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玩意来参战了?

李晟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了,正在错愕间,便见那杨掌门一反方才大刀开路的威风,屁滚尿流地撤退回来,吓得面如土色,肩上的箭伤都顾不上往外冒血了,失色道:“那边为什么来了那么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杨大刀实乃奇人哉。

杨瑾一本正经地建议道:“我看为了保险起见,咱们换条路撤退吧?”

李晟将他往身后一推:“敌军太多,流民都陷进他们阵中了,能不能撤退还两说呢,你来得正好,快去帮忙。”

只要不让杨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单枪匹马地去刺杀北帝都行,杨掌门二话不说,转身便向李晟身后冲去,悍然从密密麻麻的北军中侧翼直接闯入,断雁刀上下翻飞,杀了个几进几出。陷入敌阵中正在绝望的流民见他如见救星,连忙自发聚拢在他周围。

混乱是从山谷西北角开始的,数万大军群龙无首,突然听见这动静,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带夏日里潮湿闷热,野外确实有不少蛇蝎之类的冷血爬虫,可是大凡动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结队地往大批人马聚居处靠近。更何况此地数万兵马煞气冲天,方才又放了一场火箭,几乎烧了小半个山谷,此时浓烟四下弥漫,而火势还在蔓延……怎会还会有蛇往里闯?

李晟觉得奇怪,抓起一个被他一剑刺穿的北军当盾牌,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诧异道:“西北到底有什么?”

他本是随口自己念叨,不料旁边却有人带着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们被关在那边。”

李晟将北军尸体一推,砸开几个从背后偷袭的,偏头一看,见是那个最早捡了北军头盔和兵刃跟着他冲出来的少年,那少年运气不错,也颇为机灵,一路紧紧地跟着李晟,此时除了脸上蹭了不少灰,几乎是毫发无伤。

李晟奇道:“你说什么?”

那流民少年面黄肌瘦,手长脚长,身体却仍是细细的一条,好像蹿个子蹿一半没力气了,半途而废地歇在那,还是个孩子样。

李晟这么一问,他便当场哭了起来:“我姐姐……还有其他人,都被他们抓去了,就关在西北的大帐里,我想跟他们拼了,可是他们按着我,让我不要没事找事,他们说,路上几个馍馍便能买走一个大活人,能值几个钱?女人们跟他们走也是好事,起码有口吃的能活命,他们叫我不要拖累她,还说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乱军丛中替他挡开几支冷箭,一时竟无言以对。

在村落与城郭间安居乐业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离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万也不值一提。难怪当年他们与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岳阳附近,那些村民们宁可守着穷山恶水也不肯迁移。

不过……既然西北边关的只是一群可怜的女人,那这些北军慌什么?总不能是女人就地变成了蛇吧?

此时山谷中瞬息万变,李晟他们两人带着的百十来个流民与混乱的西北方向几乎连成一线,眼看谷中要失控,北军低沉的号角声四下响起,七八个披甲的北军将领赶来,越众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级,却挺敢说话,冲谷天璇和陆摇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时当以大局为重,何必与这等江湖草莽纠缠不休!”

他不吭声还好,一说话,谷天璇热汗都冒出来了——这些将军们虽然日常也习武,但与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码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进一退之间的险象环生还以为谷天璇他们俩是执意逞强斗勇,才与人打斗不休,指不定心里还在奇怪,破军也就算了,巨门大人平日里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谷天璇虚晃一招,想将破雪刀引到陆摇光那边。

周翡和陆摇光却都不上当,只见那陆摇光斜劈一刀,看似斩向周翡,凝成实质的刀风却隐隐指向谷天璇,周翡则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阵法,一把长刀以破雪为魂,当中又带出几分“断水缠丝”的险峻奇诡,叫人只觉那刀光若离若即,却又无处不在,只要踏错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三个人各怀鬼胎,谁都挣脱不开谁。

而就在这时,李晟总算看见了骚乱的来源,那边跑来的居然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

女人们个个面有菜色,发丝凌乱,是典型的流民打扮,脖颈与手腕间却是一片花花绿绿,走近一看,才知道她们身上根本不是什么项链手镯,而是缠满了大大小小的毒蛇!

那些毒蛇好像自己生了灵智,并不畏惧人群与烟火,反而攻击性十足,但凡有人靠近,便抬起三角脑袋,张开大嘴作势去咬,除了女人身上,地面上也有不少大小毒蛇窸窸窣窣地游过,无孔不入,到处乱钻,给那些女人保驾护航一般。

两路逃命的人马很快汇合到了一起,李晟听见身边那少年突然大叫一声“姐姐”,拔腿便往那边跑去,他慌里慌张间险些踩到一条蛇,那长虫凶狠地抬起上半身,仰头便咬,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后颈,将他拖了回来。

一个身披花蟒的年轻女孩看见了那少年,连忙喊道:“小虎,不要靠近,也别踩蛇!远着点跟着蛇姑娘和我们走!”

