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利房等人完全不知道秦王正抱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敷衍想法,都想拖延到底,把这件事情蒙混过去,正开开心心的在驿馆住下,参观起了这座不逊于故乡华氏城的庞大城市,并且为其而赞叹。

蝗虫断断续续的肆虐了一整个夏日,一直到十月时,达到了虫灾的最巅峰。

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晴朗无云的天空里,密密麻麻的虫蟲飞舞,那黑色的影子几乎飞舞交错了整个天空。

看着这一切,明夷本能的感到毛骨悚然和恶心,感觉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蝗虫怎么越灭越多?”明夷问道。

这一整个夏日以来,嬴政几乎都在日夜不歇的处理此事,而咸阳城中,也每日都有农人拖着一筐一筐的干瘪蝗虫尸体来兑换秦半两和粮食。

“不是秦国的,蝗虫大多都从东方的赵燕二国飞来。”嬴政说道。

因为这些源源不断的蝗虫,今年秦国的粮食还不及往年一半,为了有粮食救灾,嬴政前几日刚刚下的命令,庶民只要缴纳一千石粮食,就给予一级爵位,并且上不封顶,缴纳的粮食越多,爵位越高。

明夷为他的话中含义而眉头紧蹙。

“这么说燕赵两国如今是颗粒无收了?”明夷问道。

“不至于此,总有一些郡县没有受灾,而且还可以从齐国购买粮食……”见她的脸色依旧不好,嬴政话锋一转,不悦的说道“……秦国不也同样受灾了?况且还有瘟疫即将横行,你更应当忧心秦国!”

“我又不是秦国人,何必担忧。”明夷反驳道。

“你非秦人,但朕乃秦王,这数月来为大灾操劳至此,明夷你就不应当关心一二?”嬴政越发不悦的说道。

“我……”

明夷直觉想要反驳,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精准的语言说出口。

说什么?说没必要关心他,但现在要划清关系似乎也有些晚了。

明夷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陛下真是辛苦了,还望保重身体。”

“敷衍!这些话朕隔三差五就在奏章上见到。”嬴政不满意的说道。

“那陛下想我怎么说?”明夷问道。

“何必说些虚话,明夷自当身体力行的关心一二。”嬴政语气平静的试探道。

还挺得寸进尺的嘛,明夷沉默一下,目光古怪的认真端详起面前秦王来。

嬴政唇角微微含笑,坦然自若的任由她打量。

一身玄黑色王袍的秦王屹立在城墙之上,漆黑长发规整的束缚在发冠之内,鼻梁高挺、眸光深邃,五官俊朗且毫无瑕疵。比起几年前刚刚继位时还有些年幼的少年,如今的嬴政显然已经随着身体渐渐长成而越发气度非凡,仅仅是平静屹立在原地,也有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场。

明夷若有所思。

如果睡了这样的秦王,非但不吃亏,而且还称得上是血赚,只是睡完之后恐怕会有麻烦。

还是再等等合适时机的好。

姬明夷久久不曾回话,嬴政也不以为意,牵过她的手往城墙下走。

所幸这种遮天的蝗灾持续两日之后,在农人的大力和冬日来临下,蝗虫也开始渐渐的减少。

然而咸阳的官吏还没有松一口气,瘟疫就紧随其后席卷而来,这疫病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在整个秦国蔓延开来,造成死伤无数。

去年发生的旱灾,一直到今年的蝗灾和瘟疫,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这接连不断的打集中让秦国的大部分底层庶民终于承受不住,从最南方的巴蜀之地到北方的雁门郡,每一个治下的郡县村庄里饿殍遍地,大量的难民开始涌入大小县城的街头,挨家挨户的乞讨。

感染疫病的人混杂其中,又间接地导致了更多人病死感染。

这些难民当然没有用来通行的验传,但在生死关头,谁还顾及得了这个,要知道被小吏抓到没有通行证明,然后再丢入牢中和修城墙,也好过在收成粮食根本不够生活的村庄里等死。

在这种混乱当中,秦王飞快启动了之前预备的诸多手段。

咸阳宫中传出一道道王令,首先强迫了各地的官吏再次加强检查流民难民的验传,如果没有确切公务,则必须待再所在郡县不得走动,违者处死!

