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二个来访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场。

早几天,文果对贺顿说:“有一个人,总是从广东打电话来,要求会见心理师。具体是什么问题,死也不肯说。你说,咱们见他不见?”

贺顿说:“你跟他讲了没有,如果是器质性的精神病,咱们这里恕不接待。”

文果说:“讲了讲了。”

贺顿问:“他说什么呢?”

文果答:“他说自己没有器质性的精神病,专家已经鉴定过了。”

贺顿说:“那他为什么不到当地的机构解决问题呢?”

文果说:“我也对他这样讲了,他说,他就是要到一个万水千山阻隔的地方找心理师。”

贺顿好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文果说:“不知道。咱的电话不带视频,我也没有见过他。”

贺顿说:“你不是说他打过很多次电话吗?从声音里,你有什么直觉?”

文果说:“我也不是心理师,能有什么直觉?如果我有直觉,我也能当心理师了。”

贺顿说:“心理师可不是光凭直觉就可以当的。好了,咱们就不说什么直觉了,总而言之你听着他的声音,有什么感受?”

文果回忆着说:“好像是个年轻人,又好像是个老年人。”

贺顿说:“年轻人和年老的人,声音是很不同的。年轻就是年轻,年老就是年老,为什么是‘好像’?”

文果就笑起来说:“我就知道这样讲了就会被你抓住辫子,可我真是这样感觉的,只好实话实说,他真的好像既年轻又年老。”

贺顿说:“还有什么?”

文果说:“他的身体状况好像是既好又坏。”

贺顿说:“看来你是诚心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身体这个东西,要么是好,要么是坏,没有居中。”

文果反驳道:“那可不一定,现在就有亚健康的说法。”

贺顿抓住不放:“那么你觉得这个广州来电者是亚健康了?”

文果说:“那个人很古怪,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大,强壮如牛。一会儿小,好像秋后的蚊子。”

贺顿说:“他很迫切要见心理师?”

文果说:“每天都有一个电话。”

贺顿说:“他那么远,心理师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一次解决他的问题,他能每周坚持来一次?”

文果是:“我也这样问了。他说,没问题,他会每周一次飞到咱们这里来。”

贺顿不喜欢这种把乘飞机当成坐三轮车的人,太奢侈了。正思谋着,电话响了。文果一路小跑去接电话,诊所内部规定,电话铃响四声之内,一定要抓起听筒应答,这样才会让致电者感到这个机构在时刻准备着。

“你好,这里是佛德心理所……”文果接听的声音专业而柔美。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文果朝贺顿眨眨眼睛,说:“哦,是你呀。你今天有什么新的想法?”

贺顿凑了过来。文果又说:“你还是在当地寻找心理机构帮助比较好。不然花费太大了……什么,你不在乎……”

贺顿已经明白这就是那个广州的来访者,且看文果如何对应。文果说:“你到底是什么问题啊?什么,不能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你要来的目的就是解决问题,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给你安排呢?要知道,我们的心理师都是术业有专攻的,有的擅长亲子关系,有的擅长两性关系,有的擅长职业生涯设计,你到底是哪方面的问题呀?我们是预约制,不然你那么远地跑了来,要是文不对题,岂不耽误你吗?”文果声情并茂有理有据,并有意识地重复着,让贺顿也能听明白。

对方也是有备而来,说了句什么,让文果为难了。“当然了,我不是心理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你不能跟我谈,你的问题和上面的那些方面都不搭界,你要找我们领导……”文果亦步亦趋复述。

贺顿对来访者的电话产生了好奇。能让一个心理师好奇的事,是越来越少了。好奇很容易变成破解难题的好斗之勇。一个说不上年纪说不清缘由的男子,飞越千山万水来求助一个问题,又如此讳莫如深,到底为什么?

贺顿示意由她来接这个电话。文果心领神会,说:“好吧,算你好运气,领导今天刚好在心理所,让我请示一下。五分钟以后,你再来电话吧。好了,不用谢。记住,五分钟啊。”

放下电话。贺顿说:“是他?”

文果回答:“正是。”

贺顿说:“还是非常急切?”

文果说:“一天比一天急切。”

两个人就等着。五分钟的时间,平常一晃就过去了,现在居然显得如此漫长。

岂止是漫长,简直就是无边无际。那个电话五分钟之后没有来,十分钟之后也没有来,整个下午都没有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有电话铃响起就很紧张,结果“千帆过尽皆不是”,让人懊丧。

文果说:“这个人真差劲,说话不算话。”

本来一个来访者来与不来电话,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它已经进入了你的期望和计划之中,就让人惦念不止。贺顿说:“你有他的电话吗?”

