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这东西,销路一打开,它就刹不住车了。
尤其是火车站的那帮倒爷们,他们有自己的渠道,本地的罐头又便宜,拉走的当天,好几个就销售一空了。
明明贺译民一再交待过,有什么事情在外头说,做为一个不法分子,付敞亮不能翻墙进他家,毕竟他要保证孩子们的人身安全,但第二天一早起来,付敞亮就在他家院子里站着。
“我还要两百罐!”他说。
贺译民咔嚓一声,用铐子把这家伙铐在窗户上,铐了半个小时才放开。
还有三个倒爷,一人还要再拉一百罐罐头去卖。毕竟本地罐头便宜,他们也是倒乡下,九月又是大家钱比较足的时候,卖的贼快。
就这样,一周之内居然卖掉了整整五千罐,净销售额1750,这笔款当然回街道办去了。
虽然大家还没拿到工资,但是看着一罐罐的罐头被拉走,心里美啊。
“这是你本月的工资,五十块,陈月牙同志,等到月底,只要八千罐罐头销售一空,剩下的那250块,我保证你当时就能拿到手。”街道办主任徐明说。
这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小风儿嗖嗖的厉害,按理来说,前面五千罐都卖的那么快,剩下的三千罐,不出一个月肯定能卖完,毕竟倒爷们的销售量是能续上的,剩下的那250块想要拿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现在该想想这个罐头厂接下来该怎么经营的事儿了。
“月牙,你瞧见我家那儿媳妇没?”王大妈就在巷口站着,看着陈月牙回来,气急败坏的问。
王大妈的儿媳妇孙自敏,今天也拿到了工资,总共25块。
“没瞧见,她估计去菜市场了吧。”陈月牙说。
“不就拿了25块钱工资嘛,跟谁没有似的,今天就出去浪花去了,还当我不知道?”王大妈气咻咻的,跟在陈月牙身后唠叨。
陈月牙停下来说:“那是孙自敏挣的钱,她就算花掉也没啥,大妈,您这样说儿媳妇,家里容易吵架。”
“一年到头就挣那25块,吃喝不都是我儿子,她还不说把钱攒下来,你就说说,有这么过日子的人吗?”王大妈袖着两只手,又说。
正好孙自敏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块布,王大妈也是在寒风里站了半天气急了,上去就指着孙自敏说:“要正式工作你没有,一年到头吃喝都是我儿子掏钱,孙自敏,你咋有脸又扯布给自己做衣服的?”
“这布是给强子扯的,要给他做衣服,不成吗?”孙自敏给婆婆当着外人的面排暄了一顿,觉得莫名其妙,当然,心里也难受啊,她是去扯布,打算给儿子做衣服的。
王大妈一把扯过布,没说话,摔摔打打的进门去了。
孙自敏站在巷口,气的怔了半天,才对陈月牙说:“你们都觉得我婆婆是个好人吧,可看看她怎么对我,月牙,我都三年没给自己做过新衣服,就因为没工作,这老太太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我的内裤都成抹布了,张刚还老嫌我的内裤烂,破,狗都不兴兜它,你就说说,那新内裤是自己能变出来的吗?”
“快回家吧,风里冷,你的衣服太单了。”陈月牙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安慰孙自敏,只能这样说。
事实上,就现在来说,一年能做一身衣裳,对于没工作的城镇妇女们已经算是稀罕了,陈月牙穿的还是两年前的衣服呢。
毕竟丈夫要工作,孩子要学费,家里开支不够,能省的是谁,可不就是女人们勒起裤腰带?
回到家,陈月牙给几个小崽崽们做饭时,心里想的,当然还是罐头厂的事情。
说实话,不止孙自敏三年没换过内裤,就她,内裤上也是满满的布丁,钱啊,就没个不愁的时候。
有时候陈月牙也想把那三千块存款拿出来花,但是,闺女能不能一直说话,她瘦成那点小丁丁的样子,毕竟她天生骨子弱,还是怕她万一哪天又说不出话来?
挣钱,还是得继续挣钱啊。
今儿是周末,贺译民回来的也早,俩人一起做饭,陈月牙就说起,自己想让那个罐头厂一年四季都开张的事儿来。
毕竟只这样,她才能一直有钱给自己,给孩子们花。
“罐头并不难做,关键得有果子,苹果,梨,桔了都可以做罐头,你要认真想做也不难,那咱们就下乡去看看果子,再跟街道讲讲这事儿,把罐头厂认真的办起来。”贺译民说。
说起这个,陈月牙才想起来,贺译民自打醒来她还没回过娘家呢。
她娘家在程家庄,庄子里的人都姓程,只有她们家一户是姓陈的,张芳和陈建国在村子里是独姓户,村里人排外,他们俩口子在村里其实很受欺负的。
而程家庄,正是个产果子的大庄子。
回去转一趟娘家,让程家庄的人都知道贺译民当了公安,顺便再看看那边的果子,要真的好,不行全收购来,然后让罐头厂一年四季都生产罐头?
