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之时,胡人退兵,蒙骜自上郡边关回到咸阳城。

有这个全力支持秦王的死忠粉回来,这间接引爆了嬴政与吕不韦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在蒙氏家族的武力支持下,嬴政终于在朝堂上开始动手。

在一连贬斥调动或者是直接剥夺了数个平日里亲近吕不韦的大臣之后,吕不韦终于坐不住了,开始在咸阳殿的大朝会上当众说秦王未曾行冠礼,不得亲政。

咸阳殿上的王座上,一身玄黑色华服的秦王缓缓从座上站起来,向下走过一节节雕饕餮纹的黄铜台阶,然后站到了吕不韦面前。

“寡人为秦王,若不亲政处理国家大事,朝堂之事当如何决断?”嬴政问道。

吕不韦躬身一拜,声音坚定的说道“臣原本不敢妄言,但是先王驾崩之时,曾亲口下令臣与蒙骜、王齮、麃公等诸位将军共管国事。”

嬴政面上不动声色,只有在看向吕不韦时,漆黑的眼底露出三分难以看懂的情绪,依稀是讥诮。

“那依仲父所见,寡人未曾加冠之前,是不应当再处理秦国国政了?”嬴政平静问道。

“臣绝无此意,只是陛下年幼,不似先王能妥善处理朝中政务,不若先从旁学习,几年之后对朝中政务熟稔于心,再亲政也不迟。”吕不韦说道。

周围几个平日里就是吕不韦提拔出的大臣,互相对望几眼以后,纷纷出列附合丞相的话。

而不赞同此事的人见秦王的主要支持者蒙骜没有出言反对,也纷纷在旁观察情况,没有擅自开口反驳吕不韦,免得丞相心中记恨。

因此一眼望过去,满朝尽是支持吕不韦的人。

嬴政不爱多话,只是将开口赞同的人官职姓名记在心里,然后便负手在身后,等待他们一个个的说完。

数息之后,见没有大臣在出列,嬴政才缓缓开口道“蒙骜、王齮、麃公等人皆是武将,不通政务,若依仲父所言,岂非秦国国政尽托于丞相之手,若是如此,这秦国究竟是寡人的,还是仲父的!”

不管吕不韦心中是不是这样想的,至少面上他不敢表露出来。

这诛心之言一出,吕不韦立马扣头在地,“咚咚咚”有力的叩首数下之后,才重新抬头仰望少年秦王,嘶哑着声音说道“臣绝无此意啊!”

“陛下恕老臣直言,您生长于赵国,不知秦国之事,年幼就继承秦王之位,难免不知于如何处理秦国国政……”吕不韦痛心疾首的说道“……臣微贱商人,有幸受到先王赏识和重用,才以微末之身位居秦国高位,心中无一日不感激涕零,只想竭力报答先王恩德,死也无憾,无时无刻不将先王嘱托记在心间,生怕有什么差池,到了黄泉之后无颜面对先王!”

“您继承王位不久,就任由心意而贬斥朝中三公九卿,如此行径,几乎与当年太甲无异,如此下去,恐怕秦国朝堂中人心惶惶,无人再尽心做事……”说到一半,见秦王依旧眉目冷漠毫不动容,吕不韦咬了咬牙,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眼含泪水的向天起誓道“……陛下若是担心老臣行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事,等到陛下几年后将政务熟稔于心,不会再有此荒唐行为,老臣自裁便是,如此也算对得起先王重用了!”

这话说的实在太过漂亮,三言两语就将派系斗争说成是秦王因为年幼而所做的肆意妄为之举,将自己比喻成了伊尹、姜子牙那样的贤相。

特别是任由心意贬斥朝中重臣那句,三公九卿谁希望自己的荣华爵位只限于别人任意的一念之间。

如果是正常的、还没有大权在握的皇帝,看见权臣这么说,哪怕是心里再怎么恨,表面上也就咬咬牙忍了,为了拉回人心,同样演戏的赶紧把人扶起来,表达一番是自己误会丞相忠心的话来找个台阶下。

