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芳走进卧室,又一次重复了捉奸在床。大芳说:“你们好就是了,干吗说我?”床上的两个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赶紧钻到被子里,平平卧着,很安稳的样子。大芳不禁委屈,他们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说:“老松,你过来。”

易湾说:“阿姨,您放过他,是我主动的。”

大芳说:“不要脸的小娼妇,还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将仇报。”

易湾说:“我其实是帮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绝望之中,也还是对这句话大惑不解,愤然道:“说!”

易湾说:“因为阿姨你老了。你满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愿意配合。这对叔叔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个正派人……”

听到这里,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这世上就没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湾继续说:“我正是因为爱您,才替您分忧解难。不然叔叔在外面拈花惹草,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不是伤害了阿姨吗!”

大芳哆嗦着说:“你这样做,就不伤害我了吗?”

易湾说:“伤害不伤害的,全在于你的感受。我一没有偷拿你们家的钱,二没有借此要挟叔叔,以得到什么好处。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对我和叔叔来说,却是难得的乐子,您省工省力了,干吗非要做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来?阿姨你不是个一般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不同凡响才好!”

所有的过程中,老松一言不发。大芳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耻言论,身上又在不断地发抖,不能为了这对苟且男女,让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再受折磨,大芳只好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夜不能寐噩梦缠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当她醒来之后,恍惚间觉得昨天只是一个梦境。但桌子上老松留给她一封信,证明昨天的所见所闻都是千真万确的。

老松的信写得很有分寸感,老松是写文件的老手,操纵文字如鱼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里,绝对看不出夫妻间曾有过惊涛骇浪,以为只是芝麻绿豆的龌龊,看到的是温文尔雅的风度。老松先是道了歉,说得很恳切,但一点不留把柄。然后是申请原谅,回顾了两人栉风沐雨的感情历程,祈请大芳纵是深仇大恨也化为拈花一笑。

这一切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松让大芳网开一面,不要把女孩赶走,为了她的学业,要把她留下好好对待。老松说,我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你会给这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我会永生永世对你好……结尾处老松信誓旦旦。

面对着信,大芳肝胆俱裂又无计可施。老松设下了一个局,他要把这种无耻的关系保留下去,要让大芳俯首听命。

大芳五内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为她平日起居很没有规律,也不让保姆打扰,所以还是一直在捕捉声响的易湾最先发现了异常,破门而入,看到大芳犹如一堆肮脏残雪委顿在地,赶紧抱起她,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

待大芳醒来,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经为她做了急腹症手术,半截梗阻坏死的肠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冤家对头易湾。易湾显然在昼夜服侍,面容憔悴。护士对大芳说:“你的外甥女比得上亲生闺女了。”

大芳虚弱地问:“哪个外甥女?”

护士指着易湾说:“就是她啊。莫非你还有个外甥女?”

大芳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出来。面对着她的情敌,她不要说下战书了,就连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的,所有的争强好胜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面前败下阵来。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课去了。耽误了很多课程,再不努力,我毕不了业了。大姨父下班后会来看你,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脱不开身,不然也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易湾拢拢纷乱的头发,匆匆离去。

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护士说:“外甥女上大学啊?”

“大学?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气无力地说。她听到了自己的话在医院白色的墙壁上撞击回响,居然有几分炫耀。

“呦,看不出来,还是个女博士啊。你们家有福啊。你嫁了这样有头脸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难得难得!坟头烧香祖宗庇佑啊!”护士啧啧感叹着,连治疗车都跟着颤悠起来。

大芳像僵尸一样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当身体不能动的时候,思维就格外敏锐。她突然想到这样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着,让他们只能在暗中偷鸡摸狗。在表面上,他们要服侍她,要对她亲切有礼呵护备至。她还需要什么呢?名分金钱道义都在她这一边,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为怀,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记忆的苦水在时间的山顶慢慢冷却,直到凝成了万古不化的寒冰。

当老松来看望大芳的时候,大芳已将自己调理了一番,处变不惊。她从老松神采奕奕的表情来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老松也没有中断自己的风流雅兴。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她高高占据着老松夫人的宝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就这样,大芳在易湾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缓慢地恢复着。在这种恢复中也感受到异样的安适。那就是——他们都深深地有负于你,你是他们的债主。你拥有慈悲和宽恕的权力,从你的手心里渗出的点滴雅量,他们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湾在大芳看不见的地方苟合着,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为揭露需要庞大的精力和体力,大芳已弱不禁风。而且,揭露之后又怎么样呢?易湾被扫地出门,老松也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到那个时候,谁来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发愤图强自力更生,从此站立起来再不用人帮忙,节省出来的辽阔的时间田野又用什么种子来装点呢?没有了易湾的日子该是多么无聊!