“不行就明天吧,咱去转趟娘家,顺便到程家庄看看果子去。”陈月牙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连忙说。
“行,我也好久没见过老丈人了,是该回去看看了。”贺译民也笑着说。
回程家庄,得翻一座大山,几个小崽子还太小,要走当然是走不动的,不过贺译民有办法,他到居委会借了一辆三轮车,就把小崽崽们全拉到里头了。
陈月牙准备了一罐奶粉,半包大白兔,两双老布鞋,再加一瓶罐头,再把几个小崽子往三轮车里一拉,这不就齐活儿了。
贺帅最近有了一个新宝贝,就是一根在垃圾山上翻到的圆珠笔的笔芯儿,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罐头瓶子,用肥皂治了一瓶泡泡水,坐在车头处,笔芯往罐头瓶里蘸一蘸,嗖的一吹就是个泡泡。
三个小的对于泡泡这种东西,正处在一种极度迷恋的年纪。
所以贺帅吹出一个泡泡来,仨小的就要哇哇哇的大叫一番,要不是妈妈一直在板车下面喊,让他们几个消停点,总得有一个从车上摔下来。
从城里走程家庄,一路可不平坦,还得翻一座山。
眼看就要到山顶了,三轮车上山全靠人在前面拉,那可是很累的,贺译民虽然累的满头大汗,但还是使劲儿的往上拉着。
陈月牙想到后面推,给贺译民喊住了:“让几个臭小子下来给他爸推,你在旁边儿歇着。”
对哦,有三个臭小子,一天吃那么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陈月牙把他们喊了下来,让他们推车。
三个臭小子下来,车不就轻轻的可以爬上山了?
不过到了山顶,居然碰见张虎,一个人提着一大堆东西,身边还有一条羊腿。
“译民,你是不是也陪媳妇转娘家?”张虎笑着说。
贺译民从兜里掏了一包烟出来,让给张虎抽:“你这也是陪媳妇转娘家去?”
张虎接过烟叹了口气说:“我大嫂,据说最近一直在上面替自己跑,要办一个罐头厂,想回老家看看果子去。”
咦,陈月牙才想把街道的罐头厂办好,这就出现竞争对手了?
“她想自己成立一个罐头厂?”贺译民笑着问。
张虎深叭了一口烟说:“是你后妈宋喻明替她跑的,据说是咱们县里唯一的一个试点私营企业,没办法,人家上面有人嘛,咱们县里的私营试点工厂,就是她的啦。”
“人呢?”陈月牙并没看见宋小霞和程春花俩妯娌啊。
“她们进山里采蘑菇去了。”张虎又笑着说。
“那我们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走。”贺译民说。
三轮车下坡的时候就比较轻松了,几个孩子坐在车里,车身本身重,它也跑的慢,陈月牙索性也坐进去了,让贺译民骑着车,捏着手刹慢慢的下车。
走着走着,陈月牙突然想起件事情来:“小炮,你们上回来家,那野萝卜是不是就是从这山里头拨的?”
贺斌和贺炮是一人拨了一颗人参,但贺炮早忘了那一茬儿了,只有贺斌还记得,伸手指说:“应该就是在那边的山里头,还有大马蜂窝呢。”
“要咱们再能找到两棵老山参该多好?几个孩子该添棉衣了,百货大楼里马上就要上棉花了。”望着密密的林子,陈月牙遗憾的说。
贺译民对此倒是很淡然:“我这个月工资带奖金一百块呢,发下来就给孩子们做冬衣。人参那东西哪是天天都能遇到的,赶紧走吧,咱早点下山。”
不过就在这时,超生突然哇的一声:“妈妈我怕!”
“三个哥哥围着你,我和爸爸一个跟前一个跟后围着你,你有啥好怕的?”陈月牙笑着问闺女。
超生也说不出来,她是林子里长大的,按理来说,一般的东西她不会怕,但不论动物还是植物,她都不怕。
她只怕一种东西,那就是野山羊。
那东西比人可敏锐得多,在林子里吃草,尤其爱吃人参,一吃一个准。
“路上有两只大犄角!”贺帅四周一看,率先站了起来。
贺炮嗓门儿更大:“那是山羊!”一只山羊,就在路中间。
闺女居然怕山羊?
