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预约的来访者会晤完了。

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心理室通常是寂静的,一种不同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见之地的寂静。旷野中的寂静能给人安抚和休养生息,稠密之处的寂静是内敛而有压榨力的。等候会见心理师的人们枯坐着,彼此目光绝缘,更不要说颜面的对峙了。人们期待着出了这间房子,永不相认。空气中除了被尽量放缓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涟漪之外,没有任何波澜。怨怼之中的人,呼出的气息是有毒的,传播着不安和戒备。突然响起的电话铃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令人猝不及防和惊悚,但也有好处,空气中的窒息感会稍有放松,多了一点可资转移注意力的刺激。

有来访者曾经提议在等候房间里安装屏风,可以让人稍稍有安全感。那是一个遭受过性暴力的女子,经常龟缩在房屋的一角,寒冷入骨的样子。贺顿和大家商量过这个建议,柏万福说,房子本来就小,再安上横七竖八的屏风,像个鸡笼。贺顿对此说法不以为然,最后没有实施的原因是钱。真正木质的屏风很昂贵,雕刻的每一瓣美丽花朵,都靠银两浇灌才能盛开。便宜的也有,由单薄的不锈钢管和艳俗的尼龙绸组成,让人联想起乡镇的兽医站。贺顿说,宁缺毋滥,等以后有了钱再添置。唯一能够采取的补救措施,就是尽量错开预约时间,减少来访者彼此相遇的概率。实在错不开,只好人满为患面面相觑。

贺顿刚刚伸展腰肢,突然听到外面候诊区域人声鼎沸,嘈杂声浪直击耳鼓。她走到争吵之地,文果在同一对男女争执。

“如果你们嫌贵,当然可以不接受。”文果说。

男子说:“还有脸叫心理师,干脆改名算了。”

贺顿奇怪,说:“改什么名字呢?”

站在一旁穿着廉价化纤衣服的女子说:“改叫土匪或是抢银行的,都行。”

贺顿虽然心境纷杂,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心理医生能得到这样绰号,也算一大发明,想来是文果冒犯了他们。作为负责人,她要出面打圆场。旁边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师晤谈的来访者,假装不在意,其实竖起耳朵在听。传出去,对诊所影响不好。

贺顿悄声说:“请问,你们是……”

男人粗声大嗓抢着回答:“两口子。”

贺顿继续小声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到你们这里来,当然是有事了。谁没事到你们这里来呢?这里没好看的风景,也没笑脸。”

贺顿听出话里有话,低声问:“不知是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态度不好?”

文果听出对自己的疑问,就说:“我没态度不好。他们进门就说要做心理咨询,我说好啊,我先把情况向你们介绍一下,我刚说到价格,他们就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跺脚嚷起来,说太黑了,赶上抢钱劫道了……”

文果刚开始声音还算轻缓,说着说着也激动起来,分贝提高。对于自己的工作人员,贺顿就不客气了,把手指搁在嘴唇边:“小点声。”

贺顿本人持续的压低音调和对文果的训诫收到了成效,那对夫妻音色也转低弱,说:“这个价,天价啊。”

文果不服,伶牙俐齿驳道:“我们也是随行就市,经过核算审批的。租房子就不要钱了?电灯电话就不要钱了?心理师就没劳务费了?这儿也不是施粥棚。再说啦,你嫌贵可以走人啊,也不是我们请你们来的,谁也没有拦着你。喏,大门就在那边,您随时可以出去啊!”

贺顿急速地扫了一眼,幸亏刚才候诊的那位已经进了心理室,要不这番话叫人听见,实在有辱斯文。她批评文果:“不能这样对来访者说话。”

文果说:“他们还不能算来访者,顶多是咨询者。”

贺顿说:“那也要客气些。”她转过头来,面对气呼呼的夫妻和颜悦色:“你们想来做心理治疗?”

女子说:“原本是,现在不想了。”

贺顿说:“为什么?”

