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特别是秦国的商鞅变法,是一种非常得罪人的事情。

这种变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所有的土地从世族手中收回来,从私有制改成国有制,然后再把军中的爵位分为二十级,强迫所有的士兵上战场杀人立功,再根据爵位高低奖励不同的土地。

想想看,本来一个世族一生下来,就继承祖先传下的大片土地,过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却突然被告知,从今天开始你的土地都不再属于你自己,想要重新得回土地和爵位,就必须上战场去玩命的杀人砍人头!

这种事怎么能忍,激起大片反抗理所应当,所以商鞅当年才会被秦国上下一起指着鼻子骂变法,以一己之力担起所有世族仇恨值。

别说是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违,秦国的旧贵族没有那么蠢,他们自然看得出来商鞅的变法有利于秦国,但利了秦国就不利他们自己了,自然要拼死反抗!

燕国的情况和秦国不可同日而语。

燕国祖上的起源是周武王封弟弟封其弟姬奭于燕地,是为燕召公,一直流传到至今,有将近八百年历史。

这八百年来,燕国除了燕昭王在位时辉煌过一把以后,其余都没有强大到过称霸天下,但也从未有过灭国之虞,以相当稳定健全的法度和统治,在这东北的角落里平静安稳的过日子的日子。

整整八百年时光,这能让燕国的公卿贵族势力积累到何种地步,几乎不可想象。

而秦国的历史远远不能和燕国比,当年秦国祖上护送周平王东迁以后,周平王才将当时已经被戎族占领了的、岐山以西的一大片地方封给秦穆王,相当于只给了一个诸侯的名号,让他们自己去打国土!

立国时间不长,又在秦穆公时先后灭掉十二个西方戎族才得下国土,这也间接造成了秦国公卿贵族第一已经擅长和习惯了和打仗了,第二势力还没有达到根深蒂固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当商鞅改革开始的动了他们的利益时,以甘龙为首的秦国旧贵族,在商鞅的靠山秦孝公刚一去世,就立刻找着机会,将他车裂处死。

现在太子丹如果要在燕国实行变法……怕不是要被燕国贵族生吞活剥了!

周围的人都是吹捧拍马屁之人,明夷想了想,将脸上的表情掩饰成正常的平静温和,向上座的燕太子丹开口问道“敢问太子殿下意欲变法之事,燕王可曾知晓?”

“我还未曾告知父王。”燕太子丹说道。

“秦燕两国国情不同,变法亦要因地而异,不能照搬秦法,燕国王上执政多年,想必熟知燕国上下国情,可相应变法。”明夷说道,含蓄的告诉燕太子丹不要生搬硬套。

燕王喜再这么平庸,也当了十几年燕国国王了,绝对要比燕太子丹清醒理智,会阻止儿子的行为,让他不要仅凭着一腔热血就开始改革变法,然后正面怼上燕国的公卿贵族。

正在兴头上被打断话,燕太子丹心中有些不悦,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听了那少女接下来的话,心中又忍不住嗤笑女子的见识短浅。

燕国上下谁不知道,他的父王只知道在宫中享乐,要说起燕国上下国情,还不如随便问朝堂中的一个大臣。

“此事重大,孤稍后自会入宫亲自禀告父王。”燕太子丹温言说道。

明夷一笑,再不说话,开始专心欣赏歌舞品尝美酒,与身边坐着的高渐离闲聊乐理。

她已经提醒了,听不听得进去是燕太子丹的事。

等到宴会结束后,荆轲留在了黄金台。

孙吴提着酒在,在一处亭台下找到了荆轲,立刻拜托了自己的朋友荆轲来挑战明夷,帮忙找回面子。

高渐离看到这一幕,瞬间头疼了,立刻拦下了已经拔剑打算出门的荆轲,用心良苦的在旁边劝说着孙吴自己技不如人输了,就私下里再磨练武艺,接着再去拖切挑战便是,挑拨朋友相斗算什么!

