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位置虽然很低,对于小孩来说,也须得垫着脚了,他那小细胳膊约莫也就两根手指粗,基本没什么力气,扒着山岩半晌,那石头仍然纹丝不动。

周翡问道:“你做什么?”

小孩被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警惕地侧过身,后背紧靠在山岩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周翡无奈,只好顺手将凶器碎遮往杨瑾背后一挂,走上前去,扣住那块石头,往下一掰……她没掰动。

周翡有些意外,手指陡然绷紧,手背上跳出一片青筋,她使了八成力,沙土被内力所激,簌簌地往下落,那石块却仍然纹丝不动。先前她见那孩子笃定地伸手抠,还以为只是一块虚虚塞在里面的石头,没想到它居然和后面的山岩是一体的。

吴楚楚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小孩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抠那块石头呀?那里有什么吗?还是你看见家里大人把它拿下来过?”

那小孩怕周翡,对吴楚楚倒是还行,他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背后的石缝,偷偷瞥了周翡一眼,然后飞快地点头。周翡皱了皱眉,她近几年确实专注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别的功夫不行,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武学一道都是触类旁通的——倘若连她都掰不开那块石头,那几个寻常农夫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要是有这手功夫,岂会被人轻易杀死在路边?

李妍弯下腰看着那孩子,问道:“哎?他怎么都不说话?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听得懂别人说话,不该不会说呀。”

小孩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山谷中人确实是靠一些活动的石头做路标,但这小崽不见得记得是哪块,不如我们在附近找一找。”

杨瑾抓紧一切机会嘲讽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对杨挑衅这种没事找事的货色无话可说,干脆往旁边退了一步:“你行你来。”

杨瑾哼了一声,十分宝贝地将碎遮安放在一边,拽出自己的断雁刀,他乃是个南疆人中的异类,生得十分高大,双臂一展足有数尺,手持那雁翅大环刀的时候,天然便有架势,只见他退后半步,双肩微沉,低喝一声。

“断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绝不仅仅是架势,杨瑾蓦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横断泰山似的轰然落下,刀风也被利刃一分为二,“呜”一声短促的尖鸣,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劲风刮得半个臂膀生疼,她骂了一句“蛮人”,急忙拎起缩成一团的小孩,往旁边躲去。

刀刃与山石撞出一声叫人牙酸的响动,“呛”一声在山中经久不绝,刀尖精准无比地切入了几乎被尘土盖住的细小石缝中,整个岩壁都被他这石破惊天的一刀震得颤动不休……然而没什么用。

断雁刀以蛮力将原本的石缝加深了半寸有余,但那块小孩指认过的石头仍然纹丝不动地长在原地。

杨瑾怒吼一声,从脑门一直红到了锁骨,当即便要抽刀再战。

李晟方才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此时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杨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动的石头做路标,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标,大人怎会特意挑这么矮的石头?你……你……”

周翡“嗤”一声笑了出来,接道:“是不是傻?”

杨瑾:“……”

吴楚楚眼看几个同伴有内讧的趋势,忙出声打岔道:“但至少说明这孩子沿途曾经看见过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头,对吧?孩子如果有样学样的话,会不会说明放石头的大人当时也是垫着脚的?”

周翡伸长了胳膊,微微踮起脚,在上层的山岩上摸了一圈,感觉每块石头都结结实实地扎根在原地,没摸出哪块被人动过手脚。

“还是没有。”周翡皱眉道,“会不会是那小崽连地方也记错了?“

“那应该不会,”吴楚楚轻声细语地说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个从没来过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树坑下作记号,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过记号,肯定也是在每个岔路附近。”

众人闻言,一时都沉默下来,五个人十只眼睛都不时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了,将自己蜷成一小团,脸埋在了吴楚楚怀里,显然,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是够呛了,何况这么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条分缕析地说出他见过的事。

突然,李妍开口道:“有没有可能……”

众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缩了缩脖子:“就……我就随便一说,那个,姐……会不会是你……不够高?”

周翡瞥了她一眼,杨瑾斜着眼一瞥周翡头顶,露出个鄙视的笑容。

李妍忙气沉丹田,站稳立场,铿锵有力道:“不过长那么高没用,咱又不立志当傻大个!我是说……要么你往上看看?”

