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在书房中相谈,却不知道,外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

却说那日胡辇没来由的脾气之后,燕燕虽不知道大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听得出来,大姐是在催韩德让尽快与她完婚。虽然不解原因,但是大姐这话,明显投合了她的心思,所以便留心着韩家何时派人来。韩匡嗣一登门她就知道了,正要派青哥去打探情况,谁知萧思温派人来叫青哥,她猜到必与自己有关,等青哥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了。

萧思温的书房对她从来是设防不了的,从小到大,她有一百种方法偷溜进去,而萧思温也是一直听之任之,偶有教训,却从来没有真正处置过,所以就连虎思也睁只眼闭只眼。

不想这一次,她却听到了“主上下旨让燕燕进宫”这样的话,一下惊呆了,当即转身向韩府奔去,进门直扑韩德让住的小院。

韩德让正在等韩匡嗣的消息,不想燕燕旋风般地跑进来,扑到韩德让的怀中只叫了一声:“德让哥哥——”就放声大哭起来。

韩德让一惊,忙屏退左右,拉了她进书房,问她:“怎么这样子来了?青哥、良哥怎么没陪着你?”

燕燕拉着韩德让的手,急道:“德让哥哥,你快进宫去找主上说说清楚。你去跟他说,我们已经定亲了。我不能入宫嫁给他。”

韩德让大惊,腾地站起:“你说什么?”

燕燕咬牙切齿,语无伦次:“我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骗子,早知道他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理他……哼,我才不会嫁给他呢,我只喜欢德让哥哥……对了,我们定过亲了,我们定过亲了,他肯定不知道,所以才这样乱来……德让哥哥,你快进宫去,告诉他,我们已经定亲了……”

韩德让呆立当场,如遭雷击,隐隐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他脑海中一片混乱,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是。之前耶律贤说过的只言片语慢慢浮现,他问他家国天下与儿女情爱哪个更重要,他问他是否会永远忠于他,哪怕他做了一些不得已的事……

原来,他早有预谋。

燕燕仍在唤他,期望他能一如往昔,为她解决所有的烦恼。

然而……

韩德让低下头,苦涩地说:“燕燕,他早就知道的,他知道你我定亲的事,也知道我喜欢你……”

燕燕怔住了,忽然间,一阵愤怒涌上心头:“是,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可他……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枉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枉我们为了他,冒了这么多风险,做了这么多的事。他、他简直太无耻了!”

韩德让将燕燕紧紧拥入怀中,心中愤怒之极,脑海中却一片茫然。他一向足智多谋,然而之前他纵能够对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变化都有办法处置,但那只不过是他内心坦荡而无所困顿,然而此时,他却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辅佐耶律贤成长和夺位之上,从未考虑过个人的情感。当大业将成、成功在望的时候,他才有了松懈下来的心思,才有了对自己人生的期盼和筹谋。

此时,帝位已更易,他这一生原来谋划好的人生,已经结束,虽然也曾经想过将来为推行新政而贡献心力,但这些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然后他想着,和燕燕成亲,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谁能想到,成功的背后是背叛,当他以为可以功成身退的时候,竟是连退路也没有了。那么他这一生,这十几年来,抛弃了家庭的天伦之乐,抛弃了无忧的少年时光,殚精竭虑为的又是什么呢?

燕燕仍在哭泣,韩德让苦涩地问她:“燕燕,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茫然,竟需要问怀中这个小丫头。一直以来,不是只有燕燕在问他“怎么办”的吗?可是此刻,他已经没了答案,他问这一句的时候,甚至是一种自暴自弃。

燕燕抬起头,愤怒地说:“什么怎么办?我这辈子要嫁的,只有德让哥哥你……”

韩德让喃喃地道:“是,燕燕,你也是我心中认定的妻子。”

燕燕咬牙愤然道:“他就算下了圣旨又怎样,谁爱理他谁理他。”

这一句话,却似一道霹雳打在韩德让的头顶,把他从一片混沌中劈得醒了过来。他悄悄地握紧了双拳,忽然间笑了:“正是,你说得对,他就算下了圣旨又怎么样,谁爱理他谁理他。”

燕燕看着韩德让,惊喜地问:“德让哥哥,你想到办法了?”

韩德让点头:“正是,君行令,臣行意。燕燕,关键时刻我竟不如你看得明白。”

燕燕跳了起来:“正是,圣旨又怎么样?他不让我们成亲,我们就私奔!”

韩德让一怔:“你说什么?私奔?”

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不由一怔。

燕燕却是越想越美:“就是,我们私奔。青牛白羊在二水合流处相逢,便结为夫妻,从此有了契丹八部。祖先们在草原上可不就是看对了眼,就结为夫妻的吗?咱们这就去私奔,草原上天高云阔,驰骋万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是何等自在。”

韩德让心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看着燕燕的神情,忽然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乎将所有的事情尽数抛下了。他自幼少年老成,行事一步也不敢踏错,可是此刻他忽然有种疯狂一把的强烈念头,管他什么家国天下,管他什么旧朝新政,管他什么耶律贤,管他什么家族重望,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为什么不为自己活一次?

他一把握住燕燕的手:“好,我们私奔。”

他这一说,燕燕反而愣住了,她说的时候只是一股任性少女的脾气,就算圣旨又如何,反正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大不了,她就离家出走,可是不能光她一个人走,她必须要和韩德让一起走。所以她在竭力给韩德让描绘着两人私奔到大草原的快乐和自由。她还正在想,怎么样能够说动韩德让。她自然是知道,以韩德让的性子,肯定会当她这话是小孩子脾气发作。

可她真是从未想过,韩德让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提议,反而一时没回过神来,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你同意了?”

韩德让道:“是,我同意了。”

燕燕跳了起来,扑到韩德让怀中亲了他一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德让哥哥,我这就回家收拾东西去。”

她待要转身就走,却被韩德让拉住。她还以为韩德让改变主意了,谁知道韩德让却说:“既然要走,就越快越好,越少惊动人越好。我们这就走,这就出城。”

韩德让竟然表现得比她还疯狂,燕燕不由口吃地道:“那、那、那,我、我、我……我什么也没带出来呢。”

韩德让却神情坚毅,道:“不需要,我带上干粮和水、钱,还有剑和马就足够。既然已经决定,则越快越好。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燕燕只能不住点头:“好,德让哥哥,我听你的。”

这是韩德让独居的小院,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卧室,也不需要多少准备,韩德让本就为了应付突发情况,准备了随时可以出门的行装。此时略加收拾,包袱中放了金银和几件衣物,带上水囊,就和燕燕穿侧道自后门而出,牵了两匹马,上马直往西市,买了些干粮就往西门而出。

此时刚好日已西斜,料得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

韩德让驻马,回望夕阳中的上京城,暮色苍茫中,这城市忽然变得陌生而遥远。

“别了,上京!”

燕燕在前面勒住马,扭头看他,向他招手。

韩德让一挥马鞭,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