文果说:“没有。刚开始我想留下他的电话,一想是外地长途,还是等着他打给咱们吧。这样可以节省点。”

贺顿说:“不要那么小家子气。”

文果说:“是啊。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咱们虽不算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啊。我就问他了,可他不告诉我,说还是他来联系我们。”

贺顿说:“不过咱们的电话是来电显示,他不说,也藏不住。”

文果说:“他的电话是经过保密处理的,并不能显示出电话号码。据我所知,这种电话一个是来自政府机构,再有就是个人交了特别的费用。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来无踪去无影的,像个飞侠。”

正说着,电话再次响起,文果飞奔而去:“你好,我是佛德……哦,是你呀。刚才不是说好了五分钟吗,现在,多少个五分钟了!”

对方好像在道歉。文果说:“领导马上就要走了,事多着呢。”

对方好像在斡旋,文果说:“那好吧,我给你看看去。要是领导走了,那就没办法了,谁让你说话不算话呢?要是还没走,就算你运气好了。再过五分钟打来电话吧。”不由分说放下了电话。

贺顿听着好笑,说:“你还挺会刁难人的。”

文果不服,说:“这算什么刁难?你算是没听到来访者刁难我的时候。”

贺顿说:“褒贬是买家。越是挑剔的来访者,也许越需要帮助。”

文果说:“照他们这样折磨下去,最需要帮助的就是我了。”两个人正说笑着,电话铃又响了,贺顿看看表,这一次,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分钟。

文果再次接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佛德……哦,是你呀。好,这一次很准时。”

对方可能急切地问领导在不在?文果答道:“你运气好,领导正要走还没走。好吧,你等着,我去找领导。”说完,朝贺顿挤挤眼睛。

贺顿走过去,拿起电话,略略有点紧张,可能是让文果这一通故弄玄虚折腾的。她镇定了一下,说:“你好。”

“你好。请问您是佛德心理所的负责同志吗?”对方问道,一个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并不慌乱,也没有文果所说的那种不确定感,是中年人。

“是的。”贺顿简短地回答。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你说得越少,对方就越要更多地表现。

“我很想到佛德心理所接受治疗。我估计,工作人员已经向您报告了。”对方说。

“是的。”贺顿依然简短到如同发电报。当然了,现在没有人发电报了,都改发短信了。短信因为不是按字数计费,所以并不简练。

“我有一些顾虑,不知您是否可以解答?”对方问。

“您说。”贺顿回答。

“关于费用啦,时间啦,疗程啦这些常规的问题,您所里的工作人员都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要询问的是,我到您的诊所去的时候,能否保证除了心理师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看见我?”对方问。

“连工作人员也不允许吗?”贺顿接待过那么多来访者了,如此霸道的理由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的。连工作人员也不允许。你的工作人员太饶舌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相貌。”对方很坚决地说。

“你知道,我们是一个专业机构,有很多日常工作事务,你的要求让我们非常为难。”贺顿如实禀告。

“是的。我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佛德的领导人接洽,因为一般的工作人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方说。

贺顿说:“我虽然是领导,但我现在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要求。”

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说:“你们也要与时俱进嘛!老革命也会遇到新问题。”

贺顿说:“请给我们时间,需要讨论。您的要求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除了心理师以外。是这样的吗?”

对方说:“是这样的。你们接了我这一单生意,原谅我用了生意这个词,可能不准确,但实质是一样的,就会造成经济上的损失。对于这一点,我愿意承担。也就是说,在我出现的那个上午或是下午,你们平日应有的工作收入,都由我来支付。这样是否可行呢?”

贺顿一下子还真反应不过来,就说:“请容我们商讨一下,有了结果我们再来定。”

对方说:“我很急。明天给你们打电话,可以吗?”

步步紧逼。贺顿说:“好吧。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叫张三。”对方很快回答,看来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贺顿暗笑了一下,觉出对方的严谨。他回答了你的问题,他给了你一个不真实的答案。他并不想隐瞒这个事实,可他也不告知你真相。一个怪人。好吧,那就会一会吧,张三。

张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后来访。贺顿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无一人。约定的时间是四点整,当时钟敲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下穿一条铁灰色西裤,上着一件黑色休闲夹克,简单而随意。只是脚下的皮鞋出卖了他,那是一双意大利的原装高档货。