傻大个杨瑾:“……”

他为什么要和这些讨厌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来。”

他话音没落,便见周翡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倏地蹿上了山岩间,脚步轻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断雁刀祸害了个够的山壁上竟连一粒沙都没滚下来。李晟从来都知道周翡不以轻功见长,然而时至今日,她这仿如清风的轻功却叫他心头突然冒出“无痕”二字。

不知怎么的,李晟想起了谢允。

“发什么呆,”周翡轻巧地攀在山岩上,说道,“刀递给我。”

李晟回过神来,忙将碎遮扔给她,周翡便用刀柄将上上下下的石块来回敲过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只见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凭空脱落了下来,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从山岩上一跃而下。山岩上多出了一个空洞,露出里面小小的机簧来,一旦石块被人敲击,机簧就会自动起跳,把那石头弹出来,只是机簧经年日久,已经微微有些生锈,幸亏周翡谨慎起见多敲了几遍,否则一不小心便将它漏过去了。

李晟问道:“石头上有什么玄机?”

“好像画了个方向。”周翡道,“等等,这又是个什么?”

“拿来我看。”李晟忙接过来,只见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了一幅八卦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蝇头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行,而内容也十分高深,不说杨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见得能把字认全。

这东西会出自谷中避难的流民之手么?

李晟大致扫了一眼,见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复杂的注解中间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刻了个简单粗暴的箭头,一面写着“出”,一面写着“入”。

“是指路标。”李晟道,“这山谷怕是人为的,进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会是齐门禁地吗?可既然是禁地,怎会容这么多外人靠近?”

几个人想着无论如何要先看看再说,便就地解决了那斑鸠斥候,沿途摸了过去,每到一个岔路口,便按着这种方式四下寻找石头路标,李晟还将每个路标上面复杂的八卦阵法图解都拓了下来。都是年轻人,脚程很快,然而尽管这样,还是在此地绕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周遭山石林木简直如出一辙,若不是石头路标上的注解各有不同,他们几乎要怀疑自己还在原地兜圈子。

从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来了,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林间小路终于拐了个弯,视野竟开阔起来,李妍心神俱疲,见此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唤,被周翡一把捂住嘴。李晟一摆手,几个人便藏在路边阴影处,那孩子也十分乖觉,睁着大眼睛一声不吭。

片刻后,只见小路尽头有人影闪过,竟有人来回巡逻。

李晟冲周翡一点头——找对地方了。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树梢,一片叶子也未曾惊动,像一只警惕的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深夜潜伏的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地从夜色中穿过,几个起落便逼近到了山谷入口处,周翡探头一看,只见那里居然守着十多个卫兵,比普通的城门楼还要森严些,卫兵们个个披甲执锐,却是面朝山谷——显然,这些人不担心外人能闯进来,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个山谷亮如白昼,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与木头桩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来的树,叶子还很鲜亮,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借着山间密林出逃后加强了防备。

不时有披甲之人来回走动的金石之声顺风传来,森严非常,果然是有大军驻扎。

这时,周翡听见一声熟悉的鸟叫,她抬头一看,见山上有什么东西冲她一闪,原来李晟他们是爬到了高处。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听这鸟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中扣了一把喂马的豆子,扬手打了出去,黑豆加了劲力,撞到山岩石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卫兵们立刻被惊动,纷纷拿起刀剑四下寻觅。

周翡倏地从树上落下,卫兵们只觉得一道黑影闪了过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当即如临大敌地追了过去,尖锐的哨声四下响起,那山谷入口处一时一片混乱,趁周翡引开卫兵的时候,李晟等人飞快地从山岩上比较黑的地方跑过,好在山上的树没来得及砍光,只有入口处清理干净了,躲过了那一小段路,里面不至于无处藏身。

入口处的卫兵叫周翡遛了个够,最后,一圈拿着刀剑的人顺着声响小心地逼近木头堆,为首一人连着冲手下打了好几个手势,继而蓦地上前一步,大喝一声,用手中长枪捅向一堆树叶,只听枝叶间一惨叫,吓得众卫兵纷纷拔刀拔剑,小头目却将长枪一撤,只见他的枪头上竟扎了一只大鸟,还没死,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怎么是鸟?”那小头目莫名其妙地搔了搔头,“散了散了,各自回岗位……这是乌鸦还是什么?怎么这么大个?真邪了门了!”

见是“虚惊一场”,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有那小头目觉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只大得吓人的乌鸦不吉利,便将那大鸟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烧死。他哼着不知是哪里的小曲,长枪悬在火堆上,没留神身后缓缓探出一点寒光,直指他后心。

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谷中巡逻队走了过来,远远冲他打招呼道:“烤什么呢?偷吃可以,勿要误事!”