男子说:“没钱。我们俩都是下岗职工,生活很困难。贫贱夫妻百事哀,原本就穷,到你这儿做一次咨询,我们就更穷了,矛盾不是更多了吗?老婆,咱们回家去吧,我早就说不来不来,你在电视里听到说什么夫妻治疗,偏要找一家试试,现在怎么样?傻了吧?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别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回家吧,我给你当心理医生。”

女子说:“我以为心理医生都是好心人,充满爱心什么的,没想到开价这么狠。回家就回家,走吧!不过,你还想给我当心理医生,门儿也没有!咱们俩谁有病,就是你!我给你当心理医生还差不多。走!如今穷人不但身子骨有了病看不起,心里有病更看不起。走吧!走吧……”

两人说着,就一前一后地向门外走去。贺顿说:“请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两人原地不动,却没有回来的意思。男人背着身说:“你有什么就快说。穷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时辰是自己的。”

女人拌嘴道:“你有时辰又有什么用?屎壳郎上便道,假充大吉普,好像你的工夫多金贵似的。你说了这么多,就不让人家说点吗?大夫,说吧!我听着呢!”

两人不和谐,看来的确需要心理援助。一旁满怀委屈的文果说:“你们下岗了还说自己时辰金贵,我们这里门庭若市,当然不能为你们耽误工夫了。走吧,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先打个电话来,知道了价钱再说下一步的事,否则一切无从谈起。好了,请吧。不远送了啊。”

中年夫妻同声嘟囔着:“走就走!再也不登你们的门!”恩断义绝转身离去。

“请等一等。”贺顿急忙拦住他们。

“有什么事?”两人不解。

“我想为你们来做心理咨询。”贺顿很诚恳地说。

“对不起,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冷冷拒绝。

“我不收你们那么多钱。”贺顿说。

“那你打算收我们多少钱?”女人细心落实。

“你们来的时候,一定有个估算。觉得多少钱合理呢?”贺顿问。

“做一次,和冬天储存二百斤大白菜的钱差不多,就还能忍受。”男子说。

贺顿注意到了他说的是“忍受”,而不是通常所用的“承受”。不管这么多吧,贺顿继续推进此事:“原谅我不是特别清楚二百斤冬储大白菜到底是多少钱?”

女人说:“如果不是一级菜,要二三级的,也就二十块钱吧。”

贺顿说:“那好,咱们这次心理治疗,就二十块钱。”

文果蹦起来,说:“二十块,这也太少了!”

贺顿挥挥手:“就这样定了。”

女子看来很高兴,说:“如果是这个价,我们做。这是我们能够付得出的最多的钱了。”

男子心思更活泛一些,讨价还价:“二十块钱,对我们来说,是一笔钱,对你来说,毛毛雨。您既然一张口就免了那么多,索性好人做到底,连这二十块钱也一风吹了,我们更谢谢您大人雅量。”

文果撇嘴:“得寸进尺。”

贺顿说:“这二十块钱是不能免的。心理治疗不是慈善机构,心理师也不是慈善家。收钱是因为我付出了劳动,你尊重我的劳动,我才能帮助你们。在国外,就是一个乞丐要做心理治疗,心理师也会收他一块钱。这才公平。”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女子埋怨道:“真丢人!为了省钱,连个要饭的都不如。”

文果撅着嘴对贺顿说:“那您把他们安排给哪位心理师啊?”

贺顿说:“安排给我。”

文果说:“以后要是总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干活啦!”

贺顿说:“不会总这样的,但也不会总不这样。”说完,她转向站在一旁的男女:“请先填个表,然后咱们开始。”

两人规规矩矩端坐着,一言不发。贺顿说:“你们刚才不是挺活跃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女子说:“我们就是能瞎说,到了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男子说:“吵架行。我们就爱粗声大嗓地吵架。您这里都跟蚊子似的说话,不惯。”

贺顿说:“您尽管粗声大嗓地讲话,不碍事。刚才是在外面,有旁人,所以要彼此照顾。这里是治疗间,隔音设备很好,你可以放开了讲。”

男子就对女子说:“你讲吧。”

女子拼命往沙发后背靠:“还是你先说。谁让你是当家的呢!”

男子说:“这会子儿你知道我是当家的了,平日里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女子说:“你这个人,咋给脸不要脸呢?让你先说,就是抬举你了。”

男子说:“我用不着你抬举。是你说要来的是不是?是你说,要是不来就离婚对不?这事都是你挑起的,花了钱买罪受,还让我先说,我偏就不说,你能怎么着?了不起就算是二百斤大白菜都让猪狗给糟蹋了,让你沤酸菜馊了臭了。算咱们倒霉!你有什么法子?还能给我嘴里灌辣椒水上老虎凳,非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不可?楞不说,死不说,你能怎么样……”

女子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不讲理?好,我也是王八吃秤砣,死了心了!行了,最后的挽救我也做了,连最时髦的心理医生咱也看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离婚就离婚!无怨无悔!你也别怪我不仁不义,当着外人你都这么不讲理,还有什么情分呢!走吧,别占人家的地方,咱们要打要骂,回家自个儿抖搂去!”