李晟:“……蛇姑娘?”

不远处传来一段尖锐的笛声,更多的蛇好似从地下冒出来的,汇成了一道叫人头皮发麻的“蛇流”,顺者昌逆者亡地呼啸而来,李晟定睛望去,只见那吹笛人个头高挑,头上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发髻,也不知是要打扮成妇人还是女孩,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侧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好像是当年在永州见过的那位毒郎中应何从!

“应……”李晟愣怔间险些被几个北军的长枪挑个正着,狼狈不堪地踉跄闪开,“应兄”二字愣是没说出口,他震惊道,“应……那个什么,你、你是女的?”

这可是真人不露相!李晟感觉自己从未见过女扮男装这么像的大姑娘!

应何从一脸一言难尽,阴恻恻地说道:“你是不是找死?”

他一出声,李晟就放心了,这嗓音虽说不上浑厚,却也十分低沉,一听就不是女人。小虎的姐姐却好似大吃一惊:“呀!蛇姑娘,原来你会说话?”

“闭嘴!”应何从脑门上冒出一排青筋,“快走!”

堂堂毒郎中,莫名其妙地跟一帮流民混在一起,这也就算了,他混的还是女人那堆,而且怕暴露身份,居然一直装哑巴,没敢跟人家开口说过话!

这事真有点不能细想。

好在此时形势危急,李晟也没那个闲工夫,他大声道:“小心弓箭手和骑兵,冲击他们中军帐!”

那满地的毒蛇实在太可怖,两拨流民汇聚成一股,彼此间却也不敢靠太近,只见应何从将手探进怀中,不知摸出了什么,往李晟身上弹了几下,那些游走的毒蛇便自动避开了他,很快将李晟纳入己方。

女人们见了,纷纷有样学样,在自己相熟的人身上弹上避蛇的药粉。这么一来,除了杨瑾,众人一路被围追堵截的压力顿时都小了不少。

应何从道:“我的蛇虽然暂时能开路,但他们只需两侧骑兵让开,高处弓箭手火攻,我就没办法了,还是得尽快想对策……不过奇怪得很,他们现在怎么不放箭了?莫非是火油用完了?”

李晟道:“他们投鼠忌器。”

靠近中军帐,那两位碍事的“主帅”不肯挪地方,弄得亲兵团与一众将军围着他们团团转,弓箭手岂敢往谷中射火箭。

应何从愣了愣,正待问个明白,便听李晟运气丹田,喊道:“周——翡!”

周翡耳根微动,虽没回头,却能通过声音大致辨出李晟等人的位置,她倏地一沉手腕,枯荣真气与碎遮分外合拍,那长刀好似十分愉悦地发出一声轻响,破雪刀陡然凌厉起来。

而后周翡好似抽了疯,居然就这么丢开陆摇光,拼着后背硬挨上破军一刀,直指谷天璇。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哪个高手会将自己的后背亮给敌人?因此陆摇光第一反应就是有诈。而那谷天璇方才几次三番想要祸水东引,陆摇光心里的怒气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此时见他倒霉,陆摇光心里还划过一丝窃喜。

这一点犹豫和窃喜,叫他出手时不由自主地凝滞了一瞬。就在这一瞬、一眼未曾眨完的间隙,谷天璇居然在猝不及防间硬接了周翡十四刀。

两人的速度已非人眼能看清,简直是全凭直觉。谷天璇手中铁扇竟不堪重负,当场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扇骨将谷天璇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大叫一声——直到这时,陆摇光姗姗来迟的长刀才堪堪抵达周翡肩头。

周翡好像忘了自己已经将“彩霞”脱给了吴楚楚,被北斗破军从背后一刀砍过来也依然有条不紊,刀尖堪堪划破她肩胛上一层油皮的千钧一发间,她踩在蜉蝣阵上的脚步方才滑开,魅影一般上前,头也不回,长刀自下而上挑向谷天璇下巴。

谷天璇此时已是赤手空拳,还有一掌重伤,只好咬牙大喝一声,用没受伤的手掌拍向碎遮刀背。周翡顺势就着他的掌风往旁边荡开,刚好避开了陆摇光从身后追至的一刀,她竟以谷天璇为掩,绕着他转了半圈。

谷天璇方才情急之下一掌拍出,使的是十分力,根本来不及撤,此时掌风未散,他咽喉要命处已经被笼在了破雪刀下。

谷天璇僵住了,陆摇光也傻了。连好不容易混入中军帐附近,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脱身的李晟也愣住了——

堂堂巨门星,纵横江湖这许多年,有朝一日,竟尝到了脖子上被人架刀刃的感觉。

周翡方才打斗中全神贯注,浑然不觉,这会忽然停下,她才发现方才实在已经到了极限,她的五官六感与四肢经脉全都被使用过度似的,一身大汗倏地便发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脱水,嘴唇竟崩开了几道小口。

然而无论她是什么形象,都无法改变碎遮架在了谷天璇脖子上这事实。

周翡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气海处裂开似的疼,她咬牙强行撑住了,生生挤出一个冷笑,说道:“谷大人既然执意要送我们一程,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这话音未落,周翡已经出手如电,隔空封住谷天璇身上好几处大穴,刀刃稳稳当当地压在了他的颈侧,远远地看了李晟一眼,喝道:“走。”

北军数万精锐齐聚谷中,主帅之一竟被擒在中军帐前,说出去,此地兵将简直得集体自杀!

