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太后不甘心的又劝说了几句,嬴政皆含蓄拒绝,还频频带着笑容看向姬明夷,片刻之后,华阳太后看向明夷的眼神都不对了。

被居高临下的太后用不善眼神评估着,明夷什么话也没有说,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假装自己在专心致志的欣赏歌舞,努力让自己存在感低微。

能说什么?说嬴政是在蓄意报复,二人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关系也没有,要有关系也是你死我活?

先不说华阳太后会不会信,真说出来只会平添更多麻烦。

散发着兰草芬芳的宫殿里,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有角落里乐师弹琴鼓瑟时,指尖拨出的琮琮音响。

正在这时,门外侍者又高声说道“赵姬太后到——”

明夷微微侧过头看去,只见身旁坐的嬴政刹那间转身向宫殿门口望去,少年神色说如何愤怒倒也没有,只是目光比平日里沉冷了些许。

然而来的不止赵姬一个人,还有嫪毐。

殿门口,随着一阵腰间玉佩交织而响起的悦耳叮咚声,一身曲裾长裙外又罩了朦胧薄纱,头戴凤鸟金簪,打扮的艳丽无比、手臂还被一个男人殷勤备至扶着的赵姬款款而来。

那男人身材高大、眉目英武,正是当初见过一面的嫪毐。

明夷脸色微妙。

这算……母亲带着自己养的小情人来光明正大给婆婆和儿子看?

要不要这么刺激?

嬴政缓缓站起来,微微厌恶的说道“华阳太后开宴,母后将此人带来是何意,莫非是觉得他配与朕同堂而坐不成?”

正在微微弯腰殷勤搀扶赵姬的嫪毐面上不显,心中顿时一阵难堪。

赵姬步伐优美的走过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嫪毐,微微犹豫后柔着声音说道“政儿,母后知自己做的不妥,只是身边习惯了有嫪毐侍奉,所以才将他带来,这不过小事而已,你不要同母后闹脾气了。”

“母后今日来所谓何事?”嬴政冷淡问道。

一提起这事,赵姬心中就一阵气闷,委屈的说道“母后不过是想要来看望你而已!”

“那现在母后既然已经看过,便可以先行离开了。”嬴政说道。

赵姬一阵气结,怒道“我是生你养你之人,政儿你回了咸阳之后,却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当真是刻薄寡恩……”

话还没有说完,华阳太后就迅速的几步走下台阶,一边笑意盈盈的和赵姬问好,一边挥手让赵高搀扶嬴政重新入座,将一场可见的争吵消弭于无形。

接下来的宴会在一片夹枪带棒中结束。

赵姬每次想要说些好话和儿子和解,都被嬴政冷漠至极的毫不犹豫怼回去,几次三番下来,赵姬脸上也挂不住,又气又急又委屈难堪,几乎当场落下眼泪。

坐在她身旁的嫪毐借着案几和袖子的遮掩偷偷伸过手去,握了握赵姬的手又松开。

感受着手上触感,赵姬转头看去,只见高大英武的男人丝毫不加掩饰担忧的看着自己,顿时感到心头一暖。

居中的竹席上,华阳太后看着这母子二人的嫌隙,嘴角笑容更盛。

明夷默不作声的看着席上众人反应,猜测嬴政到底是何意图。

这种没有任何回报、单纯发脾气的行为放在任何一个普通少年身上都是正常的,如果是真正十几岁的嬴政,说不定也有两三份可能会这么干。

但这可是重生回来后的秦始皇大佬。

明夷一直默不作声的思考,一直到宴会在一片不快中草草结束,被宦官安排着跟谁嬴政坐上同一辆马车回宫时,也未置一词的自顾自想事情。

夜风轻扬,装饰在马车立柱处的铜铃被吹的叮咚作响。

“想了那么久,可有想出什么?”嬴政说道。

他声音在铃铛声音掩映下有些模糊不清。

“陛下说你我之间有……咳……”明夷含糊不清的带过了那两个字,“……是为了暂时不要楚女列入后宫,故意当着华阳太后的面,将陛下与赵姬太后之间的嫌隙展露出来,大抵是为了向朝堂宫中发出一个信息——既陛下心中极为不满吕不韦和赵姬太后,已经与这二人不是同一阵营。”

说到这里,明夷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只是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做?”明夷说道。

嬴政若有所思的朝她看去。

昏暗不清的车厢里看不清面容,明夷却能直觉的感到他目光正紧盯着自己。

“你可知嫪毐为何被封为长信侯?”嬴政突然问道。

难道还要我将你母亲的那点风流韵事说出来不成,明夷心想。

见她不说话,嬴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陛下不是一向不愿提及嫪毐,为何突然要问这个?”明夷狐疑的问道。