然而头铁的嬴政从不服软,也从来不在意别人看法目光。

少年秦王任由吕不韦跪在地上,转身几步走回王座,一手支撑着下颌说道“寡人处理政务,自当依照秦国历年法规而来,那几个被贬斥的大臣,也是因为他们犯罪以后依律处理罢了,怎么称得上随心所欲,仲父小题大做了。若是有朝一日寡人做出烽火戏诸侯之流的事情,仲父再来跪地叩首的进谏也不迟。”

殿下跪地的吕不韦没想到秦王这么不给面子,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响才自己一个人默默站起来,重新走回臣子的队列。

“不过仲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嬴政略微思考一下,便甩袖子一挥,傲然下了决断,“……既然未曾行冠礼就不便处理国政,那将冠礼提前便是,传令,寡人不日前往雍地加封冠礼。”

吕不韦“……”

三公九卿“……”

半响,负责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才弱弱的出言劝解道“陛下,有道是二十而冠,始学礼,提前加冠恐怕不妥。”

嬴政听得满脸冷漠。

提前加冠不妥,难道延后就妥当了?他上辈子可是被整整拖了两年,一直到二十二岁时才加冠亲政,甚至还经历了一场叛乱。

“岂不闻诸侯十二而冠也,既然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如此算来,寡人也已经到了年纪。”嬴政平静说道。

奉常“……”

奉常想说那根本不是正统的礼法,然而刚一抬头就刚好对上了少年秦王平静而深邃的目光,心头一跳,把所有的话又全都咽了下去。

消息传到时,明夷听着一阵无语。

“陛下是对……晚了两年举行冠礼多在意?这次非要提前举行冠礼。”明夷挑眉说道。

“吃你的飧食便是。”嬴政说道“你为何总是要来吃寡人的膳食?”

明夷手中的著几乎微不可查觉得在半空中停顿一下。

“唔……”明夷慢慢笑着说道“……太宰给陛下准备的膳食自然比我那里好,自然要来吃。”

嬴政开始低头看郑国呈上来的河渠开凿进程。

明夷突然用手中的著敲了敲一个青铜食器,说道“说起来,陛下可知道如今咸阳庶民中是如何评价陛下的?”

自幼在死对头的赵国长大,回国刚刚继承王位后,就立刻杀了一大堆大臣,还大量征发民夫去开凿河渠,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特意造谣,这个年轻秦王的名声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烂的地步。

咸阳中的庶民们和低级小吏,甚至很多大臣普遍认为这个秦王年纪不大却事儿挺多,政务上也没什么建树,傲慢自负不听臣子劝,还格外喜欢任性妄为,实在不如历代秦王多矣。

嬴政不知道,但是能猜得到。

“不过区区虚名,有何可在意?”嬴政嗤笑一声说道。

上辈子这辈子,嬴政从来都没有将平民百姓和那些虚名放在眼里。

“不过陛下再去雍地举行冠礼,就不怕一切重演,又发生叛乱兵变。”明夷笑问道。

“嫪毐还在赵姬宫中。”嬴政不以为意的说道。

那个上辈子权倾秦国、甚至可以与吕不韦分庭抗礼的长信侯嫪毐现在还顶着一个宦官的名头,待在赵姬宫里努力讨好着一国太后。

这消息不仅传入了明夷的耳朵里,也迅速的传入到了后宫的其他大佬里,比如华阳太后和赵姬太后,甚至隐形人一样的夏太后都有所耳闻。

赵姬太后为此忧心忡忡。

毕竟当初就是吕不韦扶持嬴政上位的,如今她儿子还没有掌握大权,就这么对吕不韦,万一两个人的争执间接影响到秦王和她的地位怎么办?

赵姬很想当面去劝一劝嬴政,不过被他怼了那么多次,也不想再自讨冷脸了,而是在嫪毐的提议下采取迂回战术。

赵姬邀请明夷来她宫中做客。

宦官将人带到以后,赵姬居高临下端详这个迷住了她儿子、甚至让秦王拒绝了华阳太后提出的娶楚国公主和纳楚女入后宫的少女,不明白嬴政究竟看上了她哪里。

身边侍奉的嫪毐轻轻咳嗽一声,赵姬回过神来,命明夷坐下,开始要她去劝和秦王一二,不要再去雍地加封冠礼,暂时和吕丞相服个软,否则再这样作对下去,对秦王没好处。

嬴政怎么可能听得进别人意见!

