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君嬴成蟜造反迅速,失败的也迅速。

消息还未曾在咸阳流传几天,前线失败的战报就已经传来,蒙骜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带了些荒唐搞笑的叛乱平息。

不同于上一任秦庄襄王的温和到有些软弱,这位年少的秦王又一次展示了他残酷到有些暴虐的手腕,将所有跟随长安君造反的军官小吏全部处死!

甚至就连晋阳、屯留两地的平民庶人,也被成千上万的迁往狄道关抵挡胡人。

韩夫人与长安君母子被蒙骜重新带回咸阳。

只是这一次不在是旌旗招展仆从如云的坐在马车上,而是被囚禁在铁笼里,像个罪犯一样带回来。

就在人人都以为秦王会毫不犹豫下令斩杀这二人时,出乎意料的,秦王再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仿佛已经将这二人遗忘。

明夷决定去探望一下韩夫人。

韩夫人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甚至依旧住在之前的宫殿里面。

明夷手提漆盒推开木门时,见到宫殿中和上一次到来时一样,砥室翠翘挂曲琼、翡翠珠被烂齐光,只是再也不见曾经整齐站在两侧的宦官婢女,盛夏时节温暖的淡金色阳光从窗棂中照进来,隐约可见最前方的一扇屏风上已经积压的薄薄灰尘,无端透出空旷寂寥的意味。

明夷环视周围一圈没有看到韩夫人,就沿着如水般光滑的楠木地板向宫殿深处走去。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韩夫人死气沉沉的抱着腿、靠在一根支撑房梁的木柱旁边,满头乌发凌乱披在脑后,一身正红色的艳丽裙裾已经肮污到无法见人,再不复之前端丽典雅。

“韩夫人?”明夷呼唤道。

韩夫人游离的目光集中在眼前少女年轻秀美的脸庞上,几秒后慢慢凝固,终于恢复了些神采。

“是你……”韩夫人急切地说道,甚至伸手去拉明夷的衣袖,“……是你!姝女在帮我们母子出谋划策一次逃离咸阳,来日我必有重谢!”

这是垂死挣扎。

“我才智低下,当不起如此大。”明夷平静的拒绝道“今日来不过是看看夫人而已,如有其他要求,还望夫人见谅。”

韩夫人脸色苍白,良久后无力的重新靠在木柱上。

“看我?有何好看?”韩夫人说道。

明夷放下手中的漆盒,将里面摆放的清酒和美食一样样拿出来,也不讲究,直接放在了地板上。

韩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仰头一口饮尽。

“成王败寇,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时运不济、苍天不佑,只是可怜我的成蟜,他才十余岁,就要陪我这个当母亲的一同赴死了。”韩夫人说道。

明夷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是没喝,只是放在指尖,欣赏似的凝视着青铜酒樽上精致的花纹。

“时运不济,苍天不佑,我倒不这么认为……”明夷叹了一口气,说道“您不该同赵政争夺王位的。”

十个韩夫人也不是嬴政的对手,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已经升级成功、带着满级大号又重新回到新手村的秦始皇。

“不该?他赵政一个舞姬所生、甚至没有回过秦国的公子,哪里配与我儿相比!”韩夫人冷笑道。

明夷想了想,考虑到韩夫人已经没法再翻起什么风浪,就直接实话实说了。

“自从赵政回到咸阳,准确一点说,自从赵政在函谷关见到将军蒙骜,您就已经必输无疑。”明夷温和的说道。

韩夫人却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咬牙切齿的说道“若不是先王临死时鬼迷心窍,竟然将他立为储君,谁能赢还未知!”

“夫人可知道先王为何要立赵政当储君?”明夷突然问道。

“他不过是被赵姬那个女人迷昏了头脑,全然不顾我服侍他十余年的情分!”

明夷听着忍不住心中叹气,到现在韩夫人都没有意识到哪里出现了问题,真是输的不冤。

明夷一口饮尽杯中酒,开始了详细的解释。

“先王在临终时知道您派人阻拦赵政进入咸阳,甚至在函谷关将他推下城墙谋杀,甚至为此气到吐血,如此一来,他想要保全自己的两个儿子,自然只能让赵政继承王位,否则长安君登上王位,以夫人手段,赵姬母子无命可活。”明夷说道。

韩夫人微微一愣,紧接着身体站起来,用几乎是颤栗的语调尖声说道“这不可能!……其他的我认,但我没有派人去谋杀他,我只是命人将他阻拦在函谷关外几个月而已!”

她看上去是那样震惊恐慌,又混杂了恍然大悟和后悔,指甲用力的抓在木柱上的黄铜雕花里支撑身体,连迸裂出血也没有意识到。

“夫人自然没有。”明夷温温和和的说道“毕竟推秦王下城墙的人是我……额,夫人冷静……”

话刚说到一半,韩夫人胸口就已经气息不稳的起伏着,将坚硬的青铜酒壶对准明夷脑袋上砸过来,被她弯腰避开,退后到几步远的地方。

韩夫人指着她骂道“你这畜产!原来连你也是赵姬母子的人!”

“夫人冷静。”明夷无奈的说道。

韩夫人一改先前冷漠却毫无敌意的神色,眼神怨毒的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明夷,指着她咬牙骂道“畜产!若不是你,坐上秦王之位的原本应当是我儿长安君!”

