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的时候,燕燕和耶律贤一起用餐,忽然接到消息,韩匡嗣满城兵败,耶律贤顿时手中金碗落地。及至详情传来,却是韩匡嗣侦察不严,深入敌境,中宋人诈降之计,这一战竟阵亡一万多将士,幸而休哥带伤赶来,接应余部。

耶律贤听完,气得晕了过去,好半日才醒不,便忿然道:“匡嗣误朕!”

此时君臣俱已回到上京,且韩德让因幽州战功而得重用,正准备推行新政,不想竟生出此事来。

消息传来,韩匡嗣下狱,韩德让自然不能坐视,当下于宫门前长跪请罪,以求赦免。

燕燕听到此时的时候,已经是这边傍晚了,听说韩德让已经跪了两个时辰,宫中却一直无话,无奈之下,亲自来见耶律贤,说了此事。

耶律贤正坐在床头,刚喝完药,听了这话,阴郁地道:“功是功,过是过,韩德让的功劳,抵不得韩匡嗣的罪过。”

燕燕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韩匡嗣?”

耶律贤冷冷地道:“他贪功冒进,害死万余兵马,让宋主顺利南逃,论罪当诛。”

燕燕一怔,她自然知道韩匡嗣此番失利,甚难宽容,只是战场上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若论打了败战,就要处死,实是太重,况且韩匡嗣于耶律贤有恩,十数年来忠心耿耿,并无过犯,仅仅一场战败,就要他的人头,实是太过。

本不待言,然而见着耶律贤这边唤了婆儿来就要下旨,只得劝道:“主上稍安匆燥,杀一个韩匡嗣容易,可是分析出战败的原因,避免以后犯同样的错误,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不想耶律贤这话就大怒,脸色涨红,瞪着眼睛问她:“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为败军之将求情吗?”

燕燕见状也不禁恼了:“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就算是百战之将,也未必没有打过败战的时候。主上不问具体缘由,就要先杀韩匡嗣,这又何必呢?”

耶律贤冷笑:“这是朕要杀他吗?你明天上朝去,问问群臣,看看有多少是要杀他的?”

燕燕也冷笑起来:“韩匡嗣就算不打败战,要杀他的人,一样不少。”的确,想杀韩匡嗣的人,一直不少,对他以汉人身份上位的,对他无军功而得势的,对他想推进汉化的,甚至暗恨他当日保下耶律贤性命的……

耶律贤自然也听出这个意思来,顿时激怒,额头青筋暴起:“皇后不是一样杀伐决断的人吗,为什么今天费尽心思,要为韩匡嗣求情?”

燕燕恼了,道:“我不是为他求情,我是怕你后悔。”

耶律贤冷笑:“朕后悔,朕后悔什么?”

燕燕见他如此,只得按下情绪,坐下来温言劝道:“祥古山事变,是韩匡嗣把你从柴堆中救出来,也是他多年来一直暗中为你治病,如父如兄地照顾你,更为了你的皇位费尽心力。他战败是有罪,但要论情况定罪。你若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了他,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耶律贤听着她这话,本有些心软下来了,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反弹起来,冷笑道:“后悔,朕有什么可后悔的?”

燕燕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被激得口不择言起来:“主上如此急切地要杀了韩匡嗣,您到底怨恨的是韩匡嗣的战败,还是怨恨自己用人失当?”

耶律贤气得掀被就要下地,却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你、你说什么?”

燕燕见状也惊了,忙上前扶住,不由后悔起来:“主上,是臣妾之过。”

耶律贤却不肯甘休,直拉住她道:“你、你给朕说清楚。”

燕燕无奈,直白地道:“你不愿意战功归于韩德让,才选择让韩匡嗣立更大的功战盖过他。韩匡嗣从来不曾独挡一面带过兵,你应该让休哥为主帅才对,为什么偏要让韩匡嗣统兵?”

耶律贤怒极,指着门口喝道:“你,你出去,出去——”

燕燕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甩袖而去。

耶律贤见燕燕真的走了,更加恼火,嘴唇颤抖着指着燕燕去的方向,对婆儿道:“她、她竟为了韩德让如此伤朕?”话未说完,竟气得晕了过去。

婆儿见状,吓得忙去叫了迪里姑来,扎针之后好一会儿,耶律贤才悠悠醒来。

不知为何,他刚才那股无名之火,竟是不见了。

迪里姑见状,为他取下扎在头上的银针,方道:“主上,暴怒伤身,您当平心静气才好。”

耶律贤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挥手:“朕知道了。”

本来他这一晕倒,就要告诉皇后,只是方才他与皇后争执方晕倒的,婆儿怕他醒来时更加刺激情绪,问了迪里姑以后,还是暂未通知。此刻看了迪里姑一言,方敢道:“主上,可要将此事通知皇后?”