两人说着,同时站起身来要走。

贺顿一直冷眼旁观。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说:“谢谢二位了。”

两人万分不解,说:“谢我们什么?”

贺顿说:“谢谢二位对我的信任。”

两人说:“我们没信任你啊。”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不知如何挽回,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傻看着贺顿。

贺顿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吵架,就是天大的信任。咱中国古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不见外,把我当成了家里人。”

男女一齐回过味儿来,说:“那倒是。”

女子补充道:“岂止是没拿您当外人,简直就是把您当救命稻草了。”

贺顿抓住这个契机,问:“你想救谁的命?”

女子一指男子:“我想救他的命。”

男子不干了,说:“我怎么啦?我好着呢!能吃能睡,吃嘛嘛香。我还想救你的命呢!”

两个人就救命一事又发生争吵,看来他们最习惯的沟通方式就是争吵,争吵是他们的外交部长。贺顿看到过太多的夫妻,把争吵当作通往心灵峰顶的捷径。可惜他们太频繁地利用这条小路了,有一天就滚下了山坡。

贺顿说:“看到你们争吵,我很感动。”

两人又是大惊,说:“您不是说反话寒碜我们吧?看人吵架,不是劝架,反倒感动,这从何说起呢?”

贺顿说:“你看,你们两个都说自己没有什么毛病,而对方不但看出了毛病,还要抢着救对方的性命。这就像一个人掉在海中,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想着搭救他人,这不是令人感动的事吗?”

两人如梦初醒,女子说:“嗨!大夫。您高抬我了。其实我不是想救他的命,是想救救我们的婚姻。”

贺顿紧跟:“婚姻出了什么问题?”

女子说:“我们家的双人床上,躺了十个人。”

见多识广的贺顿真真吓了一大跳。一张双人床,最大也就是一米八到两米宽,躺那么多人,睡得下吗?还不得挤成相片!

许是她的愕然之色太过显著,女子说:“您别不信,真有那么多人。我给您算算看。”

贺顿点点头说:“好,就请你具体说说你们家床上都躺着谁?”

女子说:“我们两口子。”她把两手都摊开,竖起了两个指头。两个最边缘的小指头。

“床上还躺着我的公公婆婆……”女子翘起了两个大拇指。“还有小姑子小叔子各两个……”女子竖起了两手的无名指和食指。“还有大伯子一个……”女子又竖起了左手的中指,现在,她还剩下右手的中指蜷曲着。

“九个了。”贺顿说。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我公公的妹妹,一个老姑婆,都九十二岁了,身体硬朗着呢,估计我都熬死了,她老人家还结结实实活着,都成了千年的老妖怪了。”女子幽怨地说。

“不许这样说姑婆。这也就是在外头,我拘着分寸,给你留着面子,要不上手就给你一个大耳刮子。”男子厉声叫道。

“您看到了吧,差点就是家庭暴力。”女子说。

贺顿已然明白,婚床上的人,不过是个比喻,痛楚使女子口不择言。

贺顿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女子说:“我想把他们都撵下床去。如果……”

男子说:“呸!没什么如果……”

女子说:“当然有。如果他们不肯下床,那我就走,把床留给他们一家人吃喝拉撒睡!”

贺顿说:“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

女子说:“能!太能了!昨天就大吵一架。因为孩子要吃鸡翅中。您知道鸡翅中吧?”

贺顿说:“知道。就是鸡身上最好吃的部分。”

女子说:“是不是最好吃,我不知道。在我,哪儿都好吃,穷人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力。要是没有孩子,我才不理会什么翅中翅西的。有孩子,就没理讲了。穷人也有娇子,孩子上学要带饭,以往我都给他带最便宜的饭菜,以素为主。孩子正长身体,也搭配着吃荤腥,比如鸡皮鸡骷髅。”

听到骷髅两字,贺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女人赶紧说:“鸡骷髅也叫鸡架子,择巴择巴,肉也不算少呢。吃的时间长了,孩子不干了,说同学们都笑话他,给他送了个外号,叫——禽流感。孩子说,改改样吧。我说,好,咱们不吃鸡皮鸡架子了,改吃鸡脖子,你说好不好啊?孩子说不好,谁不知道鸡脖子也是鸡身上最便宜的东西啊!我急了,说那你吃鸡的哪个零件,同学们就不会叫你禽流感了?孩子说,我要吃鸡翅中!鸡翅中最贵!我一咬牙决定去买鸡翅中,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你说是不是?”