“你只管答便是。”嬴政平静说道。

车厢昏暗的看不清表情,坐在一旁的明夷突然俯过身去靠近嬴政,离得太近,连呼吸都近在咫尺。

“……你做什么!”嬴政蹙眉说道。

明夷没有说话,警惕的观察着面前少年表情,确定还处于正常范畴,没有愤怒的迹象才重新坐回去。

“没什么……你母亲赵姬太后会对嫪毐日渐宠爱,又生了两个子嗣,所以他才能受封长信侯,又把太原郡给了他当封地,后来两个人为了远离你而搬到秦国旧都雍地,雍地的一应事物也取决于他而不是赵姬,所以嫪毐后来才有实力造你的反。”明夷说道。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微妙的嘲讽之意。

根据历史的记载,就是这样了。

“原因说完了?”嬴政问道。

明夷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好实话实说道“说完了。”

有十几秒时间嬴政没有说话,望着姬明夷不知在思考什么。

嬴政漆黑的目光一片幽深,望着姬明夷说道“自从商君变法以来,我大秦绝不会有无功封爵之事,若是仅仅因为侍奉太后就受封爵位,朝堂上下都会群起而攻之,根本无法服众,嫪毐受封长信侯,是因为他在长安君造反的叛乱中立下战功。”

明夷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背后故事,顿了顿,微笑说道“原来如此,是我太无知……”

“这是天下皆知之事,你为何不知晓?”嬴政毫不犹豫的打断道。

明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继续微笑着说道“我孤陋寡闻。”

“孤陋寡闻?你连朕有一年摆驾在梁山行宫,从山上看见李斯车马众多,从而心生不悦都知道。”嬴政淡然的说道。

明夷“……”司马迁误我。

“你很奇怪,对朕前世之事有时知晓分明,哪怕只是一些琐碎之事,有些事情却根本不知,虽然这些事情天下皆知。”嬴政说着紧皱眉头开始思考。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导致这种情况发生?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姬明夷绝对了解他大概的生平。

明夷听的忍不住扶起了额头,担心他再猜下去,连忙将话题拉回最初。

“陛下今日为何要这样做?”明夷问道。

也许是独自一人将所有事情积累在心里太过孤单,嬴政居然回答了。

“你可知李信二十万大军攻打楚国,然后被项燕打败之事。”嬴政低声说道。

“知晓。”明夷说道。

灭掉韩国赵国魏国以后,秦王打算一鼓作气灭掉楚国,然后就开始问自家的两个大将——王翦、李信一道送分(送命)题。

问题:“灭掉楚国需要多少大军?”

李信:“最多也只需要二十万人。”

王翦:“至少也需要六十万人。”

听了这个回答,秦王瞬间就觉得还是李信将军年轻果敢,而王翦已经老了,胆量不如当年,不堪重用。

于是秦王派李信攻打楚国,而“已经老了”的王翦则因为秦王没有采纳自家意见,怒炒上司鱿鱼,回频阳老家过清闲日子去了。

然后当时是楚国名将的项羽他祖宗项燕出手,将李信的二十万大军撵到鸡飞狗跳、杀到落荒而逃。

二十万大军大半没有回来,成为了秦王登基以后少有的巨大败仗。

消息传到咸阳,拥有脸皮厚这个巨大优点的嬴政大为愤怒,为了给秦国楚国的前线战场收拾局面,果断放下面子,亲自乘车跑到频阳向王翦真诚道歉,邀请他重新出任秦国军队的CEO,并且许诺了种种升职加薪的优厚条件,这才让王翦在“已经老了”的退休情况下重新出山,带了六十万大军灭掉楚国。

综上所述,李信带领大军攻打楚国,这是一场让秦王面子里子全都丢掉的战役。

谈论根本未曾发生、而且也将来未必会发生、可又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感觉实在很奇妙。

一时间他们都感觉有些奇妙。

明夷抱拳在嘴边轻轻咳嗽一声,问道“陛下提起,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隐情不成?”

“有。”嬴政冷声说道“昌平君、昌文君和朕后宫那些楚女与楚国暗通款曲,将军情泄露给楚国项燕。”

食他秦国之禄、享他秦国之爵,却在关键时刻狠狠的捅了秦国一刀。

平日里享受秦国好处的时候不提,灭楚的时候才假惺惺的想起自己是楚国人,拿着这个理由干忘恩负义之事,简直不要脸!

嬴政生平极其厌恶背叛,此事一出,除了公子扶苏等人是因为自己子嗣而没有波及,所有还在秦国朝堂上的楚国人都被革职的革职、斩首的斩首。

嬴政还下令史官再不准记载这些楚国人。

明夷瞬间理解其中含义,“所以陛下拒绝华阳太后的楚国女子,是要提早防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