周翡一字一顿道:“让路。”

里三层外三层的北军别无办法,只好让出一条路,周翡推着一身僵硬的谷天璇,方才迈出一步,便觉自己好像脚踩刀山一样,针扎似的疼痛从脚下一直传到腰间,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甚至有暇冲陆摇光冷笑一声,在神色阴晴不定的破军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两拨流民敬畏地望着周翡,连人再蛇,跟着她从北军让出来的通道中鱼贯而出。

周翡身上实在太难过了,使用过度的枯荣真气隐约有反噬的迹象,偏偏还不能在谷天璇面前表现出来,她只好尽量转移自己注意力,一眼便瞥见了那打扮诡异的应何从,当即一愣:“你怎么是女的?”

应何从:“……”

她跟刚才那小子肯定是亲生的兄妹。

周翡看了看旁边披着毒蛇的女人们,又看了看应何从,好像有点明白了,便道:“所以你是一直跟她们在一起?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说来话长,”应何从面无表情道,“我本来是为别的事来的,机缘巧合被困在这里了,要不是你们今天这场大闹,就算我再多带点蛇,也不见得能带她们出去。”

“嗯,”周翡不客气地接道,“我知道,你功夫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应……公子?还是姑娘?唉,随便吧,你怎么每次都这么能捡漏?”

应何从眼角猛跳,一条红彤彤的小蛇从他领口露出头来,狠狠地冲周翡呲了一下牙。

李晟:“行了,阿翡,你别欺负……”

他话音突然顿住,目光跳过周翡,落在她身后巨大的山谷中,被北军烧过的地方草木成灰,火势便慢慢往其他地方走了,露出光秃秃的山岩和地面,远看好像……组成了某种图形!

李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乃至于出现了幻觉,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来时路上,每个拐角处的指路石上都有一个简单的路标,只需认得“出入”俩字就能看懂,但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个复杂的八卦图,李晟当时只是粗略扫了一遍,并没有细想,因其与冲云子学过齐门阵法,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道颇有兴趣,还特意拓下来随身带着,预备日后仔细研读。

此时他却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烧出来的空地正好与路标上的太极图一角对上了!

李晟猛地往四下望去,如果按着这个尺寸推断,那这整个山谷仿佛就是一张完整的太极图。如果真是那样,那这山谷是何人所建?建来做什么?

这些鸠占鹊巢的流民与北军知道其中的秘密吗?

他忽然有种浑身战栗的感觉。

李晟立刻将手探入怀中,去摸那些拓印的图纸。

就在这时,一声惊叫在耳侧炸开,李晟倏地回过神来,尚未及反应,肩头便被人重重一推,一支铁箭破空而来,正好钉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推开他的应何从喝道:“小心!”

李晟吃了一惊,只见谷中北军竟在这短短数息之间重新集结列队完毕,弓箭手整肃地站成两排,不管谷天璇死活,直接放箭了!

陆摇光手一挥,大批北军迅速封堵了山谷出入口,高处的弓箭手更是重新架起了火油的大桶,“嘶拉”一下,第一根蘸着火油的箭在半空中着了起来,燎着了行将破晓的天。别说应何从手里那堆小蛇,就算他手里有条龙王,也未必能在火海里扑腾起来。

周翡当时之所以刻意挑了比较不好控制的谷天璇下手,就是防着这一手。

她知道,倘若她挟持的人是陆摇光,走不出三步,谷天璇这老奸巨猾惯了的东西准能当机立断,让他们俩一起血溅当场……谁知陆摇光傻归傻,反应也确实慢了些,骨子里的狠毒却一点也不少,傻毒傻毒的。

谷天璇没料到陆摇光与自己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关键时刻竟然直接翻脸,要连自己一起置于死地,当时瞠目欲裂,恨得要咬碎牙根。偏偏他穴道被制,叫也叫不出声来,只憋得死去活来,一脸青紫。

铁箭接二连三地呼啸着落下,流民们抱头鼠窜。

周翡自动断后,眼看一支利箭逼至眼前,她本想拽着谷天璇躲开,谁知恰好胸口一痛,又呛了一口烟,手上脱力从谷天璇身上滑落,自己踉跄半步没能拉住他。

耳畔“噗”一声闷响,周翡瞬间睁大了眼睛,谷天璇竟被一支铁箭射穿了小腹。

他僵硬地站着,脖颈间的青筋暴起,好像要炸开皮肉呲出来怒吼,喉咙里“咯”的一声响,喷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也不知是伤是气,他好像走火入魔了!