大家相安无事,甚至大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当然,她不能在表面上显示出这种满意,而要让对方充满了内疚。大芳出院以后,易湾还住在她家,连保姆都习惯了这种格局,一家有了两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于一切,至于背后怎样褒贬她,大芳眼不见心不烦。大芳以为这种局面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刚刚打开的长篇小说。没想到,易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没有吵闹也没有争执,老松为易湾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给易湾介绍了一个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湾满意到再不愿意多耽搁一天。

家庭重又恢复了平静,大芳怅然若失。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电梯间新来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清纯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松和大芳的女儿还要小,晶莹得如同溪水上的一个小泡。小童是跟着家乡的姐妹一道到城里来谋生路的,在保姆培训班上因为聪明伶俐,被招去学了公寓电梯管理。大芳把家里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给小童。小童很感谢。大芳又把女儿先前穿过的衣服送给小童,没想到小童穿上之后,居然比当年的女儿还要美丽。当大芳看到穿着女儿衣服的小童时,忍不住眼角盈泪。女儿如今在国外留学,交了一个金发男友,乐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担心,将来生出的孩子,会不会一半头发是金色,还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无处发泄的母爱都倾注到了小童身上,并且发动老松也一道无微不至地关怀小童。

老松说:“你不要管别人的事,管好我们自己就是了。”

大芳说:“她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老松说:“怪事。一个乡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干系?我记得你不是一个普度众生的人。”

大芳说:“你没看到她穿上女儿以前的旧衣服,有多合适?”

老松说:“看到了又怎么样?我劝你以后不要把女儿的衣服送给别人。实在没地方放,你可以烧掉。”

大芳说:“亏你还是劳动人民出身呢,就没有一点环保观念。看不到女儿,我看到一个类似的人也行。你怎么不体贴人!”

老松举手告饶,说:“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也许从贫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这种天赋的直觉吧。她常常悄无声息地陪着大芳坐着,并不多说一句话。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在这种依偎中一天天浓烈起来。

直到有一天,大芳发现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怀里,而是依偎在老松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这一次,感到剧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里已经不剩多少零件了。这一次,锥心之痛来自胸部,到了医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里,查了又查,最后看到肺尖上的阴影,怀疑是肺结核,又说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万念俱灰,自生存以来的孤单如同海啸一般壁立而来,屈辱的浪花被曝晒为利剑,苦海耸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具满目疮痍的木乃伊。

大芳的故事讲完了。眼巴巴地看着贺顿。

漫长的倾听过程,贺顿一千次走神,又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拽回来。这不是一个好听的故事,更不是一个高尚的故事,甚至连一个婉转曲折的故事也算不上。这基本上是一个乏味的故事,一个龌龊的故事,或者简直说就是低级趣味的故事。但是,这确是一个真实的人生。这一点不容置疑,从大芳的哭泣和仇恨中,感觉到这个灵魂像一只青虫从树上跌落,被人用脚碾碎,流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绿色的脓浆,涂满了生命的曲径。

有人把心理医生的工作比作垃圾清洁工人,觉得他们是在不停地吸纳着别人的愁苦和烦闷,然后在荆棘中和当事人一道寻找出路。贺顿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同意垃圾的说法。如果把一个人的愁苦比喻成垃圾的话,这世上又有哪一个人是完全健康的?大家就都是垃圾筒,世界岂不成了臭不可闻的垃圾场?!