而且还怕的瑟瑟发抖?
贺译民把车把式交给了陈月牙,捡起一块石头,本来是想把山羊给赶走的,一石头砸过去,山羊角大,脾气燥,居然顶着两只角的,冲着车抵过来了。
要说孩子野就在这儿,斌和炮可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看山羊两只大角朝着他妈抵过来,贺斌直接从车上跳下去,就骑在山羊身上,掰上它两只角了。
山羊给人骑了,蹄子前突后翘,当然得把孩子给甩下来。
贺帅手里一个罐头瓶子,朝着山羊的脑袋砸了过去,贺译民拽住了山羊不停往后蹬的两条腿。
“山羊,看我!看我!”贺炮个大嗓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那就是,他小时候在村里爬山的时候,给野山羊追着抵过,情景之下脑子短路,他掏出小牛牛对着野山羊撒了泡尿,当时野山羊跟着那股子尿,居然跳到悬崖下面去了。
后来他外公说,山羊啥都不怕,最怕的就是人的尿。
所以他把裤子一脱,就给山羊撒了一泡尿。
甭看一只山羊,劲儿可大着呢,突然给淋了一头的尿,整个儿懵了,停下来开始舔尿,当然,贺斌也就从它身上跳下来了,贺译民也把它松开了。
贺炮这泡尿挺长的,撒着撒着,撒到了旁边的石头上,嘿,正在舔尿的山羊居然跟着那股子尿,四蹄前跃,砰的一声,把自己碰死在一块大石头上了。
这下可好,全家子一起,围着一只自杀而死的老山羊。
“这不算非法捕猎吧贺公安?”看了半天,陈月牙突然笑着说。
贺译民踩了踩山羊,确定它不会再动了,摇头说:“是它先动的手,搬车上吧。”
“妈妈,咱们是不是可以吃羊肉啦?”贺炮突然醒悟过来,嗷的一声。
贺帅眼睛也亮了:“羊肉啊妈妈,贼好吃的羊肉。”
陈月牙嗯嗯点着头,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她悄悄跟丈夫说:“程春花提一条腿,咱有这一整只羊,我这个娘家回的比她光鲜。”
同在一个村子,虽然陈月牙不想比较,但是,她和程春花的被比较是绕不开的,程春花人在钢厂,有钱,转娘家的时候带找东西多,陈月牙的小虚荣,给只自杀的山羊满足了!
“要不,我再想办法给你找只自杀的野山羊?”贺译民听陈月牙这样说,才明白过来妻子转娘家时需要的那点小虚荣。
打只山羊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身为公安,严禁捕猎野生动物,这个是国法,所以,他只能等野山羊自杀,不能捕猎。
“算了算了,甭打不着再给山羊蹬坏了腰。”陈月牙连忙又说。
“我这腰也就在你身上才能使坏,一只山羊可蹬不坏。”贺译民一脸正经,声音低低的,踩着三轮车说。
几个小崽崽坐在后面,看妈妈一直在红着脸笑,心说,妈妈的脸,这是给风吹红的吧,咋就那么红呢?
下了山,转眼就是程家庄了。
“骑三轮车来的怕不是春花吧?”就在村口,一个老太太大声的问。
陈月牙一看,呵,这是何向阳的婆婆,也是程春花的奶奶,拄着根棍子,在村口站着呢。
“大娘,我是月牙。”陈月牙说。
“月牙回娘家能骑三轮车?那我家春花来的时候肯定得开个拖拉机。”程奶奶连忙说。
毕竟三轮车里一只硕肥硕大的山羊,太惹人眼啦,程奶奶觉得自己眼瘸。
张芳听说闺女来转娘家了,喜气洋洋的从村子里出来,笑哈哈的说:“月牙,你甭管那老太太,她今儿喊了一天了,说程春花俩口子要来转娘家,谁知道呢,让这老太太夸去,咱赶紧回咱自个儿的家。”
村口还有闲转的村民,看陈月牙回娘家骑个三轮车,因为村里就嫁出去两个姑娘嘛,也在好奇,今天程春花回不回来,要回来,会拿啥好东西。
就想看看她俩在城里谁混的更光鲜。
陈建国踱着步子也出来了,不过,相较于张芳的爽朗,陈建国则内敛得多,而且,脸黑嘛,看起来人就有点凶。
围着板车转了一圈,对于女婿拉来的东西,程建国挺看上的,尤其是那只老山羊,这一锅子炖了,一家子都能油好久的肚子。