周翡这会哪还顾得上他,狼狈地就地滚了两圈,顺手将一个吓傻了的中年女人揪起来往后推去:“别愣着,快跑!”

周翡本身就不属于内力深厚、一掌能推倒山的路数,更别提此时她已经力竭。一掌打出去掀飞一堆铁箭什么的,她连想都不用想,只好疲于奔命地用拿碎遮挨个去挡,尽可能地给周围的流民断后。她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落脚的地方,见漫天的火油已经将地上的青草点着了,火光四下肆虐蔓延,大口地吞噬着立在中间的人。

谷天璇直挺挺地站在火海之中,胸腹、四肢上插满了自己人的箭,畸形的影子被火光打在山岩石壁上。

本也该是一代英才。

山谷腹地中无处藏身,众人只好本能地往两侧的树林里跑。

可是一帮腿肚子转筋的流民哪跑得过训练有素的精兵?转眼,便有北军沿着山谷外围包抄过来,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们自投罗网。李晟心里一慌,挥开铁箭的动作用力过猛,将捡来的重剑也撞断了,他倒退两步,方才被自己拉出了一半的图纸倏地从怀中掉了出来,纸蝴蝶似的在凌厉的夜风中瑟瑟乱飞。

一支火箭倏地从他身边划过,照得四下亮如白昼,李晟的瞳孔剧烈收缩,纸上的太极图一瞬间洞穿了他的视线。利箭带着火苗,“笃”一下将那太极图钉在了地上,大片的宣纸瞬间着了,杨瑾一把拽着他的后颈往后拖去:“你发什么呆?”

李晟死死地盯着那堆转眼化成灰烬的纸,突然之间,多年前在岳阳附近的小村里,冲云子当成游戏一般讲给他听的那些阵法,与整个山谷的太极图产生了某种说不出的联系。还有那迷宫一样的入口、烧焦的地面上露出的痕迹……

“我知道了!”李晟蓦地挣脱开杨瑾的手,“我知道了!”

杨瑾莫名其妙:“啊?”

李晟撒腿便跑:“快跟我来!”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此地处处是绝境,谁都没有主意,难得他笃定非常,便只好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着跑了起来。

他们一路敢死队似的冲着山谷边缘的北军正面冲了过去。

杨瑾大包大揽地说道:“要干什么?强行突围吗?闪开,我来!”

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皱眉道:“他们人太多了,层层包围,还能守望相助,恐怕不成。”

杨瑾乍一听见应何从的声音,整个人便是一僵,他见鬼似的偷偷瞟了那养蛇的一眼,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两尺有余,然后掉头就跑,边跑边喊道:“周翡,周翡!快点,你来开路,换我断后!”

应何从莫名其妙,完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此人。

周翡和杨瑾飞快地交换了一下位置,她像一把尖刀,直接捅进了敌阵中。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来,她一身淡色的衣衫早给血染得红黑一片,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李晟口中正念念有词地算着什么,一眼瞥见周翡这形象,被她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周翡一进又一退,刀尖上挂了好几个拦路的北军,冷冷地回道:“死不了。”

“死不了就帮我一把,”李晟不客气地吩咐道,“听我说,‘冬至一阳初生,从坤之左,起于北’……”

周翡下意识道:“啊?不是西南吗?”

李晟道:“不,那是‘后天八卦’的方位,我看此地怕是以‘先天’为体……”

周翡也就是早年钻研蜉蝣阵法的时候,浅尝辄止地大概了解过一点,全然是死记硬背,听他说什么“先天后天”,头都大了两圈,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立刻打断李晟道:“你就说让我干什么吧。”

李晟深吸一口气,指着密林中一处说道:“你从这里上去,必能见一棵树木异于其他,或是过粗、或是过细,找到它以后,想办法拔出来!”

