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虚伪的假话。

如果真的不在意,那这些话就不会特意选在此时此刻说出口。

他依旧在期待着她的“回应”,而不是仅仅找一个同伴而已。

明夷看向嬴政。

秋日里温暖的日光照耀在黑袍青年上,映照出的侧脸线条固然俊美,也隐约带着某种冷峻、威严的气息,望向城墙下的庶民百姓时,漆黑的瞳孔中一片波澜不惊。

这叫她怎么回答呢?

明夷安静了很久,久到嬴政以为她以自然而然的态度含糊过刚才那些话时,才缓缓说道:“也许是因为陛下在我眼中,并不仅仅是赵政,同时也是秦始皇。”

还是那个陈旧的原因——卧榻之侧,岂能容虎酣睡。

她会相信他此时此刻所有的的爱意和包容,但不相信这些能持续到往后余生。

霎那间,浓重的失望如同退潮海水一般,弥漫在嬴政的心中。

明夷从未信任于他。

“不过……陛下赢了……”明夷不自然地用手摸了摸鼻梁,借此掩饰大部分的神色,随后低下头去,尽量漫不经心的说道:“……赵政你看,你要封我为帝后时,我不也心甘情愿的同意了。”

“正如陛下所说,从此以后,我与陛下生则相伴、死则同眠……尔后余生,我想同你度过每一个日夜。”

明夷将话说的颠三倒四。

她其实不想这样做,也不想将这些话说出口。

这就好像将长剑交给了其他人,而那个人拥有远高于自己的身份权力,维持这遥遥欲坠平衡的,只有虚无的爱意和信任。

她从此以后赤手空拳,嬴政随时可以用这把利剑让她鲜血淋漓、让她痛不欲生。

不论是心灵上,还是身体上。

她像是伶人在殿上演戏,将真心实意包裹在一层层面具之下,但嬴政不是,他的权力、贪婪、心机、占有欲和爱意从来都不加掩饰,攻城掠地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嬴政赢了,他拥有她了。

失望与愉悦都在她一语之间。

她的心中,也想与他度过往后余生,霎那间的喜悦几乎盈满了整个五脏六腑,嬴政很想抱一抱爱妻,又碍于这是在万民百官之前不能失礼,最终只是伸手紧紧握住了身旁女子的手。

“你可信往后余生,朕不会有负于你?”嬴政低声问道。

这个难度有点大,明夷实话实说道:“我尽量去信。”

这也足够了。

等到之后的咸阳宫置酒开宴之时,秦始皇的喜悦,几乎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那龙行虎步之间,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和欢喜丝毫不加掩饰。

宫殿内灯火通明,乐师弹唱之声不绝于耳,四舟三公九卿坐在竹席之上,众多人才济济一堂,彼此谈笑着互相敬酒,享受这在秦始皇手下做事时的难得放松时刻。

远去东征齐国的蒙恬没有赶上白日大典,却赶上了夜间的宴会,当即换下戎装,来到咸阳宫中参宴。

蒙恬向陛下禀报,已然将秦国王室历年积累的珍宝和粮食钱财、稷下学宫的众多书籍和有才之士“请”来咸阳。

秦始侧耳倾听,不由得满意的点了点头。

禀报完毕后,秦始皇说道:“爱卿一路奔波劳累,想必辛苦,快入座休息。”

蒙恬抱拳应是,然后走入了秦始皇左手下的竹席入住,和弟弟们一聊起了这几月来咸阳发生的大小事情。

听完蒙恬的禀告,嬴政缓缓喝了一口杯中清酒,若有所思。

坐在他身边的明夷问道:“陛下想什么?”

“想那些齐鲁之地的儒生,实在令人厌恶。”嬴政说道。

上辈子他统一天下之后,向各地征召了一批号称学识掌古通今的士子担当博士,可以议论政事,在他治国时帮忙提供意见。

结果这些人呢?

淳于越每天骂着郡县治不好,鼓吹周礼,还顺带忽悠了他的长子扶苏!鲍白令之竟然敢当众和他对着干!他焚烧百家书籍时,伏胜竟然偷偷把书藏起来!后来泰山封禅之时,不小心遇到暴雨,那些儒生还敢当面嘲笑讽刺!

朝廷但凡下道命令,那些人就跑到街头巷尾去向庶民渲染命令的不好!

被后世评为暴君,嬴政觉得自己实在冤枉!这些人如此狂妄大胆,他上辈子都没有将他们杀了,而是好生供养起来,这还不够说明他的仁德?

至于其他人,根据明夷后来闲聊时所说,被封为文通君的孔鲋、叔孙通、商山四皓等人通通在秦朝将亡时争先恐后逃跑,等到新朝建立以后,又前仆后继的大骂秦朝暴虐,向新朝献媚效力,全然忘了他还在世时,以淳于越为首的尔等是如何吹捧大秦帝国!