贺顿点头。点头不是完全赞同,只是一种鼓励。如果她摇头,谈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女子接着说:“昨天,我做了一锅红烧鸡翅中,你知道我买了多少鸡翅中?”

这下贺顿可以痛快地大摇其头了,她真是猜不出来。

女子竖起眉毛:“说出来吓死你!整整十斤!那么多的鸡翅中泡在盆子里,前没有翅尖,后没有翅根,好像象牙麻将牌堆积如山,看得我眼晕。如果有前世,我可能就是一只白毛黄鼠狼,老奸巨猾,是鸡的死对头。如果有后世,我就得变一地乱爬乱滚的毛毛虫,叫鸡把我一口口地啄吃了……”女子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显出不可抑制的恐惧。

“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鸡翅中?”贺顿不解,难道说这羸弱的两口,有一个气吞山河的胖崽吗?

“这你要问他!”女子一指闷头不语的丈夫。

“别问我。鸡翅中是你自己买回来的。”男子撇清。

女子说:“不问你行吗?我不买行吗?我说要给孩子买鸡翅中,他就吧嗒着眼皮说,打算买多少啊?我说,买上三五个吧,够孩子一顿吃的就行了。他说,那不够。我说,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别把孩子惯出毛病来。吃一回鸡翅中,把嘴吃馋了,咱还养不起呢!咱是下岗工人,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拿的是低保,孩子就不能比吃比穿。他说,我不是说给孩子吃,别人还得吃呢。我说,别藏着掖着,就直说那个人就是你呗。你嘴馋,也想吃鸡翅中,好,咱就买八九个,让你也过回瘾。我满以为这样一说,他会很高兴。没想到他瓮声瓮气地说,还有别人呢!我听了,挺感动的,他这是惦记我呢。说得也是,一家子三口,孩子吃上了鸡翅中,当爸爸的吃上了鸡翅中,为什么我这个当妈的就那么不值钱?对,还是孩子他爸想得周到,我也要吃鸡翅中。我咬着牙说,好,那咱们就买上一斤,全家人个个都有份!听了我的话,他第三次说,还有别人呢!我就闹不明白了,这个别人是谁啊?就问他。他说,还有我爸我妈。我想了想,这是孝子啊,我们吃上了鸡翅中,他想起老父老母吃不上,心里不安。好吧,我就说,行,那咱就再多买上半斤,烧好了,你给爷爷奶奶送去。我们两家隔得不太远,红烧鸡翅端上一碗,走快点到了还烫嘴呢。我以为他会夸我贤惠,没想到他说,这哪儿够啊?我说,老头老太太了,半斤还不够啊?不是年轻的时候啦,老年人脾胃弱,吃得多了,存了食难受,闹不好还有生命危险。还是少吃点好。他板着脸说,你爹你妈才有生命危险呢,说点吉利的行不行?我就说,我爹我妈在外地,我想孝敬还够不着呢。就这么定了吧,我这就去买鸡翅中。他说,还有别人呢。这话跟鬼打墙似的,绕着圈又回来了,我真闹不明白,就问,还有谁呢?你照直说吧。他说,还有我弟我妹我哥我姐……我说,各家条件都比咱家好,人家未必就没吃过鸡翅中,咱也不必面面俱到。他没好气地说,人家吃没吃过是人家的事,你让不让人家吃,就是你的事。他们若是到我爸妈家来,我端着红烧鸡翅中过去了,拢共就那么几块,你说人家怎么想?吃还是不吃?所以,你得把他们都算上。我说,那一个人得吃几个啊?他说,咱们就照着一个人十个算吧。我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虎豹豺狼变的啊,吃那么多?说是说,我还是忍气吞声地把数给算出来了。天!吓一跳,真不是个小数目。我刚拎着破网兜要走,他又说,你等等,我还有个姑婆,你也得算上……我一下子就火了,说,你把你们家祖宗从地里刨出来,每人也分几个鸡骨头嚼嚼吧,就怕他们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了。咱们家吃饭,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嘴巴一起啃?你到底是跟我过,还是跟你们家过?如果是跟我过,我就买一斤鸡翅中,够吃就得。若是你们爷俩吃得欢,不够吃,我就不吃了。我不吃光看着也高兴,谁让咱们是一家子!如果你要和这么大一家子伙着过,这顿鸡翅中我可以买,买上十斤,吃完了,咱们就散伙……你猜他说什么?”女子反问道。

贺顿看看男子,说:“你当时说了什么?”

