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春末夏初时,遮天蔽日的蝗虫如约而来。

哪怕住在咸阳宫里,躺在软榻上隔窗远望时,明夷都能看到一只蝗虫晃晃悠悠地从远方天边飞来,落在窗外大树下的花草里,然后啃食那些肥厚碧绿的叶片。

明夷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这种景象了。

一个宫女小跑着出来,然后将那只蝗虫扑打死丢在一边,然后心疼的给那些被啃食了几片叶子的白茅草浇水。

这些白茅草是宫女们日常无聊时种在这里逗趣的,很是珍惜。

明夷叫住了那个要离开的宫女,问道“咸阳城外,也是如此蝗虫飞舞?”

“回姝女之话,咸阳城外,比宫中严重的多,漫天都是挥舞的蝗虫。”宫女恭顺的说道。

毕竟咸阳宫中,在贵人看不到的地方,日夜都有宦官宫女忙碌的围绕着整个咸阳宫,用细网和火篝捕捉燃烧闯进来的蝗虫,好使蝗虫不再出现在人的眼前。

听了宫女的话后,明夷不想再乘凉了,从软榻上站起来,越过整个中庭以后,去了正殿。

寝宫没有嬴政的身影,宦官说陛下去练剑了。

走到另一处偏殿,明夷站在殿门口欣赏静静站了片刻,欣赏了秦王挥剑时的英姿勃发。

嬴政也看到她了,将手中太阿剑放置一旁,招手说道“进来。”

“我这几日在咸阳宫里都看到了蝗虫,去年冬天不是已经提前灭过虫卵,怎么今年还有这么多?”明夷问道。

“秦国的蝗虫,去年冬天已经灭了大半,但赵国和魏国也受了灾,如今秦国的蝗虫大部分都是从赵国和魏国飞来。”嬴政说道。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明夷说道。

“朕今日原本想去郊外农田看一看,你可要同去?”嬴政说道。

有出宫的机会,明夷欣然同意。

于是两个人又扮作普通公卿贵族的样子,以嬴政的标准来看“轻车简从”的出了宫。

走到咸阳城郊外、以往有农人耕作粮食的土地以后,看着天空到处都是交错飞舞的蝗虫,明夷倒吸一口凉气,才明白宫女所言不虚。

纤陌纵横的农田上,农民哭丧着脸用细网在空中捕捉,让蝗虫不要再飞下来吃他们的豆麦,还有人在不远处按照先祖风俗,喃喃自语地对着这些蝗虫叩拜,祈求神灵保佑,蝗灾快快消失。

几个秦国小吏打扮的人,正指挥着人将一捆捆木材绑好,然后分段放在农田中,打算晚上点燃篝火以后引诱蝗虫来杀。

秦王最新的王令,将这些蝗虫烤焦以后,蝗虫尸体可以拿去换钱和换粮,虽然得的不多,但这饥荒年头一粒米也要珍惜,因此农人们捉起蝗虫来很是勤奋,哪怕不是自己的农田,也愿意去搭把手。

比起明夷的嬴政倒是对自己看到的景象很满意,点头说道“灾情尚可。”

天空上飞舞的青黄色虫子让明夷头皮都炸开了,感觉密集恐惧症都已经发作,看了几眼就重新回到马车上不肯下去。

嬴政说完后回头一看,就看到明夷躲在马车上不肯下去。

“原来你怕蝗虫。”嬴政微微揶揄的说道。

听了嬴政说的话,明夷很惊奇,指着天空上飞舞的蝗虫说道“陛下管如此景象叫灾情尚可?”

天上这么多只蝗虫,你来我往的飞舞着,田里的粮食都被啃了至少四分之一了!究竟是她的承受力太低,还是嬴政对灾难控制的要求太低?

嬴政顺着她手指的目光看向天上,紧接着漫不经心收回目光,重新做回马车里面。

“上一世的此时,蝗虫数量之多遮天蔽日,甚至在白昼时遮挡住了阳光。”嬴政说道。

没有对比没有满足。

事实上,这辈子能控制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出乎嬴政意料了。

“但等到秋收时,还是会有饿死的饥民和流民,陛下,我说的对否?”明夷说道。

嬴政从眼角的余光中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既然明知答案会让自己心情不愉,又何必去想去问。”

看着对面少女,嬴政默然沉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姬明夷赵魏两国的情报。

比起早有准备的秦国,那两个国家受灾才是真正的严重。

——蝗蟲从东方来,蔽天。

蝗虫为何从东方来?自然是因为东方赵、魏二国的粮食被吃光了,细作传来的情报消息里,比起如今庶民还有喘息之地的秦国,那二国中,经常有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粮食彻底绝收,这个秋日,就算少数农人幸运的农田没被蝗虫糟蹋过,也会承担起比往年高达数倍的税收,甚至全部抢走粮食。

那些士大夫和封君,可不会在乎农人死活,在粮食歉收的情况下,自然要更加加紧税收!

