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癌症患者, 在切除肝部肿瘤之后又多活了五六年。

本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传奇。

而这种人是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的。

惜命的人,怎么可能容易忍自己的情妇和养子搞在一起, 他们搞在一起,他的生死不就全由他们掌控了?

难怪邓昆仑会说自己有的是筹码, 只要抛出来, 阮红星必定出局。

现在阮红星大概正在急的团团转,毕竟他的手段堪称舍了孩子套狼。

可惜狼没套着,孩子还被邓昆仑这只笑眯眯的, 不动声色的大灰狼给吃了。

且不说这个。

今天本昏睡了一整天, 是因为昨晚羊肉吃的太多, 上火了的原因。

刚才又受了点刺激,几乎站不起来,好容易才被邓昆仑扶着坐到床上,不但身上的味道浓烈的,让苏樱桃想要窒息,而且他嘴上起了满嘴的泡, 两只眼睛变的红彤彤的,看起来好吓人。

本是个很惜命的人,上床之后就一直在嚷嚷,说让邓昆仑给他请医生,因为邓昆仑一直不吭声,他甚至认为邓昆仑是想就这样放任他死。

这老爷子生命力顽强, 脾气也暴躁,干脆又咒骂上了。

他在里面骂,杰瑞就在外面大声嚷嚷,一老一小, 吵了个热闹。

“这怎么办,送医院吧,我看他这上火的厉害,上火不是病,但是烧坏了也不行吧。”苏樱桃说。

邓昆仑听着楼上的鸡飞狗跳,却说:“不碍事,你去趟小邓村,问我母亲要点黄连,再要点穿心莲来,上火而已,煮点汤给他喝就行了。对了,你就说本来了,让我母亲也来一趟。”

邓昆仑索性也不去上班了,就在家里看书了。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苏樱桃嫁给博士之后最悠闲的一段时间了。

工作上没什么大事儿,下午只需要报个道,安排一下工作就行了。

她于是把杰瑞一带,就准备回趟小邓村。

当然,这时候她并不知道邓昆仑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不论博士想做什么,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争取本的遗产。

从本要来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目标特别明确,就是想要遗产,阻止那笔遗产流入阮红星手中。

而现在,本只是看透了阮红星,并不意味着他会喜欢博士,博士在他面前连句软话都没说过,甚至一直都是在无情的嘲讽他。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把遗产给博士。

带着儿子出了门,开上车,四五月,春光正是好的时候。

“褚叔叔……郑阿姨。”杰瑞在后面,突然喊了一声。

苏樱桃其实早就看见了,郑霞和褚岩俩在压马路。

毕竟刚刚结婚,现在还是小两口,新夫妻,俩人应该是刚刚从供销社出来,郑霞一只手里提了一挂五花肉,而褚岩的手里则提了很多菜,还提着一布袋的米。

不过就在看到苏樱桃的那一刻,褚岩快走两步,就离开了郑霞。

“老爷子今天怎么样?”褚岩拦停了车,问说。

其实本不出门,对于褚岩来说比较好,只要派两个人站岗就行了,老爷子要是出了门,为防意外情况,他的压力特别大。

这才刚刚新婚,虽然褚岩嘴里说自己无所谓结婚,但今天早晨报道的时候,他又迟到了,而且看得出来,他想努力装严肃,但是嘴角都合不拢。

苏樱桃没答这个,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国营饭店那个厨子和服务员,拦下来了吧?”

“应该还没有,不过广州那边的公安要顺藤摸瓜,找到上线才会拦停他们。”他说完,看郑霞也走了过来,于是直起了腰,收了笑,又是一脸严肃的背起了双手。

郑霞很敏锐的,发现褚岩不但不喜欢别人看见他们俩并肩,而且也不喜欢他跟人交谈的时候自己在场,于是提着肉先走了。

“胖姑娘挺不错的,今天晚上要给我做饭吃,我先走啦。”褚岩笑着说。

郑霞那叫丰满,不叫胖,苏樱桃觉得褚岩嘴巴这么欠,早晚得遭报应。

毛纪兰去年就从副场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而且为了能让大嫂接替她的位置,其实还在农场闹过一阵子。

但现在的密林农场已经不是当年的草头班子。

副场长直接是首都派的人,她索性也就在家里操持家务。

但操持家务可不意味着她会在家里洗碗做饭,作为一个老红军战士,她的斗志永不磨来,而且,她现在专心的,开始带着几个儿子致富了。

她督促几个儿子把那片沙漠绿洲全种成了桑树,然后就在沙漠里悄悄种桑树,在家里养蚕。

苏樱桃的轻工厂一年到头需要大量的蚕丝,用来做刺绣。

她不占儿媳妇的便宜,也不到儿媳妇的厂子里搅和,当狗都嫌。

但是她可以种桑养蚕啊,养了蚕,织成蚕丝悄悄卖给苏樱桃,没人知道,也没人抓得住,她剩下的三个儿子不就富了吗?