那小头目吆喝着应了一声,没看见他背后那一点寒光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周翡转头望向开阔的山谷,见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了扎了寨,正中间一个巨大的中军帐在火光掩映下十分显眼,粮草高高堆起,战马整齐划一……这和她想象中的“齐门禁地”相差太远,尤其那些没来得及被推平的民居,显然是经风沐雨、有些年头了,她从高处目光一扫,还能看见几块破砖烂瓦和倒了一半的牲畜栏圈。

齐门从来神秘莫测,“禁地”更是个传说,那黑判官在齐门中混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摸到禁地的边,里头会有一帮老百姓养猪放羊吗?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实想想也知道,哪那么容易就撞进齐门禁地里了,要是有那个造化和运气,她还能东奔西跑三年多一无所获么?周翡索然无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无知无觉中捡条命的北军小头目,悄无声息地闪身贴着山壁边角避走了。

北朝大军在此集结,便不是他们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

周翡心道:最好还是趁天黑,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李晟因为随身带着吴楚楚和一个小孩,不敢太过冒进,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围借着山石林木遮掩往里探查,越看越心惊,低声道:“你们看,粮草和武库充足,整个山谷没有一个老弱残兵,全是精壮人……那斥候说得不对,至少有将近四万人了,主要是骑兵和弓箭手。”

杨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没人理他。

只有吴楚楚轻轻地接道:“辎重很少,恐怕不会在此久留。”

李晟总算找到个听得懂人话的,欣慰地叹了口气。吴楚楚又伸手一指,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夜间视力极好,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山谷角落里有一处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铁栅拦着,隐约可见其中有衣衫褴褛的身影。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头,杨瑾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来人是周翡,这才放下断雁刀。周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吧,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还带着个小崽子,被人发现不是玩的——哥,回头我自己去找齐门,你先赶紧赶路回去找我爹,别耽搁正事。”

“等等。”吴楚楚忽然道,“你们快看,他们要干什么?”

只见一个传令兵从中间的大帐里跑了出来,站在空地上,举高了手。

铁栅栏旁边围坐的一圈看守看见来人,全都站了起来,周翡他们离得太远,不知道双方交流了些什么,反正片刻后,那传令兵便转身离开了,铁栅栏外的卫兵们却接二连三地点起了周围的火把。铁栅栏原本建在黑暗处,先前只能看见里面好像关着一些人,李晟他们刚开始以为那只是个靠山的小角落,关的大约也是比较倒霉的流民,多不过十几二十几个。

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火把亮起,几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那铁栅栏原来并不是背靠山脚,而是封着一个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里头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褴褛、面容呆滞,仅从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数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样给困在铁栅栏后,铁栅栏的尖头上顶着一颗已经烂出了白骨的人头!

李妍震惊道:“天……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杨瑾诧异道:“是流民?这么多人不杀也不放,把他们都关起来做什么?养着吗?”

“我猜北斗巨门和破军初来乍到此地的时候,肯定看得出这山谷的隐蔽是人为的,摸不清情况,心里拿不准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轻声道,“此地有这么多流民,倘若贸然痛下杀手,万一流民们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几个漏网之鱼,他们这回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吴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要先稳住这些流民。”

“不错,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北军可以恩威并重,一方面说流民南渡是叛国,该当诛九族之罪,再从中抓一个领头的,杀一儆百,杀完以后顺势将罪名都推到死人头上,再对惊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怀柔,宣布他们是受奸人蛊惑,若是诚心悔过,则罪责可脱,”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是我,我会假装派人重新给他们编册入籍,告诉他们如今北方人口锐减,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后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这样一来,流民稳住了,人数清点完了,还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杨瑾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李晟三言两语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中原人杀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诱,对付失了头羊的羊群,一圈一个准。流民大多胆小,毕生汲汲所求,也不过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会贸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或许还能收买那么几个心智不坚的,帮这些北军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军将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脸皮了——而到了这步田地,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能力和勇气,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时候要杀他们灭口也好,要支使他们做苦力也好,怎么摆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么千人一面的人群,也总能生出异类——那几个带着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他们倒也未必有什么大智大勇,或许是机缘巧合、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跑,还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军已经快要集结完毕,此时泄密必将功亏一篑,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晟都能想象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数批人马追杀几个村妇农夫,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同时,既然养着这些流民已经没有价值,那为防类似的事再发生,正好将他们统一灭口。