如果听得进,将来也不会把反对他的公子扶苏直接打发到河套修长城了。

明夷丝毫不想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去,只好开口道“陛下都已经当着满朝三公九卿说出此言,如果再收回岂不是威信全无,况且不过提前加封冠礼罢了,陛下心中素来有决断,太后不如放宽心。”

明夷自认已经说得足够婉转了,但这还是惹毛了赵姬太后。

赵姬本就看明夷不怎么顺眼,此时听她连劝说一下都没有就直接拒绝,顿时心头一怒。

嬴政是她子嗣又是秦王,这样正面反抗她也就罢了,眼前这少女又算什么,也敢如此忤逆她大秦太后!

遥想到嬴政自从回来秦国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新仇旧恨交织,赵姬怒上心头,绣着精致暗纹的广袖一挥,冷笑一声,就指着姬明夷说道“你连试都不曾试过,就如此断言政儿不会听劝,可是未曾将我这一国太后放在眼中!”

这女人真不讲理!

明夷脸色微微一变。

赵姬吩咐左右道“以下犯上、不敬太后,来人,将她带出去处以鞭刑。”

明夷刚打算说话辩解一二,幸好此时嫪毐探过手去拉住了赵姬手指,制止了她的命令。

怒气冲冲的赵姬口气一软,问道“怎么了?”

嫪毐就势一把揽住赵姬的腰,又挥挥手让已经上来的宦官退下,这才低头柔声说道“太后,不如让我先劝说一二。”

赵姬犹豫一下,点头说道“也好。”

这里的宦官在听了太后命令以后,依旧因为嫪毐命令退下,而赵姬因为嫪毐一句话步入内殿。

恐怕在这短短时间内,嫪毐已经像历史一样,彻底已掌控了赵姬,明夷心想。

等到宫殿里面只剩下嫪毐和明夷两个人以后,宦官打扮的嫪毐才诚恳开口道“太后所言均是满心为秦王陛下考虑,陛下如今其位不稳,贸然与吕不韦丞相发生冲突,有害而无益,望姝女劝解一二。”

比起赵姬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吩咐命令,这话说的让人心中舒服多了,联想到赵高也是这样让人感到舒心,明夷心中胡思乱想着这是不是反派特有的魅惑技能。

“这倒也是,既然如此,我回去以后劝解一二陛下。”明夷微笑着点头说道“只是以陛下性情,未必会听我劝说。”

先答应下来再说,回头到底有没有劝,嫪毐也未必会知道。

见她同意,嫪毐感激笑道“无妨,姝女只要尽心尽力劝解便是,太后于我心中自然会记得你的功劳。”

就在这时,宫殿外突然传来一道令明夷头疼的声音。

“不过区区侍人,也配谈论寡人之事。”

这话说的冰冷至极,又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藐之意,嫪毐顿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难堪,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忍了又忍,才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转身跪在地下拜见走过来的秦王。

丈高的宫殿大门打开,侍卫宦官分布在两侧肃穆而立,将架势摆的足足的以后,秦王才渡步而来。

“我微贱之身,原不敢妄言陛下私事,只是太后为此事忧心忡忡,我关心太后才口出妄言……”嫪毐叩首高声说道“太后之忧心就是我之忧心,望陛下恕罪。”

嫪毐不提太后还好,一提太后简直火上浇油。

“你不配提太后之名。”

秦王漆黑的眼睛像是漂泊着大雪一样冰冷,一边说着一边突然转身,拔出侍卫腰中之剑,直接向嫪毐脖子砍过去,竟是要将他当场毙于眼前!

“啊!”

剑光当头砍下,嫪毐吓得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向后退!

下一秒!

千钧一发之际,嫪毐身体向后仰,终于险险避开剑身,只是嬴政的力道去势不减,划破他的胸前衣襟之后又顺势而下,不偏不倚的正巧砍在他两腿中央。

明夷“……”

嬴政“……”

殿堂两边的侍卫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