明夷可不是这么想。

“夫人,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明夷温和的说道“您怎么还没意识到,长安君和您绝不是他的对手。对于赵政而言,只要他在秦王驾崩之前赶回秦国咸阳,那秦王的位置即便不说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也难不到哪里去。”

“您暗中设计将他阻拦在函谷关外不重要、推他下城墙设这个局的我不重要、甚至吕不韦是否支持他、秦国先王究竟有无意愿立他为储君也不重要。”

“此事也是我最近才想明白……”明夷说到最后,已经是喃喃自语,“……您可还记得蒙骜被信陵君击败后,率十万大军退入函谷关。”

即便心中依旧怨恨的想要将眼前少女千刀万剐,韩夫人还是忍不住被她的话吸引,仔细倾听。

“这十万大军可是一直没有解散……秦国先王有意立他为储君,名正言顺继承秦王之位自然好,即便没有名正言顺,甚至失去了吕不韦的支持,赵政也能继承秦王之位。”

“有渭水之便,大军从函谷关来到咸阳不过转瞬之间,咸阳没有城墙,无险可守,根本无法抵抗,到时武力胁迫之下,谁能阻拦他继承王位?就算有人从各处调兵,耽误的时间也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

所有的计策都有后手,即便有一环失败,也有其他方法补上。

当然,依仗武力也是最最不济的一步。

用这种方式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将来随便随便哪个人都能用此事大做文章。

如果不是这次长安君叛乱,秦王根本没有用兵符调兵,而是直接传命给蒙骜,明夷也不会意识到这点,而当那一瞬间想清楚时,一种冰凉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

那是一种面对危险时的本能。

这个重生回来后的秦始皇太过算无遗策,明夷已经决定,等到此事一了结就离开秦国,去最东边的齐国。

“哈哈哈……”

听完明夷的解释后,韩夫人大笑几声,脚步发软身形摇晃的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瘫坐在地上。

“照你这么说,那赵政小儿既然如此厉害,为何还要坐视我与长安君偷偷跑离咸阳谋反?”韩夫人问道。

明夷从自己的思绪中略略回过神来,温和的说道“以我的猜测,应当是为了节省光阴罢,夫人,秦王若不这样做,要将长安君屯留封地上的势力拔除干净,恐怕还需一二年时间。”

不提统一六国前就已经修建的诸如始皇陵的那些大工程。

一个能在短短十年出头里书同文车同轨、改延续了近千年的分封制为郡县制、做十二个超级大手办、迁十二万户人家去咸阳、在咸阳北边建造了六国宫殿群、北边让蒙恬发兵三十万去找胡人麻烦、南边抢到桂林、象郡等土地、把之前六国建的长城全部连起来、焚烧百家学说、建立秦直道和秦驰道、灵渠……顺便组团旅游了北地郡、鸡头山、陇西郡、邹泽山、泰山、黄、腄、芝罘、琅邪、彭城、泗水、淮水、衡山、湘山、武关、上党、右北平、渔阳、上谷、代、雁门、云中……再顺便抽时间来求仙问道找长生不老药(虽然被忽悠的干了不少蠢事)的男人什么事做不出!

十年!这可是十年出头的时间!

这种人,必定有没做完工作就寝食难安的焦虑症!

历史上的长安君应当是在八年以后谋反,但想必如今的嬴政可没有耐心等长安君慢慢长大再谋反、然后再干脆利落的平定谋反,他甚至连多花一两年时间平衡朝中局势、灭掉他们剩下的那一点势力、将造反掐灭在萌芽里都不愿意。

嬴政要的,恐怕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秦国最大权势。

说完之后,明夷就转身离开。

身后宫殿大门重新合上,隐约传来韩夫人先是大哭复而大笑的声音。

离开咸阳宫后,明夷牵着白马站在街头想了想,然后去了咸阳郊外的陽人聚。

当年,秦国没有断绝周朝的祭祀,而是把陽人聚这块地盘赐给东周君国的君主,让他来祭祀周朝祖先,明夷的母亲应当也在那里。

同一时刻,咸阳宫内。

蒙恬脸色苍白跪在殿前,也连大气也不敢喘,毕竟今日之事一个不好,就是亡族灭种的滔天大祸!

丰厚柔软的地毯上散落了许多东西。

桑木杖、莎草根、苇草、白茅、茜草、牡棘根、桃木杖、泥土制成的假人和假狗,再加上数量已经累积到七个的桃弧棘矢!

《日书》上提到的驱鬼之物这里都有了!

一身玄黑色王袍的嬴政居高临下俯视蒙恬,目光冰寒至极。

经过这些日子观察,抛弃所有不合理的推测,剩下的那个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蒙恬竟然怀疑他是山中妖鬼恶灵假扮而成!

看看这些驱鬼之物!是不是该庆幸蒙恬没有拿狗矢偷偷塞在他床榻底下!

强压着心中愤怒,嬴政问道“蒙恬,被妖鬼附身之人会性情大变,你是听谁说来!”

“姬明夷。”蒙恬低声说道。

姬!明!夷!

简单的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响在嬴政耳畔,有那么一瞬间,嬴政气得手都抖了。

紧接着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发誓要活埋了姬明夷。

现在嬴政后悔了!

仔细想想,像这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刁民——活!埋!太!便!宜!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