面对着大芳的故事,一筹莫展。面对着大芳求贤若渴的目光,无能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种动物,贺顿觉得她是一只病龟,缩在黑暗的海滩上,斑驳的记忆把它疲惫的双眼激出比海水还咸的泪。那些泪变成生锈的钉子,把过去悬挂在那里,晒成古铜色的鲞鱼。

贺顿不能向自己的无能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着来访者毫无作为。她问大芳:“那你打算怎么样呢?”

大芳说:“我就找你来了。”

贺顿说:“你找到我怎么样呢?”

大芳说:“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了。”

贺顿说:“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脸无辜地等待着。

贺顿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我的事。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说:“可是我付了你钱,你应该为我排忧解难。”

贺顿说:“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和你丈夫很有钱,可你还是不快乐。”

大芳恼羞成怒说:“我不快乐用不着你来提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气氛陡地冷峻起来,但事关原则,贺顿不能让步,她说:“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必须承认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让,说:“你收了我的钱,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

贺顿说:“如果我把你的钱还给你,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呢?”

通过多次来访,大芳已经在这里付出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她谅贺顿不会让到手的熟鸭子再长出羽毛飞走,为了让心理医生更好地为自己出主意想办法,她决定再煞一煞这个小个子心理师的威风。大芳说:“好啊。你想想吧,下一个咨询日我还照常来。你不能为我出主意,就把钱退给我。顺便说一句,今天我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所以,费用,我也只交一半。”说完,大芳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咨询室。

贺顿看着大芳离去,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柏万福走进来,说:“刚才那个女的,我看不对劲。”

贺顿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柏万福说:“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像个志愿军,冲出去了。”

贺顿说:“你看看统计表,她一共来了多少次?”

柏万福说了数字,贺顿指示:“你备好钱,等她下星期来的时候,退给她。”

柏万福说:“凭什么呀?你为她耗费了那么多心血还有时间。光眼泪也有几茶缸了。我好几次注意到她走了以后,你的眼圈都红红的。她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贺顿说:“就算我再投入,没能给人家解决了问题,人家要索赔,也有道理。”

柏万福说:“有什么道理?这也不是卖电视机的,多少日子之内包修包换。这是精神产品,只要你尽心尽力了,她的问题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负责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贺顿说:“你说得对,她的责任在她。我差点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柏万福说:“癌症有治愈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谁敢赖医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贺顿说:“话虽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力度还不够。手艺不成,该退还得退。你把钱给我预备出来,下星期她来了,我再相机而动。”

柏万福说:“钱没了。”

贺顿大惊,说:“到哪里去了?最近没买什么大件东西,莫不是你遭了贼还是挨了抢?”

柏万福说:“我把钱都给存了。”

贺顿说:“那就取出来。”

柏万福说:“取不出来。我存了定期。”

贺顿说:“没有取不出来的道理。”

柏万福急了,说:“能取也不能取。”

贺顿说:“你是法人还是我是法人啊?”

柏万福说:“你是法人也不行。这不是所里的钱,是我的钱。”

贺顿说:“这可越来越奇怪了。你还篡夺了咱家中的财务大权了!”

柏万福说:“你不要急。这个诊所所有的投资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资,我也不拿工资,图的就是赶快挣点钱,把你借的饥荒还上。你要是把诊费退回去,开了这个头,以后谁要是不满意就退货,那咱们就没法干了。我是从长远着想。”

贺顿不得不同意柏万福说得有道理,特别是提到了欠账,已经好久没有到钱开逸那里去了。但她还是坚持要柏万福把退给大芳的钱准备好。

柏万福愤愤然,这等于让一只猫把吞下去的鱼头吐出来,猫被掐住了脖子,像一只鱼鹰。吐出的鱼头上带着血迹。

然而,还是吐出来了。

下一次咨询之前,贺顿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大芳会不会来,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现。那笔钱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这笔咨询费,从此永远消失,把这个人和她的故事从头脑中剜除。

大芳准时到了。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钱。

“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医生的全部费用。”贺顿淡淡地说,“如果到今天你离开的时候,还不满意,就可以全部领回去。”贺顿说完,正襟危坐,等待着大芳的回应。

大芳有些吃惊,好像没料到这一手,说:“你可以留下一部分。毕竟,你也付出了劳动。”

贺顿说:“谢谢你。不过,如果说我这个心理医生对你完全没有帮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钱,收了会让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动,说:“也不是一点效用也没有,起码你一直在听我说话。普天之下,能找这么一个地方也不容易。”

贺顿说:“我希望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仅仅是听人说话,一架录音机就可以办得到。”

大芳说:“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告诉我今后怎么办。”

贺顿说:“没人能告诉你。”

大芳说:“我要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任何女人听,她们都会给我出主意。”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我信不过她们,她们也不能承诺给我保密。”说到这里,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钱退给我,你还能保密吗?”