进了村,才停下车,在邓老四家的院门外,苏樱桃就听见毛纪兰的骂声:“邓老四,你再癞驴屎尿多,小心我抽烂你的屁股。”

随着苏樱桃敲门,老太太立马没了声儿,开个门缝儿,警觉的往外看看,一眼看到她圆嘟嘟的小吉瑞,立刻就是哎哟一声:“我的心肝肉儿,你咋来了。”

把苏樱桃放进门,伸手一抱,哎哟,可真沉。

“这怕是个千秤砣吧。”毛纪兰抱着掂了两掂说。

正是春四月,家里悄悄养的蚕已经长大了,正发出沙沙沙的,吃桑叶的声音。

这些蚕结成茧,纺成丝,不就是钱?

老大老二去背桑叶了,邓老四给毛纪兰赶着在给蚕喂桑叶。

顺手从毛纪兰手里抱走了杰瑞,毛纪兰才算没在儿媳妇面前丢人,她还没老到抱不起孙子的年龄,但杰瑞她确实抱不动。

听苏樱桃说要些黄连和穿心莲,这个家里有得是。

再听苏樱桃说,曾经带走邓昆仑的那个老洋人居然来了,毛纪兰顿时两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

但是紧接着她就拍巴掌了:“那可是咱的大恩人,是他上火啦?走,咱赶紧去看看。”

她自己走不要紧,看老大老二俩进了门,立刻就让他们卸筐子,并且说:“走走走,去趟小白楼,咱们家的大恩人来啦。”

本对邓昆仑可不算什么恩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仇人。

但毛纪兰又不知道儿子受过的苦,只感激他替自己把儿子培养成材。

这就带着几个儿子,拿着中药去小白楼了,看老四连衣服都不换就要走,她又是一巴掌:“那是你哥的恩人,是咱们全家的恩人,咱得去感谢人家,你穿成这样咋行”

上车,毛纪兰也不坐在车厢里。

理由是自己年龄大了火气,喜欢吹点冷风。

但其实是怕她和几个儿子太脏,弄脏了苏樱桃的车厢。

这老太太就像一股火,烧起来能烧死你,但要没她,就凭邓家兄弟,不可能有如今贼闷闷的富,还富的流油的日子过,她一个人撑起了全家。

到了小白楼停下车,苏樱桃就见自家门外围了好多人。

而本,声音嘶哑,但一直在楼上咒骂着。

左邻右舍都来了。

虽然说博士家总出新鲜事儿,也总来奇奇怪怪的客人,但金发碧眼的洋人还是头一回来。

而洋人在楼上,听起来像是杀猪一样在叫,这也很新奇。

看苏樱桃来了,徐俨就说:“你家那个洋人一直在骂人,骂邓昆仑,我估计他情形不太好吧,你也不管管?”

苏樱桃这回乐得放手,而且还跟大家一起看热闹。

毕竟她也很好奇,老爷子上火成那样,邓昆仑都不请医生,要请他妈个蒙古大夫来医,而且把本惹燥成那样,他到底要怎么争遗产。

毛纪兰一进门,上楼,摸了一下本的额头,是凉的,特别凉。

再摸摸手,烧的发烫,再看看他跟牛舌头一样长的大舌头,上面一层厚厚的苔,这还用说,就是上火。

熬汤药,败火。

其实早在42年那一回,本在华国的时候,身上生了癣,就是毛纪兰用中药给他擦好的。当时这个洋鬼子并不愿意,也大嚎大叫,说毛纪兰在的中药是恶心的,肮脏的粘稠物。

但是中药涂上去不几天,他的癣就好了,所以毛纪兰认为这一次,本也能从自己的手上好起来。

中药汤子特别苦,而这时本混身发烫,又没力气,尝了一口,呸的一下就吐掉了。

他开始挣扎,又开始骂脏话了。

但他不喝怎么成,邓家有四兄弟呢,有扶的,有劝的,还有捏鼻子的。

杰瑞还在一旁大声两只手并成喇叭,高吼着的劝:“所有的爷爷都会被灌药,一口喝下去就不会觉得苦了。”