荆轲本来就不想去,之前不过是碍于朋友面子而已,既然高渐离如此劝说,就顺着台阶放下了剑。

黄金台的面积不大,不过是高台之上铸造了三五处宽广的屋舍而已。

明夷参加完宴会,想要回到屋舍睡觉,刚巧路过这一处亭台,听到这三个好朋友的对话,犹豫着要不要当什么也没听见,然后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荆轲听到动静,立刻起身朝明夷的方向看来,一眼就见到了夜色里站在小径上的男装丽人。

其余二人没有荆轲经过内力加持的好听力,但见友人如此,同样顺着目光望了过来。

面面相觑。

既然都已经看到了,虽然有些尴尬,但也不必再刻意掩饰,明夷握住拳头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小径也走到了凉亭之下。

“高渐离先生,好巧。”明夷微笑说道。

这群人里,她唯一有好感的就是高渐离了。

拜托朋友去挑战她给自己找面子的话,一字不落的全被原主听到了耳朵里去,孙吴脸色尴尬的涨红,不知该不该发怒。

见好友因为这女子的出现而脸色涨红,高渐离给荆轲使了个眼色,让他安抚孙吴。

荆轲无奈的揉了揉眉心,依照高渐离嘱托开始与孙吴闲聊,顺便岔开话题,让他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那女子身上。

“是巧,但今夜相逢亦是有缘,姬女可要听我弹奏一曲。”高渐离温和的说道。

高渐离恐怕是不想再让自己的朋友因为一些小事而无故动武,才提出要弹筑。

“能听先生弹奏,我幸甚至哉。”明夷立刻配合的说道。

于是一场矛盾风波消弭在了无形当中,明夷坐在凉亭中,听高渐离弹奏起了筑。

今天高渐离弹奏的不是大雅之乐,而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战歌,听着仿佛回到了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战场之上,让人心生澎湃。

一旁荆轲听着听着也起了兴致,随着节拍高声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青年的声音明亮激昂,倒与筑声也十分相配。

孙吴刚才带了酒过来,都被自己喝光了,此刻已有醉意,开始抱着好兄弟荆轲,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壮志难酬的不如意之事,说到最后,就开始相拥而涕,好像周围没有人一般。

高渐离见状对明夷说道“姬女见笑,我等狂放无理惯了,从前在市井之中也是如此。”

“此乃一片赤子之心,我怎会见笑。”明夷微笑说道。

明夷想起了之前还在齐国时,师傅盖聂和她说的一件事。

师傅盖聂没有父母亲人,最初是在榆次那边的山林被师门捡到的,后来也就以榆次为自己的故乡了。

一年前盖聂路过榆次,然后心血来潮在故乡小住了一段时间。

当时荆轲也在游历天下,恰好路过榆次,不知怎么也听说了剑客盖聂的名声,然后特意去拜访他,然后一同讨论剑术。

这在当下是十分正常的举动,有名无名的剑客游侠,如果碰到总会互相切磋一番,好扩大自己的名字和精进剑术。

盖聂也按照惯例接待了荆轲。

然而,这场切磋不怎么成功,或者可以被称之为十分糟糕。

一向喜欢直来直往爽朗性情的盖聂被荆轲那“识时务者为俊杰”、“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言论惹的十分暴躁,当场眼神就冰冷下来,还泄露了一点杀意。

被一个剑术远远高于自己的游侠这么冷漠的盯着,荆轲感到压力巨大,为了生命安全,立刻就告辞离开。

屈渊觉得二人之间无冤无仇,这样做不妥当,劝师傅再把人叫回来,没想到荆轲已经马不停蹄地坐上马车离开了榆次。

屈渊很不理解荆轲的做法,盖聂却说这很正常。

“方才我冷眼看那荆轲时,他胆怯恐惧到流出冷汗,连再反驳我都不敢,这种人,又岂会有胆量继续留在榆次面对我。”盖聂说道。

明夷静静凝视着不远处正在与友人抱头聊天的荆轲。

如果一次算是意外的话,那之前因为和鲁句践因为争执六博棋的路数,荆轲同样选择了悄无声息地逃走。

这种人,将来为什么会有胆量去秦国刺杀秦王?

见对面女子的眼神总往同一个人身上瞧,高渐离问道“姬女为何一直望着荆轲兄弟看?”

明夷回头,笑问道“听闻荆轲大侠之前是卫国人?”

“不,荆轲本来是齐国庆氏的后裔,后来才迁居到了卫国,几年前他还去面见了卫元君,想要在卫元君帐下效力,可惜未曾得用。”高渐离惋惜说道。

“也幸好没有得用,否则如今不也被卫王牵连了,待在野王邑那地方潦草此生。”明夷劝解道。

秦国灭亡魏国以后,就将原本依附于魏国的卫元君连同旁支亲属一同迁移到野王邑,然后派人看管了起来。

有生之年,只要秦国没有灭亡,那些人的命运也就固定了。

高渐离略一思考,豁然开朗。

“也是,下次荆轲在为此事心情郁结时,我便以此话来劝说他。”高渐离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