贺顿说:“能。”

大芳说:“这我就放心了。”

贺顿说:“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给你出主意,但是,心理医生不会。”

大芳说:“那心理医生还有什么用呢?”

贺顿说:“心理医生的用处就是帮你理清脉络。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说:“你帮我理清脉络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贺顿说:“你太沉不住气了。我正要谈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钱了。”

大芳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还在咨询,你还应该负责。”

贺顿索性破釜沉舟,把压抑已久的愤怒喷射了出来:“你要听我的脉络,可以,我这就告诉你。打个预防针,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逻辑南辕北辙。”

大芳的涵养比贺顿料想的要好,她微笑着说:“说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一些不一样的话。”

贺顿想,这可能是为大芳做的最后一次咨询了。决定退费,她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贺顿说:“我首先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你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命运,而是被一个非常具有操纵性的男人牵着鼻子走。这个男人就是大松,后来变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从街头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还有女博士和电梯工,可以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可成为性的对象。在你们的家庭里,还有真情吗?还有真诚的交流吗?还有爱的残片吗?没有了。我在倾听你的故事的时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烧。我觉得你丧失了尊严,你是个可怜虫,你在乞求一点爱的残羹剩饭,其实得到的不过是新的欺骗和更无耻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谅那个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宽容纵容了罪恶,所以,你的身体强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后,它都悲愤难平,只有靠把矛头转向自己来消解压抑。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术的内部逻辑……”

贺顿只顾自己唾沫星子乱溅地抒发感情,没想到那边的大芳脸色变得煞白,说:“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贺顿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语无伦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奋勇向前。况且那些话在她心中压抑太久,已经从草籽长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咨询师的面目出现,不妨一泻千里。

贺顿说:“对,你悟性不错。每当你因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场的时候,老松就负疚,就回到你的身边百般呵护,你就从中感到温暖。你得到的短暂爱护和关心,是你付出了一个又一个宝贵的器官为代价的。现在,你已经成一个空壳子了,你已经没有多少本钱可以成为筹码来做这种牺牲了。继续手术,你的所有脏器都进了垃圾堆,你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你们之间这种拙劣的游戏快玩不下去了,因为你的本钱要输光了。你找到我,倾诉你的苦水,我谢谢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从根本上改变,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条。但你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被人谋杀的胆小鬼!”

滔滔江河狂泻而下,贺顿这个畅快啊!这个舒服啊!从听大芳的故事开始就发霉的情绪终于见了清风朗月。一席话说得腰杆也硬起来了,眉头也抹开来,空气中都带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弹炸中,嘴唇张成“O”形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颜面肌肉抽搐着跳荡着,浑身像落叶一样颤抖。

贺顿有些害怕,说:“大芳,是你让我直说的,不会吓着你吧?”

大芳半天才说:“不会。其实,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过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里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们这里,就是想找到一条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话,虽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换一种活法,我要改变。不然的话,我就得叫这些狗男女气死,最后只剩下孤单单一张人皮,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活得这样没有尊严,我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芳脸上反倒平静了,也许最阴暗的情绪被最恐怖的言语袒露出来,残酷也成了一种放松。贺顿听出大芳的灰心丧气,忙说:“认识到了,就可以改变。”

大芳绝望地说:“我怎么能改变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块糖。他想吃就吃,想丢就丢。”

贺顿说:“你说得对。你不可改变他。”

大芳更绝望了,说:“如果事情没有改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到你这里来过了,最时髦最前沿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贺顿说:“我只说你不可改变他,并没有说你不可改变自己。”

大芳迷惘地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说:“这不同就在于——你可以改