外面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听楼上又是吵,又是喊又是闹的,这不像接待客人,反而像是过年杀猪。

现在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苏樱桃的预料了。

她心里明白,邓昆仑是想为本好。

但是那么一个老爷子,他又软硬不吃,好坏不听,你把他送到医院,推出去不就完了,这要真折腾下去,折腾没命了怎么办

这笔遗产真不好要。

好在本给折腾出了一身的汗,下午倒是睡的很好。

老人肠道弱,消化不好就会积食,上火。

应对积食最好的方法就是饿。

到今天晚上,本就有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不过穿心莲加上黄连,败火特别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本身上的火气其实就退了。

楼下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汤姆和珍妮也回来了。

汤姆抱柴禾,珍妮洗菜打下手,苏樱桃做起了晚饭,这回,她是照着博士的食谱,认认真真做的西餐,毕竟本是个西方胃,吃不惯中餐。

本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先于无意识中飚了两句脏话,这脏话一飚出来,汤姆在楼下就呲毛了。

他最反感的事情就是别人不讲礼貌,说脏话,一把就把柴禾摔在了地上:“婶儿,咱能让本那个坏老头走吗,他再呆下去,会把杰瑞都给教坏的?”

“什么叫坏老头,那是你叔的恩人,没他就没你叔,也没你呢。”毛纪兰呵斥说。

汤姆气的小脸胀红,想把杰瑞带走,但他拗不过毛纪兰。

毛纪兰听见楼上的本在吭气儿,立刻把杰瑞从汤姆手中夺了过来:“走,乖孙,咱们上楼,见咱的恩人去。”

杰瑞笑着说:“是爷爷。”

带着杰瑞上了楼,看本睁开了眼睛,毛纪兰笑呵呵的,就把杰瑞放在他身边了,原来笑着说:“瞧瞧,这是我的大孙子,就是您替我养大了儿子,他才能给我生这么乖的大孙子的,您看见了吗?”

杰瑞盘腿坐在爷爷身边,也凑了过来,圆圆的,软嘟嘟的脸蛋上,两只好奇的在眼睛骨碌碌的望着本,一只手指像小□□棒一样的小手,抚上他的脸,也在温柔的问:“爷爷,你好点了吗?”

本刚刚睁开眼睛,人还是睡眯糊的,两只蓝色的眼珠子,注视会儿毛纪兰,又注视一会儿杰瑞。

上火把老人给折腾疯了,尤其是他还特别怕死,中午的时候,听邓昆仑说阮红星跟他的情妇搞在一起,这个消息让老爷子急火攻心,就已经受不了。

羊肉的火再加上阮红星的火,这两把火把老爷子给烧的,整个下午一直昏昏沉沉。

就在刚才,毛纪兰来了之后,不由分说的,又开始给老人灌黄连汤。

本是个M国人,还是个有钱人,吃药都是用最好的红酒来冲的,哪喝过黄连汤。

在喝的时候,以为邓昆仑这是要杀他,在被压着灌药的那一刻,管他是洋人还是华国人,信仰的是上帝还是佛祖,都会去回想自己的一生。

人之所以敬畏死亡,是因为死亡的不可控,也是金钱和财富,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的。

一个人面临死亡时,都会回忆自己的一生。

作为一个商人,他对商业对手虽然无情,但那是在生意场上,对待亲人父母,他很好,他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并且继承了父亲的遗志,由衷的为父亲,为M国而骄傲。

几个养子他都虐待过,但对邓昆的虐待尤其多。

西方不讲究因果报应,所以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直到刚才,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东方女人。

他于是想起了那个曾经把自已那四块还沾着血的大洋,递到他手上的东方老太太,她是那么的瘦,瘦的皮包骨头,她的脚是畸形的,她甚至都站不稳,她甚至愿意给他下跪,但她的背一直是那么的挺直。

四块大洋,那是她的全部。

当她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子交给他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只有四岁的,软软的小孙子将会面临什么。

他呵斥,恫呵,一路辱骂,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的对待他,最后把他无情的逐出家门,让他无家可归,那时候,他是确定他会死在外面。