山谷中,铁栅栏外,一队卫兵齐刷刷地扣上铠甲,提起锃亮的砍刀——周翡他们也不知怎么赶得那么巧,居然正好撞上这“灭口”的一幕。

吴楚楚抱着的孩子再次拼命挣动起来,可这回吴楚楚长了记性,硬是抓着他没让动,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低头便去咬她的手,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口,便被一只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强行掰开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轻弹,拂过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红了,却无从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眼,眼泪“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帘逼出眼眶,流了满脸。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泪,低声道:“李晟。”

李晟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惹朝廷事,一码归一码,走吧。”

李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闻,拎起她的肩膀轻轻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时对吴楚楚伸出手:“这孩子我来抱,你们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么,人群恐慌地乱了起来,那昏暗的山洞里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他们尖叫、推搡、求饶与痛骂声沸反盈天,从宽阔的山谷一直传到高处,不住地往几位少侠的耳朵里钻。

李妍仓皇之间回头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个趔趄。

“看什么看,”李晟暴躁起来,不耐烦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吗?他们是要杀人!杀一路逃荒过来手无寸铁的人……那么多人,一个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说句话呀!”

周翡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吭声。

李妍还以为她没听见,“阿翡”“阿翡”地连着叫了好几声,周翡却一直没理她。一瞬间,李妍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里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浇过的小火堆,惊愕地逐渐黯淡下去。

好一会,她讷讷开口道:“不……不管他们啊?”

李晟冷声道:“你想找死吗?”

李妍委屈极了:“可是在济南府,阿翡不是还从童开阳手里救了那个大叔?”

周翡低头摩挲着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对李晟道:“还有你,你路上不是还吹牛,说自己在柳家庄带着一帮人打退了铁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没完?”李晟截口打断她,“阿翡跟童开阳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里就有数。柳家庄那次,大家本来就商量好了围剿殷沛,你知道‘围剿’是什么意思吗?若不是这些年各大门派都是一盘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跶到现在——你再看看这里!”

他倏地回头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这又是几?我们总共五个人,带着个累赘小崽子——还有你这样不能当个人使的。我实话告诉你,李妍,今天别说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带着咱们寨中所有前辈都在这,她也不敢贸然对数万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却也很少真的疾言厉色。李妍被她哥突然发作吓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就算你法力无边,能搬山倒海,把这数万大军都镇住,然后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来的是大多数,你怎么把他们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说话什么时候能过过脑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经满心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同自己怄气,怄得私自离队,他真心实意地相信李少爷天下无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将天也捅个窟窿,死也不肯承认周翡比他功夫好。而今,他学会了怎么井井有条地打理寨中防务,学会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知道“天下无双”并非什么好词……他甚至会因为霓裳夫人几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临阵脱逃。

他长大了。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操着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边跟谢允冷战,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龙主郑罗生,还自觉很有道理,认为“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无常刀已成,能让木小乔亲口说出“李徵也未必能赢你”的话,手脚却好像被“绑”了起来。她会在与童开阳狭路相逢的时候虚以委蛇,也会在群雄围剿殷沛的时候隐藏在暗处不露面。甚至有时候,她想起迷雾重重的前事,心里会生出无边的怀疑与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琐事杂务还在等着他,李瑾容不可能永远庇护四十八寨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她在缓缓将担子往年轻一辈肩上移。周翡还要去齐门禁地,去寻找那一点微末的希望,近年来她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点,谢允就等不了了。

吴楚楚知道自己本领低微,能把人家后腿拖稳了已经是超常发挥,心里有再大的不平,也万万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听着李晟兄妹吵架。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插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好一会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浪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动,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问道:“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若是叫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爽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不是我自夸,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那就好刀好剑。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师门药谷还因为出了个他,而要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妖刀‘碎遮’,咄咄逼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开刃,却已经有了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那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周以棠在蜀中将碎遮交给周翡的时候,曾经同她说过一个故事。那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个冷笑。

这时,被锁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里挤去,北朝卫兵在铁栅栏外组成了一道刀剑围墙,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个长长的卷轴,对着名单开始念上面登记的名字,念了谁,倘若一时无人答应,先前闯进去的卫兵便会用装了倒刺的马鞭在人群中抽打。这样一来,哪怕先开始有人犹犹豫豫地不敢应声,也会被周围抱头鼠窜的同伴推出来。