男子说:“就三个字——买——十斤!”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买了鸡翅中,后来我就红烧了。再后来我就给孩子盛出来一碗,然后就让他用大塑料盆给老头老太太端过去了。再后来,他很晚回来了。我说,你吃饱了吗?他说,我们吃饱了。我说,好吃吗?他说,我们都觉得淡了点。我说,以后还想吃吗?他说,我们都想吃,记着以后多放点盐。我说,你以后,不对,是你们以后,再也吃不上了!他说,我们不和你啰唆了,我们喝多了,我们要睡了……今天早上,我说,你睡醒了?他说,我们醒了。我说,醒了就好,我要走了。他这才吓得真醒了,说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要和你离婚。他说,我们要是不想离,有什么法子呢?我说,没法子,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能和一个长不大的男人搅和在一起。他说,我都胡子拉碴的,你还说我没长大,你有病!我说,你才有病呢!我俩就吵起来了,惊天动地。后来我想起在报上看到心理医生就管这心里有病的事,我们就一路打听着,到您这里来了。”

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女子诉完了心中的苦水,安静下来。讲故事有神奇疗效,一个人若是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苦水和郁闷倾泻出来,惊涛就蜕成了缓浪。

贺顿问男子说:“她讲的都是事实吗?”

男子说:“都是。她这个人就这点好,说实话。”

贺顿说:“你是不愿意离婚的。对吗?”

男子说:“那是。要不然,我能跟着她到你这个心理所来吗?就算你给我们优惠了,打了折,可这钱要是折成鸡翅中,足够一个人吃得打饱嗝。”

贺顿心想,今天的度量衡改以鸡翅中为单位了。

贺顿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吗?”

男子说:“不知道。她总是说我们家的床上睡了太多的人,可那不是活见鬼吗?我们家的床是惨了点,自己打的,床板是用碎木条拼的,不过铺上褥子,比席梦思不差。床上除了我们俩,再没有旁人。她胡说八道!”

女子愤愤地反驳道:“你才胡说八道!你明明是一个人,却口口声声说——我们,我问你,这个我们,是谁?”

男子说:“我说我们的时候,指的就是我和我爸我妈,我哥姐弟妹……”

女子错着牙齿狠狠地说:“还有你老姑婆!”

男子说:“对对,哪能把她老人家忘了呢?我小的时候,她还抱过我呢!”

女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抱过你,你还把联合国都认成姥姥家,把联合国军当舅舅呢!”

两个人又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唾沫星子乱溅。贺顿冷眼旁观,倒是沉得住气。有道是真理越辩越明,夫妻间有了矛盾,最怕的是冷战和漠然。针锋相对在某种情形下也具有建设性。他们已渐渐逼近内核。

“你说——我们睡觉。我问你,睡觉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一群人的事?”女子问。

男子说:“要是吹了熄灯号,大家就是一起睡觉。”

女子说:“那是兵营。你连一天国防绿都没披过,少拿军队说事。我问你,两个人能一起做梦吗?”

男子说:“笑话。你见过两人合伙做梦的吗?”

女子说:“这就对了。做梦是一个人的事,睡觉也是。”

男子显然说不过女子,只得认输,说:“好吧,就算睡觉是一个人的事。”

女子说:“什么叫就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男子不悦道:“你这个人,怎么逮住蛤蟆攥出尿——穷追猛打啊!差不多就行了。”

女子说:“这是原则问题。”

男子说:“笑话。你要是和外人睡觉,那倒有可能沾点原则的边儿,要是和我睡,没原则。”

女子说:“你不要胡搅蛮缠。”

贺顿要出手了。对男子说:“我觉得你妻子说得有道理,睡觉是一个人的事情。不是你和你母亲的事。”

男子说:“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她在一起睡觉,一直到我十五岁。”

贺顿心想,难怪呢!

