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骊山宫安顿下来以后,第二天,明夷就跟着嬴政骑马去了正在修筑的陵墓查看。

这座陵墓最初的地点还是当初吕不韦所选定的,南依骊山,北临渭水之滨,据说从风水角度而言,是一处绝佳的陵寝之所。

此刻骑马站在远方遥遥望去,身着暗红色囚服的刑徒数以万计,在一旁手持长鞭的司寇驱使下载,忙忙碌碌的搭建木头支架,然后用各种工具开凿墓室,修建地宫,掀起的灰黄尘土都遮掩住了大半个天空。

仅仅是以目测而言,明夷猜测这陵墓所占地就是不少于十几万平方米了。

“规模可真大。”明夷感慨道。

“尚可。”嬴政说道。

这些上辈子都已经见过,嬴政随意瞄了一眼后就收回目光,然后向一旁工匠询问起了陵墓进度。

工匠一一如实作答。

听完之后,嬴政蹙眉说道:“太慢了。”

如果按照这个进度,恐怕到他五六十岁也修仙不完,看来等到统一六国之后,还得再拨一些刑徒过来。

工匠因为这一句话当场擦起了额头上的冷汗,胆怯地说道:“陛下,骊山陵墓规模之盛大,千古未有,如此壮举,必然要消耗众多民力时间,臣等已然竭尽全力加快速度了。”

年轻的君王骑于马上遥望远方,没有在意工匠的胆怯。

嬴政在心中思索着,如今骊山刑徒不至十万余人,看来等到灭六国统一天下以后,还得像上辈子一样,调转七十多万人前来里骊山,如此方能早日完工。

遥遥望去看不清晰,明夷一甩马鞭,然后骑马奔向了那座正在挖掘的巨大地宫,然后低头遥遥俯揽。

见她感兴趣,跟随在旁的鲁班工匠立刻开始了殷勤的介绍。

这座陵墓大概分为四部分,最中间的则是巨大无比的地下宫殿,这也是嬴政将来打算长眠的地方,外面环形围绕着模仿咸阳城建照的内城、外城,最外面则是在陵墓周围零散分布的各种陪葬坑。

明夷平静的听着工匠介绍,只有在听到他们打算仿照大秦军队制作一批陶俑,然后放进那些陪葬坑中时,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明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为何发笑?”嬴政问道。

“我见过这些工匠即将要建造的兵马陶俑。”明夷说道。

但他们还没开始建造?听了这话,那匠人满头雾水的摸了摸脑袋。

明夷摸了摸胯下马儿的脖子,让它朝嬴政的方向又靠近了几步,最后两匹马的脑袋都挨在了一起。

碍于身边还有人,明夷只好靠近嬴政的耳侧,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也是在骊山,不过是在两千多年后,那时你的兵马俑不小心被一个农人发现,然后一整个陪葬坑的陶俑都被挖掘了出来,无数陶俑上方盖了巨大的房舍遮风挡雨,前来观赏的游人一批批的走进来,站在高台上遥遥相望那些秦兵马俑……那是我就站在游人中间,耳边传来的声音都是在谈论陛下。”

两千年之隔,多么奇妙。

“在谈论朕什么?”嬴政问道。

“自然是陛下的无数壮举,横扫六国、南征百越、北击匈奴、书同文、车同轨、度衡量。”明夷说道。

手持缰绳的年轻君王微微扬眉,紧接着眼中也露出一点笑意。

“每次听你如此谈起那神异玄妙的后世,朕都想亲眼见见。”嬴政说道。

“我也想再重新见一次。”明夷说道,神色依稀怀念。

可惜这难度太大了,除非真的长生不老,才能跨越两千年光阴。

幽深巨大的地宫坑洞里,一道用细土夯实而成的宫墙刚刚建造完成,一个士兵见状,立刻跑到了几百步远以外,安装好弓弩后一箭射向宫墙。

秦国的弓弩依仗机关精密,威力一项大于普通的弓箭,此箭一出,立刻插入宫墙之中。

一旁负责管理刑徒的司寇等人脸色一变,不需要上一级发话,就开始去拆那道宫墙。

旁边刚刚放下锤子等工具的刑徒顿时一阵哀嚎,抱怨起命苦来。

“这是做什么?”明夷问道。

“回禀姝女,如若箭能摄入墙中,则证明此墙不够坚固,需得重新修建。”工匠回禀道。

明夷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嬴政看上去倒是很满意,又仔细询问了工匠最近从巴蜀之地运来的水银数量,和那些要在陵墓中安置的机关弩箭建造进度。

末了,嬴政回头说道:“你若有不喜之处,现在告知工匠,还可尽早修改。”

“没有。”明夷说道:“就按照工匠的意思,把你的棺椁建造的大一些即可。”