“这羊咋办?”拍着羊,陈建国的黑脸上大嘴一咧,忍不住漏了笑出来。
“杀,杀了炖,炖了吃。”陈月牙和贺译民对视了一眼,毫不犹豫的说。
扒羊皮,煮羊肉,老山羊的肉当然也老,得大木头棒子生上火,慢慢儿的炖才能把它给炖烂。
锅一升起来,已经是一股子扑鼻的浓香味儿了。
孩子们等不到羊肉烂,当然溜出门玩去了,贺译民做为女婿,不论在城里怎么样,到了老丈人家就得给老丈人拾面子,所以专门守着大铁锅炖羊肉呢。
一个公安,回农村的丈人家,居然围着大铁锅炖羊肉,就不出去夸,路过的人一看,就是陈建国俩口子的光彩。
张芳也是外婆心思,虽然说几个大外孙都可爱,但要说最偏心,偏心的当然是超生,所以看几个大的都出去了,才拧开那瓶糖水罐头,悄悄递给了超生,还特地嘱咐,让她抱着,一个人吃。
“咋才带来一条腿,人隔壁扛来一只羊。”这是程奶奶的声音,比何向阳的还高,撕心裂肺。
听这意思,程春花俩口子也到家了。
超生正好抱着罐头,准备出去跟哥哥们分着吃罐头,抬头一看,碰上福妞了。
她不但头上扎着头花,身上还穿着一身崭新又漂亮的运动服,但这种打扮都是虚的,程春花对福妞也就出门的时候才打扮她,在家从来不疼她。
俩小丫头就碰上了,超生抱着罐头瓶子,福妞手里抱的则是饼干罐子,正在吃饼干。
“张福妞,看见我炮哥哥了吗,今天是不是好干净?”超生可算堵着福妞了,小嘴儿叭叭的挑衅,就是要叫她知道,三炮才不是脏孩子。
确实,贺炮今天穿的很干净,鼻涕也没了,但福妞依然不喜欢他,因为贺帅哪怕穿着有补丁的裤子,皮肤更白,个头更高。
他手插在裤兜里看小孩子们玩跳墙,突然单手一跃,比谁都跳得高,还咧嘴一笑,两只眼睛弯弯的,贼迷人。
“我家斌哥哥虽然跑的快,但是脚步可稳啦,才不会被车撞。”超生得意洋洋的,又说。
炫哥狂魔!
福妞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后悔的要死,但毕竟超生才三岁,你看她,哪怕记得她说过的话,讲的时候不也讲不全,所以她要故意哄超生:“超生,要不要吃我的饼干呀,我说的那些话全是骗你的,不生姐姐的气,好不好?”
“不吃,我有罐头,你的饼干臭!”超生皱着鼻子眉头,恨恨的说。
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小人参是无法利诱哒!
福妞骗不倒超生,就准备给她上点眼药了:“那你要不要吃我的野萝卜呀?”
咦,超生一看,福妞从身后还真的拿了一颗大人参出来,在她面前摇了一下,然后又藏起来了。
这么说,她还真是进了山,而且找到了一颗大人参。
超生这下忘记生气和吵架了,由衷的羡慕:“哇,你运气可真好,这不是野萝卜,是老山参。”
“就是野萝卜,我不过在山里随便走了走,拨了颗野萝卜而已。”福妞故意笑着说。
但她哪能不知道这是人参,她梦里就曾有贺炮拔人参的事儿,她跟程春花说是去山里采蘑菇,但其实,就是去找人参,没想到还真的给她找着了。
而且今天她可没想跟着陈月牙和超生,纯粹是因为大婶儿宋小霞想到农村找点果子,她才跟着来的。
在山里找到一颗人参之后,福妞觉得自己的福气和运气又回来了,心里乐,开心,就想跟超生炫一炫,假装不认识这是人参,不是会让超生更羡慕?
然后等晚上再单独跟她妈邀功,说这是人参,妈妈不就会更喜欢她。
但是她那个外太婆程奶奶的眼睛花了,看东西看不清楚,听福妞说自己拨了颗野萝卜,连忙说:“有野萝卜,为啥不赶紧给猪吃,拿着不得蹭脏了干干净净的衣服,就说你是个赔钱货,你还真是?”
超生的眼睛顿时一起睁了个鼓圆。
好家伙,程奶奶从福妞手里抢过人参,还真的啪叽一声扔猪圈里了。
在超生眼睁睁的注视下,福妞哇的一声哭,灵巧的跳上围墙,爬进猪圈里去了。
可惜了那身漂亮的运动服,沾上猪粑粑啦!
人参,也给猪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