周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没看见什么异常的树,倒是先看见了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北军。

她轻轻一提肩膀,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听来好似一声长叹,随后对李晟道:“哥,真玩完了,往后你每年都得跪着给我烧纸。”

周翡一句话撂下,不管李晟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拔一棵树的要求有多荒谬,也不问他的目的是什么,全盘照办。她再次强提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极限好像一根弹力十足的弦,每次觉得自己绷紧到了极致,却还能再拉一下。她飞身而起,披着一身寒霜与干涸的血迹,从无数迎面冲下来的北军头顶掠过。

林间弓弩已经装上,明枪暗箭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裹在中间,周翡轻叱一声,碎遮几乎织就了一道银色的篱笆,弩箭与刀枪撞在刀背上的声音震得人耳生疼,周翡不顾自己手腕麻的快要没有知觉,不过几息之间,已经闯入了密林深处。她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便自己用力眨了一下,肩头上中了一箭,不便直接拔出来,便挥刀将箭尾暂时砍去,同时目光往四下一扫,居然真的看见了一棵特殊的树——这山谷显然历史悠久,所生树木很多都是合抱粗的古木,只有那一棵小树,纵向极高,与周围古木并肩站立毫不突兀,树干却才不过小孩子手腕粗,夹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丛间,像是与旁边哪棵大树共生的枝条,并不显眼,倘若李晟不提示那一句,她恐怕也会熟视无睹地略过去。

周翡矮身躲开一支暗箭,飞身落到那“树苗”旁边,一伸手抓住树干,本想先砍断再说,谁知才用了一点力气,那树干却在她掌中原地转动了半圈。

周翡一愣。

这时,一群北军四下赶上来围攻她,周翡一手抓着那小树干,以其为轴,碎遮在原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圆,一刀破开七人攻势。而那树干被她强行带着在原地转了一整圈,只听“咔”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机簧弹开了,周翡好悬没站稳,愣愣地看着被她连根从地面薅起来的树干,一头雾水,心道:不施内力就能单手倒拔小树……我这神力什么时候练就的?

下一刻,她发现这树下的根非常畸形,裹着地下埋的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那“石头”边缘生着一圈小刀刃,刃上泛着寒光,割开了所有裹着它的小树根须,割下来的部分还是新鲜的,“石头”周围的泥土翻开……周翡想起自己方才听见的那一声细小的机簧声,好像是她触碰了什么机关,让“石头”周围弹出小刀刃,瞬间割开树根,然后将整棵树往地面顶起。

周翡试探着用碎遮在那“石头”上敲了一下。

“嘡”一声……

空心的?

周翡将刀尖在那石头周围轻轻划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一条细小的接缝,一翻手腕往上一翘——怪“石头”的上盖便被她揭开了,里面有一个和当年鱼老江心小亭中控制牵机的机关很像的东西。

周翡一愣,就在这时,又一拨北军扑了上来,周翡下意识地将石盖下面埋的机关拨了下去。

霎时间,整个山谷都开始震颤,地面下传来地震一般的“隆隆”声,中间竟隐约夹杂着龙吟似的咆哮,周翡蓦地抬头,见整个山谷一侧竟然往下陷了下去,毫无防备的北军一阵人仰马翻。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李晟拨动了另一个机关,地面再次巨震,山谷的另一边高高掀起,轰然撞在山岩之上,原本埋伏在那的弓箭手们猝不及防,纷纷滚落下来,岩石挤压中,火油桶就地炸开,正一面山岩都着了起来。

倘若山谷是一方小世界,那么它肯定有一枚钥匙,拿到这把钥匙的人便能在此地翻云覆雨。

李晟大声道:“周翡!毁去那机关,别磨蹭!”

周翡一刀斩下那机簧连接处,随后她顾不上一身伤,一跃而起,从陷入混乱尚未回神的北军中掠过。

李晟:“阳顺上艮位……阿翡,若我推断不错,此地应有七处‘定山准星’,对应的是齐门‘北斗倒挂’之阵。”

“北斗?”周翡低声道,“真巧。”

她依着李晟的指点,很快找到第三棵树,依样画葫芦,山谷正中竟平地隆起,陆摇光的中军帐转眼上了天,旁边悬挂北斗旗的旗杆从高处砸了下来,一堆亲兵躲闪不及,纷纷中招。

陆摇光狼狈地跳上马背,大吼一声狠狠拎起辔头:“拦下那两人,不论死活!”

流民们一时倒没人管了,人和蛇一起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杨瑾眼见大批北军向着山坡上的两人包抄而去,立刻上前搀和,将卷刃的断雁刀往旁边一扔,捡起两把大砍刀便冲杀上去,生生将迟来的北军队伍撞出个缺口,直抵周翡身边:“我来帮你,干什么?”

周翡缩回递出去的碎遮,翻出第四棵树,一下合上机关。

这一回是他们这边的山坡巨震,俩人险些都没站稳,整个山岩一端下沉一端上升,中间裂开了一个大断层,追杀他们的北军成片地摔了下去,周翡好悬才扶住一刻古木站稳,对杨瑾道:“去问李晟!”

杨瑾被她不由分说地赶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四下找寻李晟,还没等他在一堆乱石翻飞里找着人,第五个机簧不知被谁打开了,杨瑾脚下一空,忙大叫一声,砍刀“笃”一下砍上旁边的树干,险险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定睛一看,他脚下竟不知什么时候改天换地,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

这时,一只手将他拉了上去,杨瑾一抬头,便看见了满头泥沙的李晟。李晟将他拉上去,狠狠一抹脸:“带着他们从这里走,快!”

