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临邙山、南系洛水、东压江淮、西挟关陇。

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此乃洛阳。

洛阳地势与魏国大梁一样,同样处于水路发达来往变通之地,加之这里从前毕竟是周朝王室所在之地,天下诸侯到底还有两份敬意,除了十年前秦国进攻,已有许多年不生战乱,久而久之商贸兴达、繁华富庶。

不说别的,单看洛阳及周边地区竟然有十万户人口,以一户人家有五口人为例,便有大约四五十万人。

以天下总人数不过两千多万的比例来计算,这里绝对是类似于魏国大梁和齐国临淄的超一流城市。

洛水之上碧波荡漾,一艘寻常的木制大船在船工呼喝下停在码头边。

甲板与码头岸上,用来行走的柏木板斜斜放开,几个身披斗篷的少年沿着木板从容走下,然后跟随来往人流走入洛阳城中。

旧地重游,明夷一路走进洛阳城后未曾说半句话,目光冷淡漠然至极,唯一让神色有几息和缓的,是吕不韦终究没有占据当年的周王宫居住,而是另起府邸。

毕竟当初的周王宫建制纹饰,皆是以周礼中的最高规格铸造。

以吕不韦谨慎小心的商人本性,哪怕住进去后,以他如今手握的权势,无人会出口置喙,他也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把柄。

吕不韦身为一国丞相,长期滞留咸阳朝堂,封地洛阳根本没有来过几次,只是派了几个族里的远亲掌管。

吕文就是幸运的其中之一。

这天他醒来后吃了朝食,然后开始坐在案前用算筹计算上个月的洛阳税收,统计好后再一条条刻在竹简上,快马加鞭送给远在咸阳的丞相。

丞相出生商贾,对于这些事看的很重要。

就在这时,一个仆役快步走进屋内,平复了一下喘气的胸膛,然后说道“先生,我有事要禀告!”

受到惊吓,吕文手中刻刀一抖,在竹简上划出一道歪斜痕迹。

他心头闪过一丝不耐,皱眉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仆役磕头说道“外面有一少年自称是长公子政,要求见替丞相掌管洛阳封地之人。”

“什么!”吕文大惊,一改先前从容,圆呼呼的身体飞快弹跳起来,说道“快将人请进……不,还是我前去迎接为好!”

吕文步伐略带急促地走入前厅大堂内,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俊美少年和蒙氏第三代嫡长子蒙恬正跪坐在竹席上,对面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一男一女。

没有见到之前,吕文还怀疑是否有人冒充秦国长公子骗吃骗喝。

毕竟秦国使团遇袭之事已经传入咸阳,赵姬夫人虽然安全返回,但长公子却掉下山崖、生死不知,秦赵两国都派人去寻找过山崖下,却根本没有找到尸体!

但现在看过一眼之后,吕文便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只因这个身着黑衣的少年眉目与赵姬有六七分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并无赵姬眉目柔和,反倒俊美中带出三分冷意。

在十几年前,吕不韦还是一介寻常商人时,赵姬作为吕不韦的爱妾,偶尔也会与吕文相见,他对那个丽色惑人心的女子容貌印象极其深刻、难以忘怀,暗地里没少流口水。

衣衫华丽、腰间佩玉的一个胖子快步走来,望向嬴政时脚步微微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吕文拜见长公子。”吕文恭敬的高声说道。

嬴政熟门熟路的微微抬手,免去对方行礼。

吕文唯唯诺诺坐下。

蒙恬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符给吕文观看,以验证身份。

那玉符上阴刻阳刻交错,有铭文所写嬴政父亲名字和祝福之话,是当年还身为安国君的秦孝文王在吕不韦的忽悠下,立远在赵国的赢异人为嗣子后,派人所送给他。

后来赢异人在抛弃赵姬和嬴政母子二人回秦国时,将这枚玉符留给嬴政。

“公子掉下山崖之后,幸得上苍保佑,并未受重伤。只是当时身在赵国境内,为了防止李牧追杀,便未曾再暴露身份,一路乔装改名而来。”蒙恬说完后,又指着两个人解释道“那位游侠装扮的女子名唤姬明夷,是盖聂大侠之徒,旁边那位名叫子阳,是医家传人。”

明夷与子阳向那个胖子点头致意。

这个眉目和善的胖子擦了擦额头上因为跑来而流出的汗水,确定身份之后就从善如流的开始了吹捧。

“公子真是见识高明、算无遗策!若非如此乔装改名,恐怕早已被李牧的士兵追杀而至,此等急智令寻常人望尘莫及,公子当真是堪比诸代先王,文佩服之至……”

彩虹屁滔滔不绝,并且没有一句重复,正经的安排衣食住行没有一句提到。

众人“……”

嬴政听的额角青筋小跳,不得不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着声音命令他赶快退下,去安排洗漱沐浴和车队士兵,即日护送自己回咸阳!

吕文这才遗憾的闭上了嘴退下。

等那个胖子的背影消失之后,子阳惊奇的开口道“吕丞相为何要派他管理封地,难道是因为阿谀奉承之言说得好?”

