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诺举着红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停顿，一秒后才继续若无其事的喝下去。
“为什么拒绝？”安洛希雅问道。
为什么呢？
莎拉也想不明白，当初年少气盛时，青涩懵懂的爱恋，再后来无数纷纷扰扰、坎坷流离。
“当初……拒绝的理由我已经忘了，毕竟年纪太大，记忆已经开始衰退了。”莎拉半阖着眼睛，略带疲倦的说道。
安洛希雅在周围环视一圈，若有所思的与莎拉道别，在小镇中找了一个旅馆住下。
深夜里，阿斯蒙蒂斯刚刚到达小镇，感受到了旅馆中熟悉的黑暗气息，顿时脸色微变。
望着旅馆的方向犹豫几秒，阿斯蒙蒂斯还是脚步一转，先向莎拉家的方向走去。
他隐了身，像幽灵一样轻轻穿过花园、前厅、楼梯，最后站在了莎拉的床边静静看她。
深灰色的窗帘没有拉好，一线月光照进来，映在莎拉的脸上。
其实这幅景象一点都不好看。
莎拉年少时容颜恬静秀美，如果是那时的月光映照在她脸上，必定是可以入画的美人。
可她如今却不过是一个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但阿斯蒙蒂斯还是忍不住目光专注的看着，似乎连一丝一毫也要铭记。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阿斯蒙蒂斯才重新迈动脚步，在空旷的房子里四处查看。
莎拉的父亲拉克艾尔曾经是这个小镇的镇长，他给莎拉留下的房子是这个小镇中最大最好的。
三层建筑附带花园，花园中还有两栋小楼。
莎拉一个人居住在这里，再怎么费心打扫，角落也有陈旧残破的痕迹，一眼望，难免流落出空旷寂寥的感觉。
阿斯蒙蒂斯每次看到这些时，便百般苦涩的滋味浮现在心头。
他熟练地转了一圈，查看有什么缺少的东西。
然后阿斯蒙蒂斯去了莎拉的邻居家，在那个人类点头哈腰的谄媚中拿出宝石给了邻居，将莎拉缺少的东西、注意的问题在羊皮纸上列出，让邻居第二天上门热心帮忙。
做完这一切后，阿斯蒙蒂斯才去找安洛希雅。
长发漆黑的少女早有预料，正手握提灯等在旅馆门口前。
见到堕天使走来，姿态优美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并肩向小镇外走去。
“你和那个人类怎么又来美迪亚小镇了？”阿斯蒙蒂斯问道。
安洛希雅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了悟的说道“几天前以诺马车随意奔跑，没有注意目的地，无意中又来到这里。与莎拉无关，你不必多想。”
阿斯蒙蒂斯疲倦的揉了揉眉心，“那就好。”
“你这几十年都在小镇陪莎拉？”安洛希雅问道。
“说“陪”并不恰当。她早就不愿意见我了，这些年……我只是偶尔去看看她而已。”阿斯蒙蒂斯说道。
他负手在身后，目光沉郁的望向天际。
安洛希雅想了几秒，建议道“如果你还想与莎拉在一起，那就先想办法让她长生不老。时光漫长无止境，总有机会让她接受你。如果你想一刀两断，就回地狱找你那些情人吃喝玩乐去，何必在这里伤春悲秋。”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简单。”阿斯蒙蒂斯苦涩的说道。
安洛希雅摇头不以为意的说道“倾心去爱或者是彻底放手，是你将感情想的太复杂了。”
“你怎么懂。这么做的生灵都是因为不在乎。”阿斯蒙蒂斯想打个比方，伸手在半空中比划，声音嘶哑的说道“爱是苦苦追寻得不到手，想要放下却痛彻心扉。它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否则陛下和米迦勒之前也不用彼此思念了。”
“什么！”安洛希雅满脸错愕，“路西法和米迦勒！”
一个是地狱之主，一个是天国副君！
这两个本应该互相敌视的死对头竟然……有私情！
即便满心苦闷，看着安洛希雅那幅凌乱的表情，阿斯蒙蒂斯也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道“你总算明白我当年知道你爱慕的人是谁时，那种世界太疯狂的心情了！”
扶着额头停顿几秒，安洛希雅强迫自己迅速接受这条秘闻。
天边一线弯月冷冷高悬。
镇外的树林里雾气弥漫，安洛希雅在手中提了造型典雅的提灯，另一只手提着繁丽裙摆，在小道中姿态优美的闲聊散步。
“我们又用不着。”阿斯蒙蒂斯指着提灯说道。
“但是好看，符合环境有艺术情调。”安洛希雅理所当然的说道。
阿斯蒙蒂斯“……”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当年你们为什么要反叛堕落？” 安洛希雅疑惑不解的轻声问道“地狱是什么？是背叛和杀戮的圣地。在地狱，从环境到小恶魔都丑恶不堪，找不到半点正义和美好。为什么你们要放弃美善天堂和神的宠爱？”
“至少地狱有自由。”阿斯蒙蒂斯说道。
“自由？随时随地有阴谋诡计的自由？”安洛希雅好笑的反问道。