她并不像嬴政一样坚定地相信死后还有一个世界,要事死如事生,因此也就不怎么在意死后的安葬。

只要百年之后、合于一坟就好。

站在这里遥望,还是有些看不清下方的情景,四周又多是团团围绕的侍卫宦官、陵地的头目和工匠,遮挡了大部分视线,明夷向嬴政说了一声,紧接着便沿着土坑边缘翻身而下。

明夷的轻功还算不错,几个轻巧的跳跃和飞奔,就已经直越地宫底部。

刚一落在因为掺杂了地下水而有些阴湿的泥土地上,一股有些难闻的异味就扑面而来。

旁边,几个衣衫褴褛的刑徒见到有人突然飞跃而下,立刻连滚带爬的向旁边躲去,面色泛黄、骨瘦如柴的面孔上,是深深的惊恐与木然。

明夷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向四周看去。

高高低低的木质爬架上,到处都是与他们相差无几的刑徒,在挥汗如雨的工作。

所谓的相差无几,就是指不分年老年幼,都有着同样因为辛苦劳作而肌肤粗糙、细纹横深的面孔,以及因为营养不良和长期劳作而变得佝偻矮小的身材。

沉默片刻,明夷叫住一个还算有些活力的刑徒问道:“尔等今日怎么不歌唱了?”

那刑徒谨慎地打量这位贵人几秒,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并不会因此而惩罚尔等。” 明夷见状说道。

“……管事的说今天有贵人到来,命令我等不得再开口歌唱,否则要处以鞭刑。”几秒后,刑徒有些怯懦的说道。

明夷眼睫微微一敛,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紧接着又问起了他们这些刑徒的衣食住行。

刑徒一一如实作答。

越听,明夷就越发沉默。

等到重新回到地面上时,明夷再也不复之前的轻松自在。

该怎么说呢?

有些事情从书面上看到和亲眼见到,真的是两种感受。

她从前只知道始皇帝发配七十二万刑徒去骊山修筑豪华壮观的秦始皇陵,却对前者忽略而过,只关注于后者是怎样的千古未有。

那七十二万刑徒,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书面上的数字,就好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饥荒、瘟疫、旱灾、易子而食一般,也许会啧啧感叹两声,但没有亲眼见证过,绝对不会意识到其中的残酷。

那些运石甘泉口、渭水不敢流的歌谣里,又暗藏着多少辛酸和怨恨。

……

等一起回到骊山行宫,晚上泡温泉和深入交流时,明夷开始试着给嬴政吹枕头风。

为此,她主动殷勤的开始给嬴政按压肩膀。

“这个力道可还合适?”明夷问道。

“向下三寸,再重一点。”嬴政说道。

正在将全身侵泡在温泉当中的青年面容英俊、鼻梁高挺,即便是闭目不语,那容颜气度也让明夷鬼使神差的突然联想到大理石雕塑。

四周雾气渺渺,六扇薄纱屏风将水池周围遮挡严实,上面按照秦王一贯的喜好绘了山川水色,洁白的水池壁旁边,刚刚传入秦国种植,因此还十分珍贵的葡萄、石榴和其他几种珍果,被端正的洗干净后摆放在盘子当中,以供品尝。

明夷按摩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累了,都走到旁边捡起一颗葡萄品尝,顺便在心里思索着要怎样开口。

因为水雾,嬴政额前的黑发都贴在了皮肤上。

感到身后的人已经向旁边走去,他睁开眼睛,平静说道:“朕知晓你想说什么,但如今不可。”

爱妻从跑到地宫底部、近距离看了那些刑徒以后,回来的一路上都情绪恹恹。

嬴政不用思考,都知道明夷是又犯了心软的毛病,估计现在正琢磨着该怎样给那些犯了罪的囚犯求情,好改善他们的处境。

明夷对于嬴政能猜中自己的想法并不意外,顿了顿,只是问道:“为何不行?”

“没钱。”嬴政平静说道。

秦国一向比较……拮据,而攻打其他国家得来的钱财粮食又大多拿去准备打仗了。

明夷“……”

“隶臣每月发小米两石、隶妾一石半、无劳的小隶臣妾一石、婴孩半石。骊山之上,仅仅是每月所要耗费的口粮,就要达到十几万石,除此之外,还有刑徒们的衣服、房屋、建造陵墓时所需要的石料木材……积少成多,即便是每月只给骊山上的刑徒发一枚秦半两以做工钱,对少府而言也承担不起。”嬴政说道。

一人一枚秦半两,一个月就是十几万,一年就是一百多万钱,而他的陵墓至少要修几十年。

别说拿不出来,就算真的能拿出来,这笔钱拿去做什么不好,非得给那帮犯了罪的囚徒改善生活?

明夷“……”

在秦国生活了这么久,她也知道一点物价,如今就算是一个最普通的庶民,在咸阳城中当一天苦力,也能赚个六到八钱。

这也太惨了!

明夷左思右想,最终为难的说道:“那陛下把陵墓修的简陋一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