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屈氏千千万,唯有屈原最出名。

听了这话,明夷那遇事就在心里琢磨几遍的毛病又犯了,心里面一遍遍回放着关于楚国的各种信息。

楚国地广人稀,楚王一个人管理不过来,便封了一堆封君在各地管理,久而久之封君做大,贵族世家便成了气候,其中以屈、景、昭这三家为首。

不过屈家这些年已经渐渐没落了,往前数几十年才出了个官至三闾大夫的屈原,到最后也沦落了个流放自杀的结局。

不过再怎么没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如今势力无法与景家和昭家相比较,但也称得上是锦衣玉食、奴仆环绕,而且屈原还有好几个儿子活着。

战国如今可是注重血统姓氏的时代。

这样的家族,怎么会放任子孙后辈管宋玉叫父亲?

哪怕宋玉是屈原的徒弟也不行。

心里千回百转的想了一堆,明夷微笑着说道“原来我应当叫你屈渊,难怪你知晓纯钧剑的下落。”

屈渊胡乱点了点头,又说道“师姐又是何方之人?”

明夷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我是周朝王室之后,之前生活在巩地,后来秦国丞相吕不韦率军攻打,兵荒马乱中师傅收我为徒了。”

屈渊漫不经心的听了,显然并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又问了很多明夷关于师傅盖聂和剑术的问题,明夷都一一作答。

他说起这些事时,眉眼间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冲散了些这几日的焦郁。

相处还算融洽,明夷便温言问道“师弟怎么不生活在屈氏一族?”

不知这话又哪里惹了他不快,屈渊脸色骤然一冷,口气很冲的说道“我之私事,与你何干?”

说翻脸就翻脸。

明夷心里顿时对这个新鲜出炉的小师弟添了几分不快,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天色已晚,我先告辞,师弟。”明夷站起来说道。

屈渊看了看窗外淡金色的阳光,知晓她这是生气了,脸上闪过一丝对于自己失言的后悔,却又嘴硬的不肯丢面子道歉。

于是他依旧跪坐在竹席上抿着唇角,眼睁睁看着姬明夷起身,穿上放在廊下的木屐,然后踩着清脆有序的脚步声沿长廊离开。

……

明夷没有想过在短短时间内,自己会连续经历两次被人从笑脸相迎到扫地出门。

盯着缓缓在眼前合上的黑漆大门,夜晚的寒风料峭里,明夷冷的直打哆嗦。

一旁同样被赶出来的屈渊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兜帽遮住大半脸和眼睛,还带了一个木头面具,此时手中正拉着一匹不断打着响鼻的健马缰绳。

明夷不由得庆幸自己先见之明,白日时准备了些必须之物绑在马上,以及春申君府上的人没有把事做绝。

明夷叹了口气,对他说道“走吧,我对巨阳不熟,劳烦师弟带路去最近的逆旅。”

屈渊从马背上解下皮裘扔给她,然后一言不发的牵着马在前面走着。

巨阳的夜晚没有白日喧嚣人烟,偶尔有贵人路过,也是乘坐着马车急冲冲跑过夯土路,留下一地烟尘。

远处的闾巷里,庶人平民为了节约灯油都早早睡了,月光下千栉万瓦都黑暗的没有声息,偶尔有几声犬吠远远传来,反倒更衬托出幽静来。

“师姐……”前面屈渊的声音透着木头面具传出,低沉中多了几分含糊不清,“……春申君把我等逐之门外,可是因为发现我父是宋玉?”

这话蠢的都没法接。

屈渊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明夷肆无忌惮的翻了个白眼,然后继续用温温和和的语气说道“师弟多想了,不是因此。”

考虑到屈渊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活了十几年又穿越一次,难免有些幼稚,明夷又多解释了几句。

“春申君因师傅而招待你我,如今骤然反目,也必然是因为师傅。”明夷说道“今日师傅出门是为宋玉先生,如今不喜宋玉先生的春申君又骤然将你我逐出,想必宋玉先生的事己有了进展,师弟应当欢喜才是。”

“当真?”屈渊问道。

“当真。”明夷说道。

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的屈渊心里骤然松快起来,一时间连步伐都有力了许多。

“那我们当如何去寻师傅?”屈渊问道。

“找个逆旅住下,等师傅来找你我便可。”明夷说道。

之前一路同行时,她在一座小城里不小心被几个盗匪绑走,然后离开小城,沿着密林一连失踪两天两夜,盖聂都能轻描淡写的找到她踪迹,如今还是在巨阳城内,找他们两个分分钟的事。

找到了一家逆旅住下,顺便半夜和屈渊联手收拾了一个来偷窃钱财的小贼,第二天清早,明夷果不其然在逆旅中看到了师傅盖聂。

盖聂脸色颇为疲惫,找到自己的两个徒弟以后便不雅的箕坐在地上休息。

他一日一夜都没有休息,毫不停顿地先后去找了景家和昭家的家主,以春申君做大破坏各家族之间的势力平衡为由,说服了景家和昭家的家主入宫面见楚王,终于保下宋玉。

一看到盖聂出现,屈渊就冲上前去连忙追问阿父宋玉如何了。

“莫慌。”盖聂轻轻拍打屈渊的肩头,从怀中掏出一片写满墨字的帛书给他,“这是宋玉让我转交于你。”

屈渊立刻接过来,打开帛书阅读。

“巨阳局势风云诡异,于他大不利,宋玉先生只能暂且先回鄢都躲避一二。”盖聂放柔了声音说道。

鄢都是宋玉的故乡。

屈渊抬起头来,读完帛信后淡红色的瞳孔中一片迷茫,轻声说道“阿父……也弃我而去了?”