点名人的嗓门很大,铿锵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听见几声——他们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将流民统统登记在册,严格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挥鞭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吴楚楚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头道:“别管我,我只是……”

李晟不便像发作李妍一样发作吴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轻声解释道:“当务之急,咱们得尽快让姑父和闻将军他们知道这件事,否则我朝大军背腹受敌,干系就大了。不然我们就算跟着山谷同归于尽,一起炸上天,照样没什么用。”

李晟这人,心里越是郁结,嘴上便越是理直气壮,他会拼命给自己找一堆理由,还非要自欺欺人地说出来,恨不能将“我有理”三个字裱起来顶在脑门上。杨瑾不善言辞,周翡比较内敛,俩人谁也没接李晟这话头,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为报讯的事根本不是借口,倘若单为了给大军报信,叫李妍和吴楚楚先走不就行了么?江陵离蜀中也没多远的路,李妍再不济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吴楚楚这稳重人看着她,难不成她俩还能找不着家里的暗桩送封信?

李晟将这苍白的借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于是怒气冲冲地看向其他人,迁怒道:“怎么没人说句话?都哑巴了?”

周翡心里将自己要做的事从头盘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齐门禁地,还得去找解决透骨青的办法,得回四十八寨。

殷沛还没死,王老夫人的仇还没报,“海天一色”更是个随时准备兴风作浪的隐忧……可是她挑挑拣拣,感觉哪一桩都不能掏出来说,因为心里即便有对她自己而言重于泰山的理由,一说出口,便卑劣了。

杨瑾却忽然说道:“李兄,快别兜圈子了,你婆婆妈妈地说了这许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吗?”

倘若此时是白天,李晟的脸皮大概都涨红了。

“我也是啊。”那姓杨的南蛮口无遮拦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点,别装了。”

周翡无言以对。李晟觉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指望这几个货能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再看杨瑾他们,将整个山谷抛诸脑后,率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他不过是四十八寨的一个小小后辈,既不是山川剑,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么武林盟主、皇亲国戚,闹不好一辈子注定籍籍无名、庸庸碌碌,那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地背这种英雄的负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结果他刚这么一转身,杨瑾便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杨瑾此人,天生与“办法”二字没有一点关系,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众人都一起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他。

杨瑾便道:“你们都背过身去。”

周翡道:“你要干什么?”

杨瑾一摆手:“快点,别废话。”

等几个人都依言扭开视线,杨瑾便弯腰从地上捡了几根细长的草茎,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长短与形状,另一根留了个长尾巴草根,完事以后他将这五根草叶攥在手心里,递到众人面前。

李晟嘴角抽了一下:“……杨兄,这是什么意思?”

杨瑾便说道:“我们那里信奉万物有灵,逢年过节、或是遇上什么大事,都要请个巫来占卜是非吉凶,他们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道理总归差不多的,都是听老天爷的——你们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个人抽到了特殊的那根,咱们就走,要是谁也抽不到,让它最后留在我手里,咱们就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办,行吧?”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连李妍都翻了个白眼。

李晟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别出心裁”解决办法,当即尴尬地干咳一声,委婉道:“咳,这个,杨兄……”

周翡直白地补全了他的下半句话:“你是不是有病?”

杨瑾额角跳起了一簇小青筋。可还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讥,周翡便突然伸出手,从他无根垂头丧气的小草中抽了一根,摊手一看,草根被掐掉了,便道:“我这根不是。”

李晟:“……”

这女的到底站哪边,为什么这么善变!

李妍关键时刻,永远都是跟着周翡跑,也学着她抽了一根:“我的也不是。”

吴楚楚紧跟着抽了第三根:“不是。”

杨瑾将仅剩的两棵草递到李晟面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几个人躲在山坡上抽草根玩,这说出去都是什么事!李晟不由得悲从中来,成日跟这帮二百五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前途?

然后……他就自暴自弃地从两棵草里挑了一棵,缓缓将它拉出杨瑾手心。纤细的小草打从长出来那天开始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肩负这种重任,在夜风中瑟瑟的微颤,好像随时会断,五个人十只眼全都盯在了那根小草身上。

抽出来的草茎下面光秃秃的,杨瑾将手摊开,那棵留下草根的静静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细小的根须上还沾着土渣。两个年轻男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同时将手中的小草往旁边一丢,李晟一改方才逮着谁咬谁的狂躁,眨眼间便冷静下来,说道:“我们不能全留在这里,叫阿妍跟吴姑娘带着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桩在什么地方吗?”