甚至,听说教会学校的校长收容了他的时候,本还特意给校长施过压,让他赶走邓昆仑,只不过校长没听他的罢了。要不然,邓昆仑早就沦落为流浪儿,死在M国的街头了。

那一切都是他做的,他差点亲手结束了邓昆仑的生命。

“你好点了吗,坐起来喝点小米粥,我自己做饭不好吃,我让儿媳妇给你熬?”毛纪兰面对着这个庞然怪物,声音轻的像对蚕宝宝说话一样。

邓家几兄弟站在门口,局促的站着,东方式的热情,感激,以及感恩,浮在他们的脸上,一个个颤颤兢兢。

而本,在睡了一觉之后轻松了很多。

然后,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芝士香味。

邓昆仑那位把不喜欢流露于言表的妻子,端了一盆汤进来。

她是用他带来的星星意面做的浓汤,他闻到鸡汤、红葱头和胡萝卜,以及芹菜,橄榄油的香味。

人习惯的都是自己原本适应的味道,而本折腾了一天,这样的意面会让他味口大开。

“饿了就吃点东西吧,可以在床上吃。”苏樱桃还是从张爱国家借了一张炕上可以放的桌子,把意面摆在了桌子上了。

一种很奇怪的吃法,汤盆、勺子,炕桌,这是张爱国的老父亲吃饭时需要的东西,给这个洋人用着刚刚好。

没人翻译,本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但是就像30年前,毛纪兰曾经用中药治好他的癣一样,显然,刚才那些苦苦的汤汁,才是让他快速恢复健康,恢复食欲的良药。

邓昆仑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曾经的本当然不会信这种话,而且还嗤之以鼻:只要你有钱,就可以吃不苦的药,只要你有钱,不需要忠言,因为金钱就是一切。

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刚才,在他最无助,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确实是那碗苦药,让他快速的恢复了健康。

而毛纪兰的笑,更让他意识到,自己曾经对邓昆仑的苛待和追杀,他肯定没跟他的母亲提及过。

要不然她不会带着她的孩子,以如此感激,感恩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东方妇女,本上一次见面,还是30年前。她背上背一个孩子,怀里抱一个孩子,腰上还别着两把随时会走火的土盒子炮,凶神恶煞,威风凛凛。

但现在她老了,就像曾经,她的婆婆一样老,头发花白,身材矮小而又瘦弱,似乎风就能吹倒。

但她又是那么的强韧,混身充满了力量。

依旧像当初一样热情,看着他时,就好像看着上帝,看着救世主一样。

“少吃一点,吃完再睡一觉。等你休息好就可以走了,褚岩会把你送回香港的。”邓昆仑拍了拍本的手,说:“在我们华国,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论曾经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永远感激你把我从这个国家带出去。”

本于是拿起了勺子。

毛纪兰慢慢坐到了床沿上,两眼希冀,好像生怕这饭不合胃口,他要不吃似的。

杰瑞也凑了过来,嘟着小嘴巴,替他吹着汤盆里的面。

散发着奶酪和红葱头的香味的浓汤面,是那么的让人有胃口。

看本往嘴里送了一口汤,毛纪兰拍了一下大腿,笑里饱含着满满的满足。

邓家几兄弟对视一眼,也是一脸的满足。

这是跟金钱全然无关的东西,他们也不在乎他的遗产。

只是一种他们自然而然,表露在外的感恩。

而上帝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金钱,是感恩。

本一直以为自己于华国,于东方来说是上帝是救世主。

但刚才,在仿如生死弥留般的关头,他才发现自己曾经对待邓昆仑,对待别的孩子时,其实是个魔鬼,他于这个国家,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魔鬼。

他苟合了媒体,压下了731部队的报道,那是魔鬼才有的行径。

如今他还想从这片土上赚更多的钱,这也是魔鬼才会做的事情。

而当他清晰的认识到自己是个魔鬼时,才感受到只有上帝才配有资格拥有的感恩。

这是他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但偏偏在他认清自己的真实面目之后,才真正感受到了。

而这时,那个曾经被他赶出家门的男孩,长大了。

穿着这个国家的男人们喜欢穿的,扣子系到脖子眼的中式服装,站在卧室门口,两只东方式的眼睛那么坦然的望着他,浮着微微的笑意。

恰如被他赶出门的那一天,他脸上的平静,不过他终于在他面前笑了。

本只在他逗那条被阮红星毒死的狗的时候,才看他笑过。

他在他面前,从来不笑的。

他长大了,成熟了,哪怕本是西方审美,也不得不承认他像阮红星一样,是个极度帅气,并且充满魅力的男人。

他笑的那么温柔,温和。

但他是个看似温和,却永远都不能被打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