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明夷如约去了邯郸郊外。

河岸边,年轻的男男女女手持柳条蘸上河水,又往彼此头顶上浇灌,这种沐浴寓意去除一切疾病和不祥。

今日来这里游玩修禊的不止平民庶人,还有赵国的王室贵族们。

沁水边上,正有一处风景空旷的好地方被士兵把守。

那正似乎准备开一场宴会,丝竹之音传遍几百米,有身着布衣的仆役们正忙着在草地上铺下竹席和案几,席位并非像寻常宴会那样规规矩矩摆在两侧,而是在草地上错落有致的摆开,再用青石的镇席压好。

角落的青铜香炉内,袅袅青烟伴着馥郁香芬四散而开。

与子阳汇合以后,明夷和他效仿周围的其他人,折下岸边的柳条枝,沾染河水后向彼此头顶上的淋水滴去疾病。

看到子阳是一人前来,明夷问道“你友人呢?”

子阳摆摆手,有些同情的说道“唉,他们要参加宴会。”

“参加宴会而已,何故愁眉不展?”明夷不解的问道。

“我那朋友身份特殊,赵人叫他去参加宴会恐怕是为了奚落他。”子阳犹豫几秒后,颇有些抱歉的说道“明夷,今日是我邀你出来,本当尽情玩乐,但我实在忧心友人,想也去赴宴,或许能帮忙解围,他日再向你赔罪。”

“今日闲来无事,可否带上我?”明夷问道。

“求之不得。”子阳笑着说道。

子阳去参加的宴会正是刚才沁水边上的那一场。

他一边朝那里走,一边讲这一年来的经历。

当初离开魏国大梁以后,他的倒霉运气似乎就消失了,这一年来一路北上行医治病,最后到了代郡。

代郡士兵在李牧将军的带领下,抵抗楼烦、匈奴等胡人,每逢秋季,胡人南下大肆劫掠时,那里士兵受伤者就不计其数。

子阳在代郡待了一个冬天治疗士兵,因为医术高明而受到不少人的爱戴,最后想要离开时,正好李牧将军也要回邯郸,便与他顺路而行回来。

走到宴会不远处,守卫的士兵一看见子阳就率先打招呼。

“许久不见。”子阳同样拱手笑着说道“今日修禊游玩,看见李牧将军正在开宴席,不知可否加我一人?”

“客气了,子阳医者若来赴宴,自然欢迎。”士兵连忙说道,又转头看向明夷“不知这位是……?”

明夷只简单说自己是游侠,跟随师傅来到赵国邯郸游历。

坐席也分为好几部分,一部分是大将军李牧和他的部下亲朋好友,一部分是前来奉承的赵国官吏,还有一些是年轻的李氏子弟、门客游侠。

子阳和明夷便在第三部分坐席坐下。

刚一走过去,明夷就看到一张竹席被几个年轻人围着,看不清中间坐了谁,只听见一阵阵哄笑声,不知是谁正在被羞辱。

“大兄莫要这样说。这厮好歹还是个公子呢。”

“哈哈,他算哪门子的公子?”

“哎,莫走,好心邀请尔等来参加宴会,尔等若不告而别,岂非太过失礼?”

……

子阳一听声音就变了脸色,快步走了过去解围,而明夷在角落里的一张竹席跪坐下等他。

不多时子阳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过来,开口介绍道“明夷,这就是我的友人。”

明夷漫不经心的抬眸笑道“幸……会?”

——笑容渐渐消失。

站在子阳身后的两个少年,正是冤家路窄的嬴政和姬丹。

“原来是你。”姬丹神色微微阴戾的说道。

这边姬丹看着她的神色阴狠,而嬴政的神色诧异之后便重新恢复到冷漠平静,将明夷无视了个彻底,仿佛前不久说发誓要活埋她的人不是他。

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明夷没有回答姬丹的话,而是将目光全部都放在了一旁沉默的黑衣少年上。

在她的目光下,嬴政警惕的后退半步,做好了防范和攻击的准备姿势。

在心里默念了几句他是未来的秦始皇,给自己加持了一层厚脸皮后,明夷率先极其亲切的对嬴政笑着说道“原来子阳的朋友是你。”

嬴政“……”

“当日一别,许久未见了。”明夷无视了嬴政的冷脸,继续温和微笑着说道“那是我太过冲动,事后回想后悔莫及,只想当面亲口道歉一次,不求公子政原谅,只希望今后若有机会能补偿一二。”

“二位之间有怨隙?”子阳在一旁插话道。

“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少年目光中毫无温度,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不求姝女补偿,彼此泾渭分明便可。”

明夷看着他若有所思,在心里评估着嬴政这句话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自然再好不过。