如今还不到夏日,就已经开始有流民肆虐,等到秋日时,想必会更加严重。

而到那时,却是秦国出兵攻打的好时机……

嬴政的目光太有存在感,明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道“陛下看我做什么?”

“无事,不过是想看看你而已。”嬴政含笑说道。

黑衣少年的漆黑目光专注无比,印出少女的小小身影。

还是不要告诉为好,不然以姬明夷总是莫名心软的性格,想必又会为那些庶民伤神,嬴政心想着。

明夷不知嬴政心里下了什么决定,只是为他这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而不知所措了一瞬间。

在咸阳周边种了粮食的农田大概逛了一圈,了解了附近的蝗虫灾害情况之后,嬴政重新回到咸阳宫中。

刚一回到寝宫里,蒙恬就奉上一封密信,信件上面带了特殊花纹的火漆,证明这是一封快马加鞭而来的情报。

嬴政伸手接过密信,打开看完那短短几行字之后,蹙眉不语。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君王,都不能容忍有人沾染自己手中权柄,因此,明夷一向理智的从不试图询问嬴政的政务,甚至在他处理奏章时,都远远避开。

这一次也一样。

“那我先走了。”明夷说道,紧接着转身朝殿外走去。

“先别走。”嬴政说道。

“怎么了?”明夷停下脚步问道。

“朕记得魏国龙阳君是你师叔?”嬴政问道。

“是……”明夷脸色微微难看起来,说道“……可是我师叔或师傅有变故?”

嬴政走过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按捏几下,示意放松,说道“不是,是魏国有了些变故……”

不是他们出事就好,明夷放松下来,听嬴政继续讲。

顿了顿,嬴政继续平静地说道“……信陵君与魏安厘王先后去世了。”

伴随着四年前合纵攻秦,五国联军在信陵君的指挥下,在黄河以南大败秦军,一直打到秦国的函谷关下后,信陵君的威望也达到了天下无二的地步。

在这种巨大的名望压力下,魏王迫于无奈,也亲自邀请信陵君不在赵国客居,回生他养他的魏国来,他们兄弟从此不计前嫌,重归于好。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之前客居在别国还好,现在有这么一个比自己更得民心、威望更高、才华更出众的弟弟回到魏国来,魏王自然日夜忧心的睡都睡不好,生怕一觉醒来自己的王位就被夺走了。

魏王邀请信陵君回国的信封说的天花乱坠,但信陵君刚一回到魏国,魏王就再也忍耐不了对这个才华出众弟弟的忌惮防备,剥夺了他的所有兵权,后来甚至连之前在战争时刻加封给他的上将军职位,也直接收回。

而信陵君这边呢?

将横行霸道多年的秦军一举击败,甚至赶到了函谷关下,立下如此惊世大功劳,非但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甚至还被剥夺所有权利,像看犯人一样看管起来,信陵君自然心情抑郁。

后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彻底放纵了,还是为了麻痹魏王再一举造反,这四年里,信陵君开始日夜沉溺在吃喝玩乐和美人里。

明夷上一次收到了小道消息里,据说还长胖了好几斤,从一个翩翩贵公子长成了油腻中年人……

不久前,信陵君因为饮酒过多而死。

而一辈子被弟弟光环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魏王,还没有轻松多久,也紧随其后病死。

想起当初在赵国宴会上,远远望过一次的翩翩贵公子,明夷心中叹息。

不论信陵君有多少军事才华,这四年里,是想要一举夺得魏王之位,或是真的沉溺于酒色,都随着黄土一捧埋入地下,彻底无人知晓了。

“既然魏王死了,那可有龙阳君的消息?”明夷问道。

“龙阳君主持了魏王葬礼,便去往齐国了。”嬴政说道,顺便把手中的信递给她看。

明夷看了一遍密信以后,发现没有龙阳君的其他消息了,一阵失望。

不论是魏王还是信陵君,都连四十岁都不到,却都这样英年早逝了,想到这二人结局,明夷就不胜唏嘘,认真的对嬴政说道“所以说,陛下一定要保重身体!”

秦始皇才活了五十岁不到!

如果嬴政能多活一两年,甚至哪怕是多活一两月,急招公子扶苏回到咸阳,然后好好安排后事,也不至于有秦末时那样的天下战乱了。

嬴政“……”

“放心,朕一定长命百岁。”嬴政咬牙说道。

“不过这魏王也未免太过刻薄,在信陵君回国以后剥夺所有兵权不算,后来更是连之前加封的上将军和其他官职也一概不留,又派人去看管,怨不得信陵君会抑郁……”话说到一半,明夷突然想道“……陛下可是在其中做了什么?”

嬴政沉默一秒,平静道“都不过是小事而已。”

明夷本来是随口一问,不过看嬴政这表情,肯定是在其中出手干预了。

“陛下做了什么小事?”明夷又问道。

“朕让人去散播信陵君魏无忌造反为王的谣言,再假扮成魏国人去祝贺信陵君君登基为王。”嬴政说道。

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