李妍刚跟着他将各地暗桩从西往东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许会有北斗的斥候巡逻,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会乔装改扮,你们俩蒙上脸,快马加鞭赶紧走,装作赶路路过,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来,谁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挡路的就一刀劈过去。真遇到应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烟花,万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转身转到密林中几棵大树后面,片刻后,她拎着一件仿如丝绸的银白软甲出来。周翡手指一划,那软甲边角处点缀的一排贝壳便齐刷刷地掉下来落入她手心。她将贝壳收好,把软甲丢给吴楚楚,说道:“软甲‘彩霞’,跟当年殷夫人的‘暮云纱’出自一位大师之手,刀剑不入、水火不侵……当然,软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风能隔山打牛的那种高手还是得跑,你们俩带上,自己商量谁穿。”

说完,周翡又搜遍了自己全身,从随身带的包裹里翻出一个扣在手腕上的铁护腕,纤细的少女尺寸,非常精致华丽,像个别致的宽边手镯:“也是那位大师做的一个小机关,里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险可以保命,一丈之内,只要你不慌,瞄准了,像你哥这种水平是躲不开的。”

李晟无端遭到毁谤,一脑门官司地瞪她。

周翡平日里没有用暗器的习惯,生疏地给李妍和吴楚楚展示了一下这东西怎么用,她翻开那铁护腕一看,机关是很好,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正在尴尬,杨瑾突然递上一个小纸包:“这个装得进去么?”

李妍诧异地接过来,见那纸包里居然是一把细针。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药,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你们赶上什么是什么吧。”杨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药农瞎鼓捣的。”

李晟道:“一会谁去入口处制造一点骚乱,你们俩趁机走。”

“我。”周翡责无旁贷,说道,“我去露个面,给那两个北狗下一封战书,陆摇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经八百的将军,听说有人挑战,一定会按着江湖规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这时候走,你们俩趁这时候去救人。”

杨瑾震惊道:“你一个人打得过两个北斗?”

“当然打不过。”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后辈,当着这么多北军,只要我一开始表现地弱势一点,他们俩未必会抛开面子一起上。”

李晟皱眉道:“我看他俩未必会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乱箭射死,死丫头出的什么馊主意?”

“乱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凭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让他们觉得蹊跷,谷天璇和陆摇光拿不准我身后是否还有别人,他们一定会亲自出手。”

“明白了,”李晟叹道,“故弄玄虚,全靠你来演——滚蛋,不行,太凶险了。”

周翡:“那你说怎么办?”

李晟虽有将帅之才,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着眼前这两三个人,着实也是一筹莫展,不由哑然。

“我还有这个。”杨瑾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是旁门左道的药农弄的,据说砸在地上能激发出大把的药粉,叫人睁不开眼,可能受了点潮,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可以把这个砸在铁栅栏的卫兵堆里,趁他们乱,咱们把人放出来就是,算是尽力了,能不能跑得了,全看他们的造化,也不必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了想,迟疑道:“我身上还有几个我们寨中联络用的烟花,弹出来有火星,放出来他们可能会以为咱们要火烧连营,倒是能分散他们的兵力……不成,这计划太粗糙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咱们首先得快如疾风闪电,得运气够好,北军集结与反应速度必须要慢,他们的将领必须都得是草包,还有……谷天璇和陆摇光至少有一个得要脸,否则阿翡脱不了身。这得是什么运气?得有个太上老君当亲爹才行。”

周翡补充道:“那些流民还得够机灵,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够呛。”

几个人短暂地沉默下来。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听到这,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多事没想到,忍不住小声道:“所以呢,咱们还是……”

不要管了吧?

李晟沉吟了一下,说道:“咱们四个人都没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运气应该总有一点,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说得也不太有底气,求助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周翡。

周翡将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俩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后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愤和仗义,周翡却没给她留下抹眼泪的功夫,她在各种林中隐秘穿行格外驾轻就熟,转眼便将吴楚楚和李妍带到了临近出口、没有树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对李妍说道:“我刚下山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功夫强不到哪去,也是被两个北斗包围,一边哭,一边发誓一定要把楚楚护送回蜀中……那时她可还是个大小姐,跑都跑不动,现在她师从大当家,至少不用你护送了。”

李妍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吴楚楚朝她点头道:“你放心。”

周翡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随后又转向李妍道:“要是我们运气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国子监,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说一声就行。”

李妍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周翡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夜中化成了一道残影,倏地飞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