帛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说自己要暂时回故乡躲避,让屈渊跟着盖聂大侠好好练习剑术,奋发图强,莫要惹是生非。

“怎会?只是如今他非但无法庇佑你,甚至无法保全自身,只好先将你托付于我照顾。等再过几年,你们父子自然有机会相见。”盖聂肃然说道。

屈渊摆了摆手没有说话,独自靠在窗棂上发愣。

一息间风云忽变,至亲将自己托付于别人,然后独自回故乡……未来前路茫茫,要与与相识没多久的师傅和师姐去周游各国……

哪怕他再怎么比同龄人沉稳聪明一些,神色间依旧带了些迷茫和对于未来的惶惑不安。

一旁的明夷看着屈渊有些感同身受,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脑海中思绪已经飘到了万里之外的咸阳。

不知母氏和榆如何了……

逆旅中居住,三人每日要花费蚁鼻钱二百八十钱,这个价格略微昂贵,长期居住承担不起。

没过几日,盖聂便在巨阳城中找了一处简单屋舍租住,一月花费六百蚁鼻钱,然后带着两个徒弟搬了进去。

然后还惦念着与师弟龙阳君约定的盖聂开始计划着先去魏国大梁,然后再北上出使赵国了。

明夷听完后问道“那何时出发?”

那时盖聂正躺在屋脊上喝酒,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尽是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深意。

“时机未到,再等等。”盖聂问道。

半个月后。

明夷又问道“师傅,我们何时出发去大梁?”

盖聂一边提着剑向外走,一边匆匆说道“你且先去练剑,时机一到我自然会走。”

一个月后,

这一等便是两个月,连屈渊都开始问究竟何时出发了,不解的问道“师傅既然要去魏国大梁,何不早行?”

盖聂遥望着天边的夕阳,目光中满是屈渊看不懂的深意,这个剑客的脊梁仿佛承担了万斤的重量,却又笔直的毫不弯曲。

这样脑补着,屈渊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崇敬。

“莫慌,快出发了。”盖聂缓缓说道。

这一等便是等到了冰雪开始消融,细嫩的绿芽出现在树梢头上。

百业重兴,城外黄河的支流也开始有商船来往。

终于有一天,盖聂大手一挥,将他们带到了码头一列即将出发的船队上。

这是一列经商的船队,足有十几辆船之多。

身着灰黑色粗布麻衣、满面风霜的仆役们正忙忙碌碌的将各种楚国特产的货物装在船上,有楠木、梓树等各种珍贵木材,生姜、桂花等香料,还有犀牛角、玳瑁、象牙、兽皮……

也有负责商队安全沿路盗匪的武士游侠们,他们三三两两坐在码头边的树下歇息,手举着水囊大口喝酒。

一个商队的管事一看到盖聂来,便快步走过来迎接,圆脸上堆满了笑容。

“盖聂大侠这边请。”管事说道,将一行三人领到了几间干净的舱房入住,还体贴的留下一个名叫惊的庶人少年服侍他们。

等到那个商队管事走后,明夷问道“师傅,我们为何要与商队同行?”

她知道盖聂并非是愿意与这种杂事打交道的人。

按理来说,盖聂应该像之前一样,带着他们一路艰辛。

“但这个商队请我来护卫安全,一路包吃包住、到达大梁以后更有百金相赠。”盖聂说着叹了口气,眉目坚毅,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中无限惆怅,“从大梁临行前,师弟赠我的钱已经快用完了。”

剑客也是要吃饭的。

明夷“……”

屈渊“……”

师徒三人乘船沿着水路回大梁。

这一路上,除了屈渊生长在巨阳,乍见大梁的富庶繁华之景,露出点土包子见不多识不广的模样以外,可谓是一帆风顺。

出使赵国的一切早已准备齐全,只等人到全。

师兄师弟二人见面便是一顿斗嘴,然后龙阳君拉着盖聂入宫觐见了一次魏王,当场敲定明天出发。

是日,魏王亲率文武百官于城郊外送行。

百余辆青铜马车整装待发,五百魏武卒将车队团团围绕,举手投足间一片肃杀之气,令人望之生畏。

玄黑色的王旗迎风招展,马车内装满了奇珍异宝、珠玉佳人,用以到赵国后赠送信陵君。

车队前,魏王手持一杯水酒向龙阳君送行,言辞叮嘱他万事小心,以保全自身为要。

龙阳君扬眉浅笑,只言让他放心。

车队中,车厢里的盖聂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抱怨这魏王太过唠叨,不知师弟看上了他哪点。

龙阳君翻身上马,一声令下,近千人浩浩荡荡出发。

出使车队一路北上,过桂陵、乘船渡过黄河,抵达魏赵之间的边境线后,在中牟与来迎接的赵国官员汇合,再一路过外长城,终于在这一年的二月,抵达赵国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