一想到此处,嬴政就有些按耐不住的手痒,想要下令将他们坑杀。

不行,还需要他们来稳定齐鲁之地的人心、渲染大秦的声望、好让有识之士入朝为官……

明夷微微思考,就明白了嬴政的想法,安慰道:“墙倒众人推,就算陛下杀了这批人,再换一批人充当博士,想必也与这批人毫无二致,世情如此,看开便是。”

天下七八成识文懂字的人都是诸子百家,百家之中格外出挑的都在齐鲁之地,如果真要以大秦的兵力威胁强行做点什么,会瞬间对无数知识造成巨大打击,还会导致秦朝的声望从谷底掉进深渊。

秦朝的名声已经够不好了,实在不需要雪上加霜。

“朕心中知晓。”嬴政冷冷说道。

只是心中明了归明了,强行咽下这口气还是让他闷得慌。

沉默片刻,嬴政又说道:“这次,朕想将这批儒生安置在长安学宫当中,依旧给予其博士闲职,发放俸禄以供养,但不再允许他们入朝听政和议论朝廷法度,否则以罪处论,令祭酒在旁监督,若行为言语有不轨之处,则立刻报告于朕,若祭酒瞒而不报,连坐之法论处。”

这就是要彻底监管提防百家学说在庶民间流传了,以往百家可以肆意议论各国朝政,这道法令一旦颁发,必定会遭到反抗和怨气。

“法家虽好,但却不可独尊法术,百家能流传至今,各有其所长之处……”明夷说道,同时投去询问的目光。

“朕自然会不定时考教于学宫,择出其中可用之人和可用之论,用于朝廷法度当中。”嬴政从善如流的说道。

“但将来民智一开,就必定有聪慧之人思索其中的治国之道,即便没有百家学术,也会专研出自己的理论……”明夷思索着说道:“……你也知道我家祖上道路以目的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与其禁止他们的言论流传,倒不如与其一个大展所长的平台,陛下再暗中调控。”

“此话怎讲?”嬴政问道。

有几千年后世的经验,她的很多建议都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切切实实的可能性和成功性。

明夷伸出手指,轻轻在嬴政的手上划出两个字。

“邸报?”嬴政问道。

明夷点点头,如今制造纸张和活版印刷都已经大行天下,还有工匠发明出来一种药泥,运用在印刷上,使印刷更加简洁方便,彻底让竹简退出历史。

在这种情况下,让朝廷做份通传天下的报纸轻而易举。

“邸报定期发放,传给天下三十六郡各地官吏,上面写时事新闻、朝廷最新政策、秦国律法普及和诸子百家学说,不愁没人看。”明夷说道。

嬴政眼中顿时流露出一点笑意。

“你想让朕给予诸子百家之人一个将学说登上邸报的机会,然后让这些百家之人忙碌于将自己的学说通过邸报流传,而不是通过亲自向街头巷尾的庶民讲学流传。”嬴政说道。

上回争吵关于要不要开民智之事,经过在南阳一郡一年多的实验,嬴政不得不承认是她说对了,这事还被明夷好好笑了一通,让恼羞成怒的嬴政在床榻上狠狠教训了她。

开民智确实有好处,不提别的,一群连话都说不清的农人,又怎么能指望着他们快速学会小吏口中的精耕细作、豆麦连种。

一法通则百法通。

嬴政瞬间将两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并且想到了等到将来庶民中识字之人变多以后,还可以在创办针对于庶民的邸报,好暗中观测控制言论。

“朕先在咸阳当中尝试,若好,则推广天下。”嬴政说道。

嬴政立刻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明夷听,得到了后者微微惊叹的目光。

不愧是秦始皇,思维转动的太快了,他只要说出一句话表达观点,嬴政就能立刻将剩下的想法计策全部自我补全!

满堂乐舞、荧荧灯火当中,女子头来满怀惊叹佩服的目光。

对此,嬴政很是受用,开始思索起宴会散去后,今夜这新婚之夜要如何度过……

即便如今已是坐拥天下的秦始皇,也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

庆典当夜,明夷就乘坐马车私下离开了咸阳宫。

她的母亲、那位周朝王后传来了又一次病危的消息。

明夷陪伴在母亲身边,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几日。

王后早已病重,如今听闻女儿被封为大秦帝国的帝后,心头的最后执念也已经放下,再无牵挂。

回光返照之际,王后勉力睁开眼睛,看着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儿一身玄色华服,禁不住笑了笑,嘱托女儿往后要在宫廷之中小心谨慎和讨好秦皇,才含笑闭上眼睛。

致死,王后都在为女儿考虑。

半响,坐在床榻前的明夷终于迟钝的流下泪来。

明夷走出房门吩咐众人收敛尸首。

她想要按照王后死前遗愿,将尸首拉去洛阳入土。

突然一阵失重和眩晕感,让眼前的世界都发黑一瞬间。

明夷脚下一歪、险些滑倒。

从咸阳宫更来的宫女连忙扶起手臂,惶恐说道:“娘娘小心!”

她的身体因为习武原因一向很好,这应当是起身太急了。

明夷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刚想说话,就感到了一阵更加剧烈的眩晕感,紧接着就再无意识。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咸阳宫当中。

明夷感到眼睛有些酸涩,过了好几秒才重新看清自己在哪,也看清了坐在身旁的嬴政。

“醒了?”嬴政说道。

她昏睡的时间并不久,之前来诊治的太医说,只是因为这几日几乎夜夜不眠才会如此,让嬴政暗松了一口气。

明夷按压着太阳穴半坐起来,喝了小半杯温水以后才说道:“我想去一趟洛阳。”

她想亲自去洛阳给母亲安葬入土。

“朕已命詹事前往洛阳,使周王后扶棺入土,并给周天子和周王后修缮陵墓、刻写碑文……”嬴政说道:“……明夷,你怀孕了,不宜长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