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突然用手捂住脸,然后深深呼吸。

冰冷而洁净的空气顺着口鼻吸入五脏六腑深处,带来战栗的寒意,耳边,赢政的声音依旧传来,慢条斯理而不容反驳。

“况且,你也心悦朕,你待在朕身边时,难得轻松自在。”嬴政说道。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喜悦或炫耀的自得,只是平稳的陈述一件事情而已。

“你看看你,姬明夷,你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和有度且善解人意,可他人若再想亲近,你就会又稍加疏远……”嬴政靠近了在她耳边,低笑着说道“……朕一直想说,明夷你每次如此微笑时,既像伶人在殿上演戏,虚情假意至极。”

明夷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混乱起来了。

“闭嘴!”

嬴政当然没有闭嘴。

“但你在朕身边时,所显露就与他人面前大不相同了,明夷,你本性哪里有半点温柔和善,分明任性至极、喜爱玩闹、还喜爱暗暗嘲讽自己厌恶之人……”说到这里,嬴政低声一笑,“……若非要说有何可取之处,就是博爱天下人如己人了。”

纵观史书,天下何人不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己,恐怕也只有上古时期的尧舜有这种胸怀了。

明夷清丽的眉目没有显露丝毫表情,只靠不断的握紧掌心,让指甲深深掐入肌理来平复心情。

“陛下可说完了?这又能证明什么!”明夷声调微微颤抖的说道。

“没有说完……”嬴政继续愉悦的说道“……你心悦朕,否则不会费尽心思的制纸刻书,想办法令人出使西域、又为秦国即将到来的大灾出谋划策,更不会告诉前世朕死后的大秦帝国下场,好让朕提早预防。”

路边石质宫灯里,牛油蜡烛已经点燃。

马车奔跑过咸阳宫的夹道,暖黄色的火焰光彩在马车上一闪而过,在那瞬息之间,嬴政的容貌被照亮。

明夷在秦王漆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倒影。

被上方的少年压制在这马车小小角落,因为不堪的内心被揭破,而呼吸混乱的、唇角紧紧抿起的自己。

“……陛下自作多情了,那不过是为了嘲讽你而已,瞧瞧你的大秦帝国一世至千秋万世,却在短短三年内崩塌殆尽。”明夷轻轻咬着牙说道。

“那你每日在黄昏时刻来朕寝宫中,又如何说?”嬴政扬眉说道。

霎那间的寂静。

“闭嘴!”明夷又一次怒喝道。

这样虚张声势的怒火,不过是暴露了她外厉内荏而已。

明夷突然很厌恶自己。

这么软弱的,连真心实意的爱憎都不敢表露分毫,只敢靠那所谓温和而有礼的外壳,撑起安全区的自己。

黑暗的马车里,嬴政依言闭上嘴,不再多说话。

他一声低笑,带着攻城掠地的胜利。

看,姬明夷是他的,从躯体到心脏,每一寸都是。

“朕拒绝那些楚国女子,想要立你为王后,为何不喜悦?”嬴政问道。

明夷手指微微用力,突然反手从嬴政手掌中挣扎而出,这轻而易举。

嬴政唇角带着微笑,任由她挣扎,等待姬明夷接下来的动作。

马蹄踏踏青石板上的声音嗒嗒作响,王驾即将离开夹道,驶向秦王寝宫前。

明夷闭了闭眼睛,紧接着骤然出手,点上了嬴政肩胛骨侧的几处穴道,一股疼痛混合着酸麻无力感骤然袭来,明夷趁机将他推倒。

嬴政闷哼一声,身体倒在了马车后的软榻上。

彼此的姿势忽然翻转,现在俯视的人的是明夷了。

居高临下的看着少年的俊朗无暇面容,明夷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样,哪怕这只是一点因为身体姿势错觉而产生的虚假安全感。

“为什么要说这些!”明夷说道。

她还没有从混乱的情绪中挣脱。

“那日说完你是千年以后之人,朕就一直在等你来寝宫找朕……”嬴政抬手,准确无误的拉住了明夷的手腕,平静说道“……但朕一直不曾等到。”

嬴政一直都没等到姬明夷敞开心扉,哪怕是在他毫不犹豫戳破她最大的秘密以后,于是他不再等待,主动出兵去攻城掠地,否则此生此世,那座封闭的孤城也不会打开城门。

训练有数的骏马在一声长鸣后停下,秦王的寝宫已到,原本微微摇晃的车厢重新归于静止。

明夷默然凝视着他,紧接着将一个锋利的青铜薄片贴在了嬴政的咽喉上,只需稍稍一动,就足够捅穿血管,让浓郁的鲜血从动脉处喷薄而出。

让嬴政死亡。

感受着致命之处微微冰凉的触感,嬴政平静问道“是何物?”

