发现了一个可怖的事实——他们的气息是完全一样的!

也就是说,如果她相信自己这股直觉,这十八个人里没有一个是殷沛本人!

可那该是谁?还能有?

李晟的布置将柳家庄内院挤了个水泄不通,殷沛还能混迹哪里?

内院的一些人恐惧已经到达了顶点,再也不能忍受与怪物徒手肉搏,开始没命地往门口冲去,武当被李晟安排去守门,作为防止外敌入侵与魔头脱逃的第一道防线,骤然被恐慌的人群冲击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全都堵成了一团,李晟那边已经彻底失控。

周翡蓦地抬起头,目光射向内院的一角——最开始进来的那个铁面人身边带了好多狗腿子,有给他开路的,有抬肩舆的,还有给他趴下当地毯的,这些人想必都是以前活人死人山的旧部,被新主人可着劲地糟践,还要日日提心吊胆,基本不堪一击,最早随霓裳夫人他们动手的那一小撮行脚帮便将他们制住了,一直以刀剑架着绑在旁边。

她看见了一个面冲混乱战场的“俘虏”,那人一袭黑衣,眉目在面具下,嘴唇却微微上勾,裸露的脖颈上露出半个青龙刺青,他大喇喇地亮着,丝毫也不遮掩,好像一点也不怕触怒新主子。

周翡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隔着人海与满树尚未来得及黄尽的枝繁叶茂,他的目光与周翡撞上了。周翡想也不想便动了,方才还随风自动的树梢猛地拉紧,好似一张大弓似的,树枝绷紧到了极致,倏地放松,周翡好似身化利箭,冲着那被绑在树上的人而去。

与此同时,那人身上的麻绳蓦地炸开,暴虐的内息好似关外无可抵挡的白毛飓风,顷刻便将看守他的两个行脚帮众人撞开。

周翡的衣襟与长发全都往后飞去,而她竟连眼睛都不眨,碎遮炫目的刀光流星似的划过,竟从风暴中间硬劈开了一条缝隙,直指殷沛眉心。殷沛蓦地抬起双手,他的动作在周翡眼里也慢了不少,可殷沛内力深厚得近乎匪夷所思,她再要收回,已经力不从心,殷沛双掌一合,稳稳当当地将碎遮夹在了掌中。

他低喝一声,暴虐的内功顺着刀身而上,将周翡震出了一丈之远,而后也不追击,提气长啸一声,飘然而去。

周翡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她一口气追出了足有数里,殷沛虽然形影飘忽,几次三番都没能甩脱她,行至一处杳无人烟的山林间,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烦了,脚步一顿,半侧过身来,冷冷的目光从铁面具后面射出来,望向穷追不舍的周翡:“你来找死?”

周翡懒得同他扯淡,脚尖微一点地,碎遮的刀光便凝成了一点,撞向殷沛胸口,直奔着那膀大腰圆的涅槃蛊母虫而去。

怪虫察觉到她的杀意,愤怒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这巴掌大的怪虫叫起来竟然颇为声势浩大,乍一听,居然有点像传说中的海涛拍岸声。殷沛长袖轻轻一拢,那身黑衣为内力撑起,仿佛金石铸就,与周翡手中绝代名刀的利刃错锋而过,竟擦出一串火花,而后他双手往下一按,按住碎遮的刀背,单薄得只剩下半个巴掌厚的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着,配上伏在他胸口的怪虫,显得又病态、又危险。

“哦,我明白了,你想杀母虫救下那些人?”殷沛低低地一笑道,“周姑娘,你还真是同当年在衡山一样不计后果。”

提起衡山周翡就来气,因为那件事谢允还跟她闹了一路的别扭,早知道殷沛能长成这幅熊样,她吃饱了撑的才会答应纪云沉管那路闲事。她轻叱一声,长刀震开殷沛双掌,碎遮在她手中已经快到了极致,一阵刀光如幕,将殷沛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笼在了其中。周翡的刀为无常道、走偏锋、无迹可寻,饶是殷沛功力极深,一时间居然也难以挣脱,只能连连被动接招。他身上那怪虫对这种僵持极为不满,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时而粗哑、时而尖锐,时而夹杂着古怪的“隆隆声”,高低起伏之变化多端堪比村夫泼妇骂街,好似在训斥殷沛不顶用。

“骂”了一阵,见不起作用,那蛊虫声音一顿,它背后开裂,两翼似的展开,露出下面的虫身,那虫身长得非常怪异,浑似一截白骨,夜色中,上了釉一般闪着微光。殷沛伸手捂住胸口的怪虫,摸到虫身上的变化,他脸色一变,懒洋洋的嘴角陡然绷紧,攻势骤然凌厉起来,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

周翡同他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震得手腕生疼,殷沛发了狠似的,一招猛似一招,丝毫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下喘息的余地,密不透风的破雪刀竟被他以蛮力撕开了一条裂口,周翡好似微微有些脱力,碎遮倏地打了个滑,与殷沛错身而过。

殷沛一掌拍向她肩头:“自不量力!”