其实不必他吩咐,照看流民的应何从一见那洞口现身,身边的大小蛇便不知为什么纷纷往里钻,他自来相信动物胜过相信人,立刻便当机立断,驱赶着流民往里跑。

山岩上平白无故地开了瓢,冒出那么大一个洞,北军不瞎,自然也看见了。应何从带着流民往打开的密道里跑,附近的北军便紧跟着也追上来。

好在他们火油桶炸了,只要没有那些喷云吐雾的火箭,应何从的蛇群就还能有点用处,它们在养蛇人的笛声下,散落于众多流民外围,呈扇面形排兵布阵,硬是阻断了北军的脚步,杨瑾低头看了一眼,冲李晟道:“松手。”

说完,他调整好姿势,从山岩上纵身一跃而下,大马猴似的,几个起落便跃至蛇群之外,冲应何从吼道:“养蛇的,我断后,你们走快点!”

如果不是“走快点”仨字破了音,他显得还挺威风的。

山谷中的北军一部分陷入混乱,剩下的一分为二,一半前去围堵那突如其来的密道,剩下一半则涌上了山谷两侧。

再绝代的高手被前仆后继地围攻一宿,也不免手软脚软,李晟有种四肢都再不属于自己的错觉,脑子都砍木了,一不留神被一块山岩绊倒,竟一时没能爬起来。

他跟周翡早就被北军涌上来的人潮冲开,一时看不见她在那,这么一摔,数十条长枪与大刀一起朝他当头压过来,打算将他一劳永逸地压成一锅肉馅。

李晟拼了老命,大吼一声,将手中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根长戟高高举过头顶,硬是格住压下来的“刀山”,这一短兵相接,他便真真切切地听见“喀”一声,随后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裂了还是折了。

“北斗倒挂”的阵法有七阵眼,如今已成其五,千难万难中走到这一步,怎能功败垂成?何况那密道的门还未封上,倘若他死在这里,那些流民们进不进密道有什么分别,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北军追上而已……

李晟不知哪来一股力气,单手死死撑住头顶众刀,牙床咬出了血,他拼命将受伤的手臂探入怀中,摸出了一枚四十八寨的信号弹,哆哆嗦嗦地送到嘴边,用牙咬下引线,然后贴着地面抛了出去。

信号弹“呲”一声响,好似从众多北军之间烧着了,火花四溅地贴地飞了出去。

一干北军猝不及防,不少人根本没看清飞了什么东西过去,便被那火花燎了个正着,李晟头上的压力倏地减轻了,他趁机一翻身滚出去,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那一堆压在他头顶的刀枪引致身侧,轰然落地。

这时,一道亮光闪过,李晟眼前一花,他蓦地一抬头,见那碎遮的刀光好似泼墨一般落下,那把传世名刀一宿过去,竟不沾血污,刀上隐约凝着初出地面的晨曦,流过血槽,汇聚于刀尖一点,又折向四面八方。

周翡肩上钉进肉里的箭头已经和血肉糊在了一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的地方,只有眼睛和刀尖一尘不染,依旧亮得灼眼,好像她那肉体凡胎的身体里有一把火,能不眠不休地一直烧下去。

李晟的眼眶莫名一热,便见周翡将手上的血迹一甩,说道:“你怎么这么弱啊,哥,从小到大就会窝里横吧?”

李晟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急喘了几口气,抓住了周翡递过来的手站起来,低声同她说道:“若我没算错,下一个阵眼应该在东南……”

周翡却不待他说完,便突然插话道:“哥,你说这里会是齐门禁地吗?”

鲜少能在周翡嘴里听见这么多声“哥”,李晟忽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听见“哥”这个字总是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随之而来的必然没什么好事。

李晟道:“北斗倒挂,确实是齐门的……”

“那就好,”周翡突然笑了,“都到了齐门禁地门口,不进去看个分明,我死不瞑目,所以肯定不会死,你信不信?”

李晟吃了一惊:“等等,你要……”

周翡忽然甩开他的手,朗声道:“第六个机关在那边是吗?知道了!”

说完,她纵身从人群中穿过,竟是向“东南”相反的方向跑去。

北军闻听此言,顿时疯了,都知道不能再让她弄出一次地动山摇来,当下一拥而上地追了过去。

李晟失声道:“阿翡!”

东海蓬莱,刺眼的阳光掠过海面,途径一只通体红润的暖玉,便又温润起来,在那玉中逡巡不去。

谢允的膝头横着一把长刀,他闭目端坐于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缓缓睁开眼。

海边编渔网的老渔夫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晨曦,抬头望向他。

“我一直在想,何为‘生不逢时’。”谢允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口道。

陈俊夫神色不动,问道:“何为生不逢时?”