女子趁势揭发道:“睡觉算什么?他还一直吃他妈的奶水,直到上学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还回家掀开他妈的褂子咂口奶再上课去。”

男子不好意思了,说:“别胡咧咧。这是两码事。”

贺顿严肃地说:“这是一码事。”

男子不满:“您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向着女的说话。”

贺顿说:“我其实是向着你说话。”

男子说:“听不出来。”

贺顿说:“我猜你是个孝子?”

男子说:“那是。乌鸦还知反哺,不孝还算是个人么?”

贺顿对女子说:“一个对自己的父母好的男人,是让人放心的男人。”

女子说:“那是。当年我也是看到了这一条,才下决心嫁他的。”

贺顿对男子说:“行孝并不意味着和父母绑在一起。如果你的儿子长大了,天天腻在你们家,你作何感想?”

男子说:“那我得把他撵出去。大了,就该顶门立户。”

贺顿说:“同理,你也要把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分清楚。一个人该断奶的时候就得断奶。以前的事,你不可能改变了,但现在的事,你能改变。”

男子说:“听您的意思,好像我还没长大?”

贺顿说:“您长大还是没长大,自己说呢?”

男子不好意思:“我都内退的人了,还没长大?”

贺顿说:“有些人直到临死,都没长大!”

男子有点惊恐地说:“那我不能做这样的人。”

贺顿对着女子说:“你愿意帮助他吗?”

女子说:“两口子还能说不帮的话?!”

贺顿说:“你的意思是愿意帮助他了?”

女子对着贺顿说:“我愿意。”

贺顿说:“你不要对着我,请你对着他说。”

女子说:“这还不一样嘛,屋子就这么点大,就是声音再小上十倍,也照样听得见。”

贺顿说:“那不一样。你们既然花了一盘子鸡翅中的钱,到我这儿来,就该认真听听我的建议。”

女子想了想,说:“好吧。这又有什么难的。”半转了身子,对男子说:“我愿意帮你。”

男子说:“你帮我什么?”

女子回过头,看着贺顿说:“对呀,我帮他什么呢?”

贺顿说:“你最希望他怎样,就请你告诉他。”

女子说:“那我就开口讲了。”

贺顿说:“讲。这又用不着谁批准。”

女子清了清嗓子说,正式转过身子说:“老公,咱俩都是下岗职工,患难夫妻。我不嫌你穷,就是受不了你的长不大。咱们是两口子,你知不知道?”

男子说:“我当然知道。有结婚证管着呢,要不还不成流氓了?”

女子说:“我跟你说正经事,不要嬉皮笑脸。你对孩子他爷爷奶奶孝顺,我喜欢,可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个小孩子,觉得你们是一伙的,把我当成外人。我当你们家的媳妇,容易吗我……”

女子开始一字一顿地数说自己的委屈,男子听得低下了头,察觉到自己忽视了这女人的一腔付出。他们开始进行琐碎的沟通,偶尔会为一些问题发生争执,然后又继续交流下去。贺顿听着,有些困倦了。今天的工作量很大,这又是计划外的安排,加之自己又正处在情绪危机之中,实在勉为其难。她不想让心理治疗成为富人享受的专利,面对这对下岗夫妇,愿意亏本完成治疗。

无论多么困倦,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种和原生家庭黏连紧密的男子,要成为顶天立地的丈夫,还需很多次的矫正。好在本次交流很有成效,结束时,两人分别握着贺顿的两只手说:“谢谢你,我们不离婚了。”

就这么简单吗?不一定吧。贺顿不敢太乐观,但也不会太悲观。人,本身就是非常复杂的动物,夫妻关系又是人所享有的所有关系中,最不可捉摸的一种。

“这一盘子鸡翅中的钱,值了。”男子临走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贺顿服务的满意。

贺顿让自己的笑容尽量温暖和煦,说:“祝你们快乐。”

待他们走后,文果说:“他们倒是快乐了,可我不快乐。”

贺顿说:“为什么呢?”

文果说:“你让我只收他们二十块钱,如何落账呢?”

贺顿说:“你照着平常的标准落账就是。”

文果说:“这其中的亏空谁来填补?”

贺顿说:“我。”

文果说:“这不公平。您为他们加急做了治疗,还要给他们垫钱,这不是赔大了吗!”

贺顿说:“心理治疗虽然不是慈善事业,但从业人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我不愿意这个行当只为掏得起钱的富人服务。”

文果说:“这样的人络绎不绝,咱们就离破产不远了。”

贺顿说:“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