这道王令在引来一片骂声的同时,却也有效遏制了瘟疫的流传,而与之伴随的,是在一年多以前就断断续续运送到各地郡县的石灰从仓库中拿出,郡守官吏按照吩咐掺水以后泼洒在每一条街道和人烟密集的地区,并且强迫把所有得了瘟疫的人单独生活在某一个地区,任何身体健康的亲人都不得探望。

咸阳城中,太医令的诸多医者乘着快马离开,然后奔波在各地给人看诊。

秦王下令减免了不止一个受灾严重的郡县粮食赋税,其余各地也根据灾情多多少少有所减免,之前库存中收存着最后一点粮食也终于在此刻放出,根据各地的灾民数量多少而分发救灾。

在秦王这样强硬有效的手段下,混乱的灾情虽然还未结束,却终于渐渐控制。

这两年的秦王处理大灾的手段之高超熟稔,令人心生叹服,秦国上下也终于不再议论他以往的“暴虐”事迹,开始夸赞起年轻秦王的英明。

当然,这英明是有代价的。

咸阳宫里,秦王已经连续数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了,而距离上一次完整睡一觉,已经间隔半个月了。

即便嬴政是正值精力充沛的年纪,也不免得显现出几分疲倦来。

所以当明夷见到嬴政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亲自找自己时,不由得有几分惊讶。

“这个时间陛下不是刚刚下朝?”明夷笑问道。

而下朝之后要马不停蹄的处理奏章和召见大臣议事,总之绝对没有时间来找她。

嬴政似乎刚一下朝就走来,因为身上华丽的黑色王袍还没有换下,而不是穿一身普通的便装。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话,表情平静,如同在大臣面前一样,将所有的思绪压制在冷淡平静的表情之下,让人看不出端倪。

明夷在这神色中感觉出异样。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明夷认真了表情问道。

嬴政思索一瞬,决定单刀直入的说。

“你母媪得了疫病。”嬴政说道。

明夷表情空白了一瞬间,惶恐像潮水一样蔓延在心里。

“医者已经前去诊治,马车就在宫外的夹道停留等待,你现在即可出宫去探望。”嬴政简洁的说道。

“怎么会……”明夷不安的喃喃说道。

嬴政伸手,安抚似的划过她的脊背,那一闪即逝的温暖让人留恋。

“太医令医术高明,你母媪的病可以痊愈,不必担忧。”嬴政简洁说道,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说完这句话后,嬴政转身离开,脚步不停的走向寝宫接见大臣。

他政务繁忙,还有将一百余份文书等待处理、七八个大臣等候召见、和咸阳城的难民安置等待决断,能抽出这一刻多钟时间已是极限。

明夷坐上马车离开咸阳宫,来到母亲居住的那处小院。

这里居然已经停留了不少人,除了原本服饰的榆以外,还有被派来诊断病情的夏无且和服侍的仆役。

他们是秦王收到消息后派来的。

明夷走到寝室里,只见到母亲双目紧闭的躺在床榻上,正发着高烧,不知是陷入了昏迷还是沉睡,皮肤上起出一片片昭示着不详的红色斑疹,被厚厚的棉被盖着,额头上搭了一片毛巾。

“母氏?”明夷在她耳边呼唤道。

毫无反应。

“我母氏病情如何?”明夷向夏无且问道。

夏无且眉头紧蹙,以防万一,谨慎保守的说道“若是能熬过这几日,便一切好说,若是熬不过……”

夏无且摇头不再言语。

明夷的心情也随着他的摇头而起伏不定。

在诊断和开药之后,夏无且便匆忙地转身离开。

咸阳城中同样疫病流行,还有许多高官贵人、嬴姓宗族等着他的诊治。

明夷坐在母亲的床边,见仆役忙碌的来回,这些仆役将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处理好了,不论是照顾病人或用药用膳,无需多加嘱咐。

明夷重新低下头去,看着母亲已经带了细细皱纹的病容,感到微微茫然和惶恐。

见刚才出去买食物的榆也已经回来了,明夷骤然抬头,问道“母氏怎么会突然病倒?”

每月的信件里,她都三番五次嘱咐过清洁和石灰掺水来防治疫病,不要出门接触人,就连酒精就拜托子阳送来两瓶,让榆每天擦拭一遍家中的床榻器具。

母亲的回信里,也全部应允了这些要求。

将米袋放置在一边,榆垂泪说道“还不是那些宗亲!这两年天灾不断,那些人在村里活不下去了,又不知怎么打听到王后在咸阳城中,竟然前来讨食了。王后迫于血缘,接济了三五次后就不再接济,毕竟小院中储存的粮食也没有多少,只够二三人吃而已……”

讲到这里,榆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怒道“……后来那些宗亲竟然半夜破门而入抢夺粮食,其中又混了得了疫病的人,夜半争执时将王后推倒在地,天亮后,王后发起了热!”

原来是这样……

随着榆的讲述,明夷神色渐渐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