“同样是升斗小民,躬耕野外,太平年间是梅妻鹤子、采菊东篱,自有一番野趣,乱世中人却是流离失所、卖儿鬻女,日日朝不保夕。不光平民百姓,江湖游侠是一样,达官贵人也逃不过,您说是不是生于乱世,天生就比生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低贱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感怀自己身世,陈俊夫便笑道:“日有昼夜之分、月朔望之别、人有离合之悲,世情自然也有治乱始终变换,生在何处,由不得你我的。”

“那生在破晓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运的。”谢允眼角微弯,眼角有一层细碎的冰渣,乍一看竟是熠熠生辉,“一生都在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陈俊夫想了想,问道:“你在说阿翡?”

谢允笑道:“不,我在说我自己。”

说着,他从大礁石上一跃而下,单手将披散未束的长发往身后一拢,拂开身上水汽凝成的细霜:“师叔,我想到那把刀应该有什么样的刀铭了。”

陈俊夫问:“叫什么?”

谢允道:“叫做‘熹微’。”

陈俊夫先是一愣,继而奇道:“怎么讲,古人不是讲‘恨晨光之熹微’吗?”

“行将破晓,纵使天色黯淡,又有什么好恨的?”谢允冲他一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别不知足啦。”

如果他注定要止步于此,那也够了。

师父念的经里说“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那么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一样,附着于刀身上,他不就好似成了一颗永远附着在“晨光熹微”上的“朝露”?

阴魂不散,也能算长久。

谢允想到此处,忍不住自己一乐,决定将这一段写到给周翡的信里。

此时,山谷中,周翡独自一人引走了李晟绝大部分的压力,她那句话喊出来,人便已经在几丈之外,大批的北军这才反应过来,前后左右地前去包抄,妄图以人山人海阻她去路,很快便叫她陷入其中、寸步难行。

可是围拢住周翡的兵将好似一堆朽木烂纸,乍一看坚韧厚实,抵在神兵利器之下,却总是不过片刻,便被周翡一层一层刺穿,露出刀尖来,她遥遥地盯着不远处的某个目标,眼皮也不眨一下,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支北军队伍的临时将领一脑门冷汗,愣是不敢靠近周翡,只叫道:“拦不住就散开,不要吝惜弩箭,射死她!”

周翡听见了他的声音,目光如电一般,倏地转过来,那北军将领愣是被她被杀意浸满的目光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被一棵树根绊倒。他回过神来,顿时怒不可遏,吼道:“困兽犹斗,不知死活,放——箭!”

弓箭手齐声应和,倏地退开一圈,豁出去误伤自己人,随其上官一声令下,所有的箭尖指向同一处,周翡旋身而起,像一片在飓风中高速旋转的枯叶。密密麻麻的箭尖在空中排成长一寸、短一寸的巨网,碎遮照单全收,刀背与箭尖渐次相撞,金石之声竟如宝珠落玉盘。

七零八落的箭矢同周翡一同落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额角的冷汗被那少女式的、浓密的眼睫拦住。她的眼皮好似不堪重负一般地眨了一下,看见碎遮光洁如洗的刀背上终于多了两道浅浅的划痕,刀尖上也崩掉了一个小小缺口。

神兵无双,也终会蒙尘么?

北军步兵却不容她心疼宝刀,飞快地补上缺口,刀枪齐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一紧,情知自己快要灯枯油尽,不敢再硬接,使出蜉蝣阵法,艰难地从北军的缝隙中往外钻。

“放箭!放箭!别让她跑了!”

“咔哒”一声,又一次上弦,周翡后背一僵,而第二拨弓箭已至。

这时,她背后一痛,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原来是她躲闪不及,被一个北军手中砍刀扫了一下,后背顿时一大片皮开肉绽。周翡不顾伤口,顺势就地滚开,同时,碎遮连斩数条胆敢挡路的人腿,用身边来不及退避的北军当了人盾,连滚带爬地避开第二拨弓箭。

周翡一直滚到了一处树丛边上,肩膀在一棵树根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止住去势,她借力一跃而起,而第三拨箭已不容她喘息,逼至眼前。周翡别无办法,只好再次强提一口气,以轻功勉强躲避,谁知这一次她真到了力竭时,那口气尚未提起,她便觉胸腹间一阵剧痛,五脏六腑被拉扯地撕心裂肺。

周翡眼前一黑,一口腥甜无法抑制地涌上喉咙,随后腿上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一根铁箭直接射穿她的大腿,将她整个人钉在了树上。

周翡本能地以碎遮拄地站住,而那刀却颤抖得好似风中落叶,从缺口处一寸寸皲裂,她抬手摸索着想去拔腿上的箭,眼前却什么都看不清,几次三番,竟没能摸到那铁箭尾巴。

“刚吹的牛,这么快就打脸……”周翡迷迷糊糊地想道,那俄顷的光景中,她仿佛是短暂地晕过去了,神魂脱离眼前的修罗场,在狭窄的光阴中凭空插了一段梦,恍惚间,她看见谢允站在面前,手中拎着一把细长的刀。

“对啊,”她心道,“那小子还欠我一把刀呢。”

突然,周翡觉得自己整个人往下倒去,眼前一切好似颠倒了过来,那些北军与逼至眼前的箭矢全都换了个方向,有惊无险地与她错身而过。

周翡刚开始以为是幻觉,随即整个人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她出窍的三魂七魄一股脑地给撞回肉身中。周翡目光瞬间清明,发现自己连同身后的大树正在一起仰面往下陷!