“您好,我就是……张三。您是……”张三伸出手。

“我是贺顿,心理师,也是这家诊所的负责人。我们通过电话的。苏三先生。”贺顿握住了他的手。

“哦,谢谢您,贺老师,接待我这样一个挑剔的来访者。”张三说。

“我们也要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吧,请随我到咨询室。苏三先生。”

男子跟在贺顿的后面,不疾不徐地纠正道:“张三。”

贺顿难堪,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对张三这个名字的拒绝,也许是对“苏三起解”记忆深刻,总之叫错来访者姓名这样的低级错误,在她很罕见,不由得十分尴尬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充满歉意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苏……不不,张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说:“不过是个假名字,代号而已。您如果改不过口来,就叫我苏三好了。无所谓的。”

贺顿实在怕自己再呼错了,那样在访谈中很丢脸并且影响疗效,不如现在就坡下驴,于是说:“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苏三先生了。”

男子说:“好啊。戏剧中的女苏三一出场就背着枷,幸好结局还不错。但愿我这个男苏三也有好运。”

苏三和贺顿双双落座。还没轮到贺顿开口,苏三就说:“我知道你们是要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是这样。”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或者是审问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了你要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接受审问,好像也没有机会。”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山高路远,江湖阔大。不要那么绝对。好,我相信你。”

贺顿说:“广州一直在下大雨,我还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时抵达。”

苏三愣了一下,说:“噢。大雨……是的,广州大雨。现在的航班不怕雨,只怕大风和雷电。”

然而贺顿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苏三对这个问题的隔膜。这种隔膜只有一个解释——苏三不是来自广州。但这也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一个连名字都可以随意改换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涂改?

好了,开始吧。

“你到我这里来,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准备,您被什么所困扰?”贺顿问。

苏三说:“我想解决说话的问题。”

对于这位以前是张三现在是苏三的问题,贺顿设想了很多种,却没有想到如此平淡无奇。“您说话有什么问题?”贺顿问。

“您看我说话有什么问题?”苏三反问。

贺顿不会上这个当,就说:“您有什么问题您是最清楚的,还是您来说吧。”

苏三说:“中国中医有句古话,叫做‘望而知之谓之神’,我已经给了您提示,您应该略知一二才对。”

这个苏三果然很难缠。贺顿说:“我不是神,我只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问题的心理师。如果您对我还有所保留的话,吃亏的是您。”

苏三饶有兴趣地说:“我会吃什么亏呢?”

贺顿说:“您的时间。您的金钱。还有您的感情付出。”

苏三说:“贺老师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钱吗?”

贺顿说:“我猜不出。”

苏三说:“贺老师既然猜不出来,我也不便告诉贺老师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贺老师吓住了。”

贺顿说:“苏三,你低估了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胆小。不过,从你刚才的话里,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问题是金钱所解决不了的。”

这话像弹片炸中了苏三的穴位。他说:“佩服贺老师一语中的,的确是这样。我刚才是在考验贺老师,看贺老师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现在,我要告诉贺老师,你已经成功地经受住了我的考验。”

贺顿说:“谢谢您给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数。只是,苏三先生不必用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还是集中在您的问题上。您觉得您说话有什么问题呢?”

苏三正色道:“我平常说话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你我现在这样的对谈,我会应付自如,有时也很幽默机智,甚至是妙语连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场合,我就会非常紧张,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常常语无伦次……”说到这里,苏三现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虚万千,却原来是个“发言恐惧症”啊!贺顿迅速作出了判断。不过,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为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是缓下结论比较稳妥。她说:“您指的正式场合是什么呢?”

一个普通的问题,常规的问题,却让苏三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他长久地沉默着。贺顿好生奇怪,这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吗?

苏三斟酌了半天,才说:“比如和外国人谈判的场合。”

贺顿说:“什么谈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务谈判,可能就是对金钱太敏感。如果是学术会议的争论,又当别论,也许和地位有关,也许涉及逻辑的表达和情感的分寸。

苏三说:“比如有关国界的划分。”

贺顿登时几乎晕倒。如果苏三先生神智正常,贺顿就要刮目相看。虽说心理师眼里人人平等,但心理师也是人,也会崇敬和畏惧。贺顿想,如果苏三先生所言不虚,能参与划分国界的讨论,这是何等的位置和担当!他就是曾走入这间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贺顿不能让思绪信马由缰,赶紧收束,说:“具体情形是怎样?”

苏三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既讨论自己的心理问题,又最大限度地隐瞒身份。他斟酌着说:“我会面红耳赤,想得好好的话会突然不翼而飞,手心会出汗,先是热汗而后是冷汗,最后完全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种汗血宝马,奔跑的时候会从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