耶律贤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朕已经好了。”

他挥手令众人退出去,自己坐在哪里静静地想着。事实上,刚才燕燕的话,是极为刺心的,也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事实上,韩德让一直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针,这针扎得太深,稍动一动,都会让他感受到那种无法自拨的愤怒和焦燥。

有时候他甚至比燕燕更加盼望韩德让的归来,他希望韩德让能够将过去那一页翻过,毫无芥蒂地回来辅助于他。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暗暗怀疑,韩德让真的能够毫无芥蒂吗,燕燕真的能够毫无芥蒂吗?

年轻时的他太自以为是,太迷信帝王的权力,他当年真的以为,他可以永远同时占有韩德让的忠诚,和燕燕的倾心。

他是预想到了燕燕的愤怒和反抗,并为止准备好所有的应对手段。但他却没有预想到韩德让的愤怒和反弹,竟是不顾一切弃他而去。

在那一刻他惶惑了,失控了。直到韩德让最终归来,可是归来的那个韩德让,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韩德让,那个从四岁起就永远站在他身后,所有的时间、热情和忠诚都只奉献给了他的韩德让。

他回来了,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燕燕。他再度离开,同样也是因为燕燕。从他拆开了他和燕燕那一刻,他就失去了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愤怒而焦灼,他疑心而针对,但最终,他用尽所有的办法,无法让他们回到原点。他相信他的忠诚依旧在,可是,这份忠诚或者是给了江山,或者是给了黎民,但是情份呢,原来的情份,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

或者他可以假装看不到,掩耳盗铃地继续把韩德让当成他的好臣子,他接受韩德让的谏言,让他重回上京,委以重任。

可是在内心深处,这根针时不时的冒出来,刺他一下,让他在关键时刻失去理智。细想起来,他当日对燕燕说的话,直是无理。韩德让已有战功,若有折损,反为不美。

他怕韩德让会因为失利而折损功战,他就不怕韩匡嗣会折损战功?凭什么他相信没带过兵的韩匡嗣能够战胜,因为韩德让立过战功?为什么他宁可把韩德让的才华归于韩匡嗣的传承,而不相信韩德让自身已经成长为超越韩匡嗣的存在?

所以,他才会在韩匡嗣失利的时候如此暴怒,是因为韩匡嗣辜负了他的信任和他隐约的期望,他期望韩匡嗣立一个更大的战功盖过韩德让,让人认为韩德让的成功,只是因为他是韩匡嗣的儿子?而韩匡嗣的失利,逼得他回想起自己当时执意任用韩匡嗣那不可告人的私人,他不想承认,不想面对,所以他才这样执意地要去归罪韩匡嗣,似乎韩匡嗣的过错越大,他的过错就会越小。

所以他才会在燕燕当面揭露此事的时候,不可容忍,激怒晕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他的冷静呢?他的理智呢?他的权衡呢?他的帝王之心呢?

他抬起头来,问迪里姑:“迪里姑,朕这段时间有很多不对的地方,说话行事,简直就不象是朕了……”

迪里姑一怔:“主上何出此言?”

耶律贤想了想,迸退左右,遂把一些情绪波动与争执的事,拣了一些说了。问他:“朕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段时间这么冲动,这么偏激,让这种无谓的情绪操纵着朕的理智……”

迪里姑伏地哽咽:“主上,恕臣之罪,您的身体如今已经不宜再操劳国政了,甚至不能再激动了。这次您本就不能应该出巡,更不应该自己赶来幽州,尤其是……皇后不能拿政事去令您分神了。”

耶律贤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当真是因为,朕的身体……”他顿了一顿:“是朕的身体已经失控了,所以才会导致朕的理智也失控了。”

迪里姑抬眼看他,眼中尽是忧心:“主上,您不要再想了。”

耶律贤闭上眼睛,长叹道:“是啊,朕不能再想了,不能再做过多的事了,否则朕都变得都不像朕了。”他摆了摆手,道:“传旨吧。”

夕阳西照,跪在宫门前请罪的韩德让终于耶律贤道:“燕王匡嗣兵败满城,丧师辱国,罪不容赦,念其服侍三代帝君,勤恳有功,饶其死罪,削职降爵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