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精进磨练了一番剑术以后,明夷告别鲁句践,开始继续沿着东边向齐国临淄出发。

按照时间来推算,齐国如今坐在王位上的应当是齐王田建。

明夷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个人物,但想起的实在不多。

这位末代齐王在历史上也有什么建树,一辈子都平庸寻常,在位的几十年里,前十六年被他的母亲君王后掌管大权,君王后死了之后,掌管大权的就成了他的舅舅兼相国——后胜,而他则负责在其王宫里吃喝玩乐、混吃等死。

《史记》和《战国策》里,关于这位齐王田建留下的少数记载事迹,都是某某谋士给他出了一些抵抗秦国的计策,却被齐王得过且过的苟过去了。

比如说长平之战时,有大臣说齐国与赵国的关系就像是唇亡齿寒,所以齐国现在应当偷偷给赵国粮食,暗中帮助赵国度过难关,以免秦国将来更加强大,再比如说建议齐王和赵国魏国韩国联手,攻打下之前被秦国抢去的失地后,借机扩大齐国的土地……建议都很不错,然而齐王就是不采纳实行,每天掩耳盗铃的当看不见秦国威胁!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后胜则方方面面向他的一位同僚——赵国郭开认真学习。

赵国郭开贪恋财宝,收收了秦国的贿赂而暗中帮助秦国,齐国后胜同样如此,而且不仅自己收钱,还带动所有人一起收受贿赂!丞相府中从门客到仆从,由上到下,隔三差五就能得到秦国派人送来的财物,于是后胜每天在齐王耳边说秦国与齐国交好,决不会来攻打齐国。

赵国郭开忽悠赵王迁在秦国兵临城下的时候不战而降,齐国后胜有样学样,在秦军兵临临淄城下的时候,忽悠齐王建不战而降,使秦军毫不费力的灭亡齐国。

这两人成功通过自己的卖国行为,在秦国拥有了一席之地,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而被忽悠瘸了的赵王迁和齐王田建,则在灭国之后被发配进了深山老林里等死,赵王迁年轻体壮,勉强活了下来,齐王田建年老衰弱,后来活生生饿死在了共地。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看着前方深山老林里的清翠松柏,明夷悠悠感叹。

每次想想六国这些在位的不靠谱君主,明夷都觉得嬴政统一六国真是……理所当然!

六国中,赵国魏国燕国国力偏弱,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

而剩下有能力抵挡的国家中,赵国是唯一一个勉强称得上对手的国家,廉颇李牧名将无数,奈何郭开在后面拼命挖墙脚砍地基,再坚固的堡垒也迟早玩完。楚国因为分封制,权利全部都散在了屈、景、昭三家和无数士大夫手上,楚王无法统一集中整个楚国的力量,再怎么强大,楚国也是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而齐国自从复国之后几十年不兴战事,再加上整个国家因为盐铁之利而繁华富庶,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软弱了骨头,再加上齐王田建天性庸弱以及后胜的卖国之举……同样玩完!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是因为嬴政太强大了,所以才对比的这些六国君主像废物。

明夷认真以这个思路思考着。

想想看,后胜的卖国之举,不正是因为嬴政私下命令尉缭以珠玉财宝贿赂的结果,而赵国的良将忠臣不得用,背后也多多少少有秦王的影子……如果没有嬴政这样的人物形成对比,远的不说,齐王田建说不定在历史上的记载就是一个垂拱而治的守成之君了,毕竟在他治下,齐国上下没有战争、富裕平安。

察觉到自己越想越远,而且明明是想要思考一下秦国局势,却一个不小心又想到了万里之外的秦王,明夷摇摇头,收回了自己放飞的思绪。

前方,就是齐国临淄了!

稷下学宫宫如其名,就建立在齐都临淄城的稷门附近。

明夷骑着快马走进城内,远远就望见一片高楼广宇,占地广阔,一片片青色的瓦片,在日光下反射出雾蒙蒙的光,在周围低矮房屋的对比下,更加显现出了巍峨典雅。

文艺点的说法,就是“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

在齐宣王那时,是稷下学宫的鼎盛时期,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诸子百家数千人物汇聚于稷下学宫高谈阔论、互相辩证学说,孟子、淳于髡、邹子、田骈、慎子、申子、接子、季真、涓子、彭蒙、尹文子、田巴、儿说、鲁连子、驺子、荀子等众多人才也曾经齐聚于此,不过几十年前乐毅攻灭了齐国,稷下学宫也随之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一直到齐襄王重建齐国,稷下学宫才重新恢复,只是比起往日繁盛景象,还是稍有不如了。

稷下学宫处于最中间的那座建筑,是一座宽广的大殿。

大殿门扉大开、无人看守,外面停了无数骏马和马车牛车,身着各种服饰的百家弟子和高冠博带的齐国人,来来往往的穿梭在门口处。

明夷翻身下马,抬头看向那里。

周围有一人恰好路过,见着少女站下不动,向那处望去,就说道“那里是争鸣殿,诸子百家,人人皆可站上去向人传教学说、或是与别家争论,王上特地应允了,不论庶民或是大夫,皆可任意进去旁观,只是不得发出声音干扰。”

明夷偏头看了那路人一眼,点头微笑道“多谢告知。”