如果是假的……

子阳左右看看,开始打圆场,“难得相聚,若往昔有些许仇怨,不若放下,彼此相交一场。”

……

嬴政、明夷、姬丹都没有说话。

可见谁心里也没想着放下仇怨,以及让别人放下仇怨。

不多时,宴会开始,开始弹琴做歌。

也许是因为李牧将军长期驻守北地的原因,并没有歌姬优伶唱着常听的《桃夭》《关雎》,二是青年士兵用雄厚而清亮的声音唱《击鼓》《小雅·六月》《清人》,别有一番铿锵之美。

明夷坐在角落里饮着蜜水倾听。

因为周围坐了姬丹、嬴政这两个不讨喜的他国质子,没有什么人走过来闲聊搭话,倒是难得宁静。

突然,不远处的主席上传来一阵喧嚣之音。

一个寺人匆匆忙忙跑过来,走到子阳面前俯身说道“将军之孙左车突发疾病,还望医者前去诊治。”

子阳一听,飞快向那边走过去。

因为这个变故,原本热闹的宴会开始散场,不少宾客们都朝那边挤过去观看情况,

嬴政扭头凝望片刻,对身旁的姬丹说道“我等也去。”

看见人都走了,明夷放下青铜樽,也随着人流去往病人那边。

子阳与最中间的病人被围得密不透风,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紧张的看着一个小孩状况,周围两个面容相似的青年一左一右扶着他手臂安慰。

人太多什么也看不见,明夷没兴趣辛苦穿过人群挤到最里面,踮起脚尖看了几眼后,就靠在不远处一棵大树边上等待子阳出来。

没想到片刻后嬴政走过来,冷漠的说道“子阳治病需要一个放着药物的箱子,劳烦姝女去帐篷中拿一下。”

明夷略带狐疑上下打量他一番,略带狐疑的微笑问道“公子为何不亲自去拿,反而舍近求远?”

少年垂下漆黑寒冷的眼睛,平静说道。 “秦赵血仇,赵人怎会允许我进入他们帐篷。”

这个理由也算说得过去……

除却今日摆在沁水草地边上的竹席案几,一旁还有被细麻布围起来遮挡视线的几座帐篷,内里陈设精致,以供女眷谈笑风生。

这里本当守备严密,只是现在大部分士兵和仆役都被前面吸引住了,一路走来,反倒没人出来。

嬴政带着明夷走到其中一座面前,掀开遮挡的帘幔,指着正中放在彩绘漆案上的一个小巧箱子说道“子阳说就是那个箱子中存放药物,你拿去给他。”

说完后,他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

一直走到被细麻布包围的出口处,嬴政才站立不动,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等待了几秒,眼睛中才露出一点冰冷笑意。

不知是哪个士兵抛下了青铜戈,正巧落在脚边,嬴政捡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紧接着猛然出手,将戈扔到了帐篷旁一个略有破损的半空石鼓上。

“叮当!”

振聋发聩的声音扩散开来,震得人耳膜鼓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嬴政头也不回的离开。

听到石鼓声音,正在忧心孙儿病情的李牧将军猛然抬头,神色顿时一厉,大踏步向帐篷走去。

两边的部下士兵紧随其后。

救人如救火。

帐篷内,明夷拿起那个小巧玲珑的箱子就匆匆向外走去。

箱子并未上锁,一个不慎,箱子盖便与箱身分离,一幅图画卷轴滚落在地,散开露出上面的内容。

黑暗的帐篷内并没有点燃油灯,明夷顺手捡起,眯着眼睛盯了几秒后才看清,紧接着目光凝固。

不大的卷轴上,山川河流被五彩丝线绣制的清晰可见,九原、高阙等平原上的草场、水源、长城走向,甚至胡人分布都有标记。

这种东西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明夷脸色巨变,立刻将卷轴卷好塞入箱中,想重新放回案几上转身离开。

下一秒,石鼓的声响惊天动地传来。

牛皮帐篷门口的帷幔被一刀劈开,明亮的天光瞬间照入黑暗帐篷内。

明夷还没来得及一眨眼,一个身着玄黑色铠甲的精悍士兵便乘风破云般一跃而来,手中长刀出鞘,架在了帐篷中她的脖子上。

刀锋如雪般寒冷、冰凉。

紧接着,李牧龙行虎步而来,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他大手一挥,十二个剑术高手齐齐拔剑,剑光上下左右同时挥来,将明夷全身各大死穴全部封死。

只需一动,她便即刻身入地狱。

“你是何国细作?”李牧神色威严地沉声问道。

手中还提着箱子,维持着将箱子放回彩绘漆案这一动作的明夷眼前一黑。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只化作一句心声——杀!了!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