“如果非要说个堕落的理由，大抵……是因为天堂的七美德太严格了。”阿斯蒙蒂斯说道。
“怎么说？”安洛希雅说道。
“根据七美德要求，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发展出友情之外的感情，如果一旦爱上什么人，那就是堕落！”
“不论是什么样糟糕的情况，都不能愤怒，必须随时随地表现的温柔谦和有礼貌！”
“最过分的是，我们作为天使表率，甚至不能拥有稍微激烈一些的负面情绪，一旦出现，就会被要求去忏悔！”阿斯蒙蒂斯微微咬牙说道。
“……这确实有些过分了。”安洛希雅说道“关于莎拉，你打算怎么做？”
阿斯蒙蒂斯目光霎那间一敛，沉默良久后才说道“我不知道……至少我要陪她直到死亡。”
安洛希雅不怎么赞同，忍不住轻轻摇头。
“既然已经到了小镇，你们不妨再去一次摩押平原。”阿斯蒙蒂斯说道。
“摩押平原又怎么了？”安洛希雅问道。
“这几年，那里好像又开始了血祭。”阿斯蒙蒂斯说道。
如果是真的，要不要再屠城呢？
安洛希雅忍不住低头沉思。
阿斯蒙蒂斯与安洛希雅分别后，就站在蜿蜒的小巷石子路旁。
不想回地狱……
世界宽广，他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下意识的仰头看着小镇中格外高大亮眼的那栋浅灰色外墙的房子，脚步不受控制的走过去，一直到再碰到那扇橡木门，才意识到自己又走到莎拉家了。
要不要进去？
虽然说再去看几眼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来都来了。
这样想着，阿斯蒙蒂斯又来到莎拉卧室。
莎拉还是之前熟睡的模样。
阿斯蒙蒂斯站在她旁边，忍不住去轻轻碰了她手臂，将她那里的淤伤治好。
这个人类老了，两天前手臂不小心碰到柜角，便青了一大片，直到今天还疼。
阿斯蒙蒂斯做完以后，突然觉得这种行为非常幼稚，忍不住自嘲一笑，就打算离开。
就在此时，莎拉突然醒了。
阿斯蒙蒂斯悚然一惊，飞快隐身掠到房间角落里。
莎拉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就感到一缕异样的清风吹过。可是彻底清醒后仔细看去，卧室里和睡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重新愈合的手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出来吧。”莎拉平静的说道。
卧室里没有任何动静。
莎拉闭上眼睛又睁开，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又开口道“出来，阿斯蒙蒂斯。”
阿斯蒙蒂斯僵硬着解开隐身，一点点走过去看她。
“我……我无意中路过来看看，瞧你，莎拉，你老成了什么样子。”阿斯蒙蒂斯忍不住讽刺道。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看着莎拉平静冷漠毫不在意的神色，阿斯蒙蒂斯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够重。
“你不要再来了。”莎拉嗓音沙哑的说道，低头拿自己的手指在月光下照了照，看见枯瘦还带着细纹，确实非常苍老了。
“你以为我今天之后还会再来？”阿斯蒙蒂斯嘲笑着说道。
“这么多年你经常来，我发现不对就有好多次，想必还有更多次我没有发现。”莎拉说道，相当平静的在陈述一个事实。
听她这么说，阿斯蒙蒂斯顿时觉得狼狈又难堪，好像仅有的那点尊严也没了。
“最后一次见面，我想问问，你后悔过杀了那些无辜人类吗？”莎拉问道。
“……是你当年先抛弃我，和那些普通人类在一起！”阿斯蒙蒂斯说道。
“那就是没有了。”莎拉摇头叹息着说道“阿斯，你还是这么……幼稚。”
阿斯蒙蒂斯咬牙切齿，却又一言不发。
“我早就懒得想这些是非对错了，但七条人命还是沉重压在肩上……你别再来了，阿斯蒙蒂斯，我已年迈，用不了几年就会死亡，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摆脱你的阴影，过几年平静生活。”莎拉轻描淡写又坚决的说道。
阿斯蒙蒂斯心乱如麻，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很久才冒出一句，“你还爱我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感到声音嘶哑的不像样。
“年轻时爱过。”莎拉平静的说道“快走吧。”
“好，我先离开。”阿斯蒙蒂斯勉强说出这句话，便再也强撑不住，迅速转头离开。
卧室里，年老的人类一只手紧紧掐在刚才手臂淤血的地方，将自己埋在柔软的被衾中，感到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流出。
很久，莎拉才再次慢慢坐直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