“举手之劳而已。”那路人摆手说道,随后同样举步进入了争鸣殿内。

既然可允许任何人进入,那当然要进去一观。

因为人来人往的关系,稷下学宫门口立了不少拴马石,明夷挑了一个无人使用的,将马匹拴好,然后将腰间的长剑佩戴好,就走入了殿内。

这大殿之内又分成十余个小型高台,周围都有竹席环绕,以供百家之人讲学和收徒,在最中央,还有一个高达一丈、宽达六丈多的巨型高台,站在上方可俯揽整个争鸣殿,以供一些如荀子般闻名天下的人物讲学。

也许是因为今天来的人并不是很多,明夷在殿内逛了逛,只看到了两个高台上有学子在传播自己这一方的治国理念,分别是一个道家之人在传播以无为而达到有为、垂拱而治的黄老学说,和一个墨家的青年在与众人宣扬兼爱非攻。

明夷正想坐在墨家青年的竹席面前,听一听墨家的理论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快看,是淳于越大儒,还有墨家巨子邓陵君!”

这两位可算是大人物了。

天下诸子百家虽然流派众多,但也分显学和寻常学派,而儒家和墨家就是其中的顶梁柱,甚至有一个流传的词语叫做非儒即墨,可以从侧面看出是两家的影响力。

随着这阵喧嚣,宫殿两侧同时泾渭分明的走进两队人马,彼此中间至少隔了一米宽。

其中一群人皆高冠博带风度翩翩,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的广袖长袍,行动之间从容自若、目光含笑,更衬得气度儒雅温文。

而另一群人则是简单的黑色束袖长袍,有的人手中还拿着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小工具,如青铜制造的齿轮之流,整体的气度都偏离主流。

“汝可知这二位来自此是要做什么?”明夷向身边一个人问道。

“必定是当台辩论两家学说这无疑,此事以前也有过。”陌生人说道。

果不其然,二人径直走向主殿内最大的那个高台。

一跃而上后,其中一人出列,高声说道“今日两家恰巧同聚于此,不妨一辩学说,以明本意,台下诸君既然也同聚于此,不妨一听。”

两家大佬当场上台辩论,机会难得,众人纷纷应好,然后迅速挑选高台附近位置良好的竹席坐下,就连之前那两个还在讲学的学子,也眼睛发亮的凑了过来。

墨家的那位邓陵君率先开口,负手平静说道“今日便来讲讲我墨家兼爱非攻,若天下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如此传遍天下,是故诸侯相爱,则不会有战乱,公卿世家家主相爱,则不互相篡位夺权,人与人之彼此相爱,则不……”

话说到一半,对面淳于越脸上就闪过一次嘲讽,飞快打断了说道“此言错矣,若天下皆平而相爱,秦赵诸侯互而相爱,可会将国土王宫相分享?凭劳而富庶的商人爱田中野人,可会将家中财物相让?……”

没等到对面回答,淳于越又是一声叹息。

“……自然不会,要想天下再无战乱,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当以仁义为先,上奉天地君亲师,下复周礼,人人都以礼而先,半步不逾越礼节方可。”淳于越说道。

“所以需要父母死后守孝三年?居草屋披麻衣,呵,实在虚有其表,徒然浪费民力财物,你是大儒之后,怎会知晓区区一场葬礼,庶民就如此作为,会自伤其身至家破人亡。”邓陵君说道。

淳于越气的握紧手中衣袖,却又强行做出了悠然平静的神色,说道“父母生我养我,幼时三年不得离身,守孝三年并不出格!你墨家连父母死后也是草席薄葬,当真是“无父”的禽兽之说。”

……

这两位大佬就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怼开了。

你骂我不敬天地鬼神,我骂你是无君无父的禽兽之学说,你说坚持那些繁复的周朝礼乐是徒然奢侈浪费,我人身攻击别以为人人都不知道你们墨家子弟私底下有多奢侈……

两方明明都气得半死了,还偏偏文词绉绉,强行做出仪表甚佳的风度来。

在明夷眼里,这两家学说都有各自的优缺点,称不上好与坏,听了一阵后,就不由自主的开始走神。

但走神的也只有她了。

在这个知识获得困难的时代,这些经验听起来在后人都有些大大小小缺点,可是在当时,已经是无数聪明绝顶之辈呕尽心血才总结出来,想要教导还得看被教导的那个人有没有资格。

难得有两位大人物互相辩证学术,周围的齐国人都拼命竖起耳朵听,随着话题渐渐深入,又重新说到了治国之道,还有人拿出纸笔在记载。

明夷眼尖的看见那个穿着锦衣的齐国人手中拿的是白纸而不是竹简,忍不住会心一笑。

再重新望向高台时,明夷目光骤然一凝。

在邓陵君身后的众多墨家弟子中,一个低头垂目的青年丝毫不引人注目,如果不是刚才抬了一下头,明夷也不会注意到他。

明夷上次见到他时,还是在秦国。

有意思。

明夷找了个隐蔽角落坐下等待。

争辩结束后,儒家和墨家对互相的仇恨值又加了不少,互相冷哼着拂袖而去,在鱼贯而出的墨家弟子当中,一个青年丝毫不引人注目的随着人流走出争鸣殿。

下一秒,身后就伸来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公输百里,你似乎是鲁班传人,何以与墨家弟子并肩同行?”明夷微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