李晟动了第六处机关!

周翡有惊无喜,因为要是随着树这么摔下去,她得变成一块肉饼,连忙伸手抓住了将她和大树钉在一起的那根箭。她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周翡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腕上的青筋几乎要撑破苍白的皮肤,周身痛苦地缩成一团,硬是一寸一寸地将那根铁箭往外拽。

血顺着她的手腕、裤脚往下滴滴答答地淌。

下一刻,大树自高处轰然落地。

就在行将落地的一瞬间,周翡脱离了树干,没受伤的腿单脚一点树干,借力往斜上方掠去,随即惊险地落到几丈之外,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此时,周围有什么东西、什么声音,她一概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手脚全都不听使唤,偏偏不敢晕过去,感觉还不如就地断气轻松些。

这时,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周翡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她自觉使出全力,其实却只是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人将她抱了起来,一个好像离得极远的声音喊道:“阿翡!”

“吓死我了,原来李婆婆……”周翡心道,然后她手一松,碎遮倏地脱了手,落地瞬间刀身便分崩离析。

李晟心口一滞,差点被她吓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鼻息。

然而此时,随着第六道机关落下,那不远处的洞口上竟落下一道石门,眼看要缓缓合上。

杨瑾守在门前,一手拿着一把大砍刀,一手举着一个不知从哪捡的盾牌,万夫莫开地挡在密道入口,冲李晟大喊道:“李兄!快点!”

周翡鼻息太微弱,李晟没探出究竟来,然而已经别无选择,只好抱着她飞奔。

可是众多北军堵在山洞门口,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冲过去。

这时,只听一声叫人耳根发麻的尖锐哨声,无数毒蛇突然从那山洞中倾巢而出,竟滚雪球似的彼此纠缠成一团,越滚越大,不到三五丈远,滚出了一个半人多高的“蛇球”,冲向北军之中。

杨瑾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什么,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冷汗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吓得他差点没跪下。北军也从未见识过这等“怪物”,被那蛇球撞出了一条通路,刚好给李晟开了道。

随后,养蛇人的笛声蓦地拔高,尖锐得几乎要破音,那蛇球滚到北军队伍中间,“轰”一下炸开,无数毒蛇四下翻飞,落在周围士兵脸上、身上,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李晟一咬牙,轻功快到了极致,闭着眼穿过了乱飞的蛇群,只觉脸上、脖颈上被冰冷的鳞片扫了好几下,好在他们身上都沾过应何从的药粉,毒蛇不会开口攻击。

杨瑾忍无可忍地吼道:“养蛇的你疯了啊——”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伸长了胳膊,连李晟在他肩头上挂的好几条蛇一起拽入只剩不到半人高的山洞,期间仿佛摸到了一根滑溜溜的蛇尾巴,杨瑾只剩一截的头发吓得集体直立向天,好似一只颇有冤情的大刺猬。

下一刻,卡着洞口机关的钢刀“嗡”一下崩开,摇摇欲坠的石洞门口轰然落下,将内外重重隔开。

众人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见石门外面传来轰鸣声——北军要撞门。

李晟此时气还没喘匀,连同毫无意识的周翡一起跪在了地上,话都说不利索,只能伸手指向石门正中:“最、最后一个……”

杨瑾一抬头,借着旁边人的手中照亮的火把,看见石门顶上正中的位置上有一个倒着画的北斗图形。

石门“咣”一声巨响,北军开始撞门了。

上面的泥土与随时扑簌簌地往下落,杨瑾不敢迟疑,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攀附在石门内侧,垫脚在那北斗倒挂图上胡乱按了一同,只听一声轻响,上面弹开一个小小的密室,露出里面的机关来,杨瑾一把将机关合上,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一动,竟缓缓地往下沉去。

那突然出现的密道石洞缓缓沉入了地下,连入口也消失了!

幽暗狭窄的密道中,视野陡然宽敞起来,那名叫“小虎”的少年高高地举起火把,见他们脚下是一串靠在山岩上的石阶,足有数百阶,直通地下,地下竟有一个同地面山谷一般大小的巨型八卦图。

应何从喃喃道:“这是……真正的齐门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