而此时,周翡手中打滑的碎遮却蓦地反手一别,那刀尖幽灵一般,自下而上穿过殷沛双掌,从无穷处突出,走得竟是一条弧线——正是当年北刀的“断水缠丝”。

这一招宛如神来之笔,一下捅穿了殷沛那副无坚不摧的袍袖,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刮了一条血口子。两人在极小的空间内几番角力,你来我往片刻,殷沛宽大的袍袖与碎遮缠在一起,一时僵持住了。

周翡垂下眼,看着他胸口愤怒的蛊虫,突然同殷沛说了一句话。她问道:“到底是你听它的还是它听你的?”

殷沛脸色骤变,一瞬间神色近乎狰狞。

周翡才不怕他,见他色变,低笑了一声,火上浇油道:“怎么,不会真叫我说中了吧?”

怪虫的尖叫声里带了回音,显得越发阴沉,殷沛额角的青筋几乎要顶破他的铁面具。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周翡偏不,她强提一口气,将碎遮又往前送了两分:“殷沛,以前你身不由己,受郑罗生挟持也就算了,现在你自由了,不必听命于人了,却又听命一条虫子?是不是不给人当狗浑身不舒服?你可真是让我涨了见识,你家列祖列宗见了也一定很欣慰。”

殷沛怒吼一声,骤然发力,一双袍袖突然碎成了几段,周翡踉跄半步,被那可怕的内力震得胸口一阵翻涌,喉咙里隐隐泛起腥甜气。

“我为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小人、懦夫杀了冯飞花,挑了丁魁,荡平了他们一提起便要瑟瑟发抖的活人死人山,”殷沛压抑着什么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除了他们心头大患,于是我就成了下一个心头大患,你告诉我,有这个道理么?”

周翡听说过恶人先告状,没料到恶成殷沛这步田地,竟还有告状的需求,不由得一愣。殷沛脖颈间的青龙刺青泛着隐约的紫色,他削瘦的身体好像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不是?”殷沛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抖得声音都在发颤。

周翡十分莫名其妙——方才除了一个不到半寸长的小口子,她没伤到殷沛什么,至于疼成这样?她皱着眉打量着殷沛,问道:“喂,你哆嗦什么?”

殷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艰难地挤出一个冷笑,按住那只盘踞在他胸口蠢蠢欲动的怪虫,对周翡说道:“衡山那次,算是我欠你一回,你现在滚,我不杀你,往后咱们两清……滚!”

依照殷沛的恶毒,他这句话说得堪称饱含情义了,可惜周翡不光毫不领情,还嘲讽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是不……谁?”

她话没说完,空中传来“咻”的一声,极轻,几乎到了近前才能听见,周翡警觉地拎着碎遮侧身躲开半步,两根两寸长的细针笔直地越过她,射向殷沛胸口的怪虫。那细针和寇丹的“烟雨浓”颇有异曲同工的意思,没有烟雨浓那么密集,力道却比寇丹强出不知多少倍,实乃夜里偷袭的神器。

殷沛隔空拍出一掌,挡开两根细针,倏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黑衣人好似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周翡身后的树林里,拨开矮树缓缓走上前。

周翡看清来人,便是一愣:“冲霄子……道长?”

叫“道长”似乎并不合适,冲霄子没有做道士打扮,他将头发利索地竖起,身着一身夜行衣,勾勒出宽厚的胸背,手中握着一根样式古怪的长笛,平添了几分诡秘的气质。

冲霄子冲周翡一点头,便不再看她,平静无波的目光转向殷沛,他对着殷沛伸出一只手,缓缓说道:“殷沛,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

殷沛冷笑。

冲霄子道:“当年我掌门师兄在衡山脚下捡到你,念在你是名门之后,不惜暴露我齐门禁地所在,将你带回去休养,替你疗伤、调理经脉,甚至打算教你武功,你是怎么报答他的?”

殷沛怀中的蛊虫再次发出高亢的鸣叫声。殷沛阴恻恻地低笑道:“念在我是名门之后?名门之后多了,也没见贵派掌门把每个人都请到禁地——分明是那牛鼻子想要谋夺我家传的山川剑!”

冲霄子冷冷地说道:“忘恩负义之徒,自然觉得道理都是自己的,错处都是别人的。殷沛,你今日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你压根不知道令尊这把山川剑上的水波纹是什么意思,你也压根不配拿着它。我掌门师兄以诚待你,你竟然私闯禁库,失手放出涅槃蛊,还被蛊虫迷惑,干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你朝九泉之下问问,自己配不配得上姓殷!”

周翡不止一次听李晟念叨过那位萍水相逢的冲云道长,听到这里,心想:那齐门的冲云子掌门当时不光捡了李晟三个月,还捡走了殷沛吗?