大堂中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子阳。

可见这注定是个难解的谜题。

当然,圆乎乎的胖子吕文之所以能管理洛阳封地,自然不是因为擅长吹彩虹屁。

在嬴政的命令下,吕文将长公子赵政与蒙恬还活着,并且已经回到秦国的消息飞快扩散开,并且当日就派人快马加鞭向咸阳通传。

不到正午时分,吕不韦的宅邸里面就坐满了洛阳城的大小官员,等着求见长公子。

嬴政一个个的接见他们,在谈话中抽丝剥茧、飞快分析、整理和推算咸阳以及整个秦国如今局势。

思考高官中有哪些已经投靠嬴成蟜,有哪一派还属于中立可以拉拢,有哪一派是吕不韦的人。

明夷则趁着短暂的空闲时间,又一次认真处理了一下伤口。

全身上下的伤口大多只愈合的剩下疤痕,只有右手最为严重,毕竟当时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如果不是子阳当机立断,到了牟城后,立刻将抢劫来的那匹牛宰杀,将牛肠上的一层绒毛膜剪成细线,像缝衣服一样把伤口缝上,那么这只手恐怕会废掉。

现在终于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只是歪扭的深色疤痕遍布在右手上,与冷白如玉指节分明的另一只手一对比,显得更加丑陋。

子阳手持特制的小剪刀,一点点将还没有吸收的肠线拆掉,完成之后擦了擦额头上汗水,长舒一口气。

“几月之内不要再剧烈活动和碰水,等着彻底愈合便可。”子阳说道。

明夷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满意的感受到指节间虽然还疼痛,但却没有滞涩不便之感。

“赵政何在?”明夷问道。

“应当还在接见官吏。”子阳说道。

离吃飧食还有一个时辰,趁着这点时间,明夷去找了正在厅堂外守门的蒙恬闲聊。

聊了几句闲话之后,明夷就隔着掀起竹帘的窗户,手指厅堂中跪坐的嬴政花式夸赞。

瞧瞧这恩威并施的娴熟手段、瞧瞧这不怒自威的气势、瞧瞧这好像与生俱来的事物处理能力、瞧瞧这抽丝剥茧分析局势的超常智慧……

如此手腕气魄,与秦国历代君王都有的一比!简直像尧舜般的天生智慧,完全不像个十三岁少年啊!

完全不像个十三岁的少年……

在闲聊完毕,完成了给嬴政挖坑的日常任务之后,明夷才一甩衣袖,施施然离开。

在接见完洛阳官吏之后,天色已经彻底黑暗。

嬴政活动了片刻跪到发麻的腿部,刚一走出厅堂,就见到蒙恬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立刻行礼问安,而是背靠在木柱上,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蒙恬?”嬴政呼唤道。

蒙恬仿佛被惊醒一样全身猛然一震,紧接着身姿站立挺拔。

蒙恬微微低头,说道“长公子。”

神色间依旧带着几分惘然和……惊慌?

对于未来攻破齐国、北击匈奴、收复河套、修筑长城……忠心耿耿了几十年的国之大将,嬴政还是很看重的。

见他这样,嬴政好心问道“发生了何事?”

蒙恬在夜色中极深的看了他一眼,抱拳说道“刚才吕文说赵姬夫人已经平安回到咸阳、觐见陛下,公子可不必再担忧生母安危。”

嬴政微微蹙眉,一息后复又展开。

“我知晓了。”嬴政淡淡的说道。

说这话时,他目光中波澜不惊,没有半丝担忧之意。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蒙恬极力叫自己不要多想,此时心中依旧忍不住一沉。

“走吧……”嬴政广袖一挥,率先向前走去,“……去找姬明夷一同进飧食。”

蒙恬迷惑不解,说道“公子为何要与她同案而食?”

之前在洛水上时船舱窄小,两人在相对宽广的小厅堂里一起吃饭,也能说得过去,可是现在都下船了。

吕不韦在洛阳的府邸宽广奢华,一人一个小院子招待毫无问题,特别是嬴政所居的屋舍,绝对是华屋广阁奢华至极,为何还要去和姬明夷一起吃饭?

“与她同桌而食甚好。”嬴政说道,没有详细的解释更多。

——不能杀吕不韦,甚至还要暂时取得他的支持,好打败嬴成蟜,登上秦王之位。

哪怕心知肚明这是必做之事,大权在握、无人敢忤逆了几十年的嬴政依旧感到压抑不快,恨不得下一秒就重新掌握天下权势,铲除嫪毐和吕不韦!

幸好有一日比一日冷漠不快的姬明夷在旁边作为对比。

作为国破家亡的周天子之女,重新来到洛阳,还要住在灭亡东周国的吕不韦府上,姬明夷的压抑不快比起嬴政,绝对只多不少。

每次入食时,看着她因为一夜不曾好眠而出现的黑眼圈,嬴政感觉自己饭都能多吃半碗。

简直是这段日子里唯一的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