他记得车厢里没摆放武器。

“用来往香炉里投放香料的叉子,陛下怕吗?”明夷问道。

“不怕。”嬴政平静说道,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用大拇指摩擦她手腕内部那一小片肌肤。

明夷俯下身体,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在嬴政的耳边轻柔无比的说道“但是我怕,惶恐至极日夜不安,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恐害怕的想要远远逃离。”

没有想过她会说这些话,嬴政惊讶,紧接着微微蹙眉。

嬴政一直认为,姬明夷不应当与惶恐害怕这些词有交集,不论是披着温和有礼貌的皮囊也好,还是流露出任性妄为的本性也罢,她应该永远生机勃勃、肆无忌惮。

“那陛下可否要大声呼喊?叫蒙恬等侍卫进来?” 明夷又问道。

“无需如此。”嬴政平静说道。

就如同他不会惩罚她一样,姬明夷心悦他,不会动手。

“陛下可以……”明夷加重了语气说道“……陛下现在就可以大声呼喊,然后咸阳宫中的侍卫将我带出去拖入牢中,然后随陛下心意,无论是枭首坑杀也好,车裂腰斩也罢,都是秦王权利。”

作为秦王,嬴政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明夷手中的青铜薄片一滑,轻轻割开了一点皮肤的表皮,零星一点血丝从破口流出。

嬴政沉默良久,忽然说道“朕说过从此以后无论何事,都不会杀你。”

“卧榻之侧,岂容老虎酣睡?”明夷冷笑着说道。

人心易变,嬴政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也许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但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又会如何?

卧榻之侧,岂容老虎酣睡?

嬴政将她的话在口中咀嚼几遍,随后一声低笑。

“说得好,但朕与你同行,何曾不是与虎酣睡。你是盖聂之徒、剑术高明的游侠,若是想行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之事,可要比荆轲轻易的多。”嬴政说道。

马车早已停下,车厢里的秦王却一直未曾走出。

赵高迷茫不解,等待片刻后,忍不住轻声呼唤道“陛下?寝宫已到。”

要是车厢中的秦王还不出现,赵高就开始考虑进去一看了。

车厢里,嬴政听到赵高呼唤,随口应了一声。

“已经到寝宫了……”见她脸色不佳,嬴政顿了顿又说道“……可要休息片刻,再出去。”

明夷一边站起来向外走,一边带着微微疲倦的说道“不必了。”

嬴政微微挑眉,紧接着不顾拒绝伸手拉过她,让她坐在软榻上,休息了片刻再走出马车。

明夷试着动了两下,见嬴政意志坚决,就没再反抗。

这样安静的吹着夜风休息片刻,确实让心情平复了不少。

“你可要杀了赵高?”嬴政问道。

明夷将手中的青铜薄片贴在门帘上,随手擦了擦上面血迹,然后丢在车厢角落里。

“我更好奇陛下为何不杀他?”明夷说道。

“赵高得用,况且只要朕在一日,他绝不敢包藏半点祸心。”赢政说道。

至于过几年找到更合适的代替品以后,赵高是什么下场,就不必多说了。

“赵高死不死是陛下之事,我不参与。”明夷说道。

秦王走下马车后,赵高立刻殷切的上前搀扶,然后陪伴在侧,丝毫不知晓就在刚才,自己已经遭遇了一场生死大劫,更不知晓自己已经是必死无疑的人了。

已经到就寝的时刻了。

站在寝宫门口前,嬴政戏谑地问道“既然话已至此,可要一起入睡?”

明夷“……”

话已至此?话至哪里了?不过是说穿了彼此喜欢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明夷将手臂抱在胸前,默然盯着对面秦王那张颇为厚实的脸皮。

月光下的少年面色淡然,平静站在原地等待。

“放心,朕不会强迫一女子。”嬴政又“好心”加了一句。

良久,少女忽而嫣然一笑。

“既然如此,多谢陛下恩典。”明夷说道。

嬴政“……”

嬴政不过调戏而已,本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姬明夷不仅没有恼羞成怒的拒绝,反而坦坦荡荡走入寝殿里。

躺在如云的柔软被衾上,明夷忍不住舒服的打了两个滚。

“不愧是秦王寝宫。”明夷说道。

上次在这里时,明夷就注意到了嬴政的床榻是黑檀木所制造,有一股幽远奇异的香气,并且被子里面不知塞了什么动物的绒毛,细腻柔软到了极点,躺在上面甚至比躺在新栽的棉花上还要柔软温暖。

简直就是来到这个贫乏的战国时代以后,遇到的最高待遇了。

只是上次来时,实在没时间关心这个,更别提享受了。

床榻的另一边,嬴政神色微妙。

整个宽大的漆床被标准的一分为二,中间用枕头隔开,又在上面垂挂下几层锦缎遮掩,确保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

偏偏少女像小孩子一样在床榻上翻滚玩闹的声音不断传来。

嬴政不断按耐直接吩咐宫人来把这些撤走的念头,又强行让自己收敛起其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念头,然后闭目沉睡!

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捕捉螳螂的黄雀尚且要站在树枝上等待数个时辰,捕捉人,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