这沿途捡破烂是什么毛病?

周翡看着那涅槃蛊母虫,突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那冲云道长……”

“我掌门师兄便是第一个死在涅槃蛊下的。那蛊虫贪婪成性,嗜人血肉,越是高手,它便越是激动,所谓的蛊主人,不过是跪在这邪物本能下供其驱使的傀儡罢了。”冲霄子缓缓说道,“师兄死到临头,还想规劝你勿要贪此邪功,竭尽全力地想着除去你身上的涅槃蛊的方法,没想到全是自作多情。我看你倒是颇为心甘情愿地受此虫驱使。殷沛,但凡你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便该自己了断在这里。”

殷沛狂笑,双目赤红,方才同周翡说话时勉强调动的三分理智已经荡然无存。他怀中的蛊虫一下一下扇起丑陋的翅膀,随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数十个铁面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似被那蛊虫从地下凭空召唤出的死尸一样。

殷沛冷笑道:“哪个告诉你们……我身边只带着十八个药人的?”

周翡别无他法,只好暂时和来意成谜的冲霄子结成短暂的同盟,她持碎遮站在一边,刚好同冲霄子呈掎角之势,问道:“道长,这些‘药人’又是怎么回事?”

冲霄子解释道:“在一人身上,沿经脉与血脉划出一百零八道伤口,然后以那蛊虫的毒液辅以其他引子,导入热汤,将此遍体鳞伤的人泡在其中,一个时辰之内,蛊虫的毒液便会粘附在伤口上,缓缓渗入,在这人身体表面覆上一层坚硬如虫甲的薄膜,三日之后,蛊虫之毒便能流到此人四肢百骸中,便是‘药人’,与那些子蛊类似。这些药人依然是活的,平日里言语行走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分享一部分蛊虫带来的好处,功力一日千里。这些药人会无条件遵从母蛊,一旦母蛊有令,他们便能舍去自己的性情,眨眼间就能做到众口一词、千人一面,便是母蛊叫他们去死,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刎颈自尽。”

周翡蓦地想起永州城外,殷沛不知怎么的看上了朱晨,非要将他带走的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朱晨的身世触动了殷沛,叫他同病相怜出一点偏激情绪,现在看来,根本是打算将兴南镖局的少主人捉回去当药人!

活人死人山那群墙头草一样的旧部给他卑躬屈膝,整个中原武林流传着他的凶名,而他尤嫌不足,他自己是涅槃蛊的大傀儡,还要豢养一群惟他命是从的小傀儡。

周翡头皮发麻,道:“道长,贵派禁地什么志趣?为什么要养一只这玩意?现在怎么办?”

冲霄子到了这地步,依然不紧不慢,带着些许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笃定,对周翡道:“这些年周姑娘行走江湖,鲜少以真名示人,南刀之名却依然独步天下。碎遮乃是当年大国师吕润所做,可巧涅槃蛊这种人间至毒之物也是吕润所留,该有个了断,不知周姑娘可敢与老道担这风险?”

周翡:“……”

被冲霄子这么大义凛然地一说,好像大魔头殷沛手到擒来,只让她受点累似的!可姑且不说那一堆身手不弱的药人,就是殷沛本人她都打不过。

殷沛的药人却不给周翡纠正老道士眼高手低的机会,转眼间已经围攻上来。

冲霄子手中长笛一摆,一把两寸长的细针倏地从笛子里冒出来,他动作不停,细针接连飞出三批,又快又狠。一帮带着铁面具的药人纷纷运功相抗,他们身上的怪虫却好似有些畏惧那些细针,纷纷钻回到了袍袖中。

冲霄子朗声道:“我的针头上淬了特殊的驱虫辟邪之物,尚能抵挡一阵,周姑娘,那涅槃蛊母虫是罪魁祸首,交给你了。”

周翡:“……”

当年冲霄子老道被木小乔困在山谷黑牢里,怎么没见他这么厉害?难道当时他是故意被木小乔抓住的?

冲霄子断喝一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去!”

殷沛张狂地大笑道:“好,你们俩一个是低调行事的南刀,一个是隐姓埋名的‘黑判官’,我便一起领教,正好够吃一顿的!”

周翡瞳孔微缩——黑判官?

黑判官是谁?冲霄子吗?

“黑判官”位列四大刺客,多年前与鸣风楼和羽衣班一同销声匿迹,竟然进了齐门?而齐门又恰好与“海天一色”关系匪浅,这里头又有什么牵扯?

诸多念头此起彼伏闪过,然而此时已经不容她细想,倘若叫殷沛带着母蛊跑了,别管“判官”“阎王”,这几十个药人都能将他们俩困死在这——柳家庄那些倒霉蛋就更不用说了!

周翡倏地跃起,破雪刀斩字诀如断天河,睥睨无双地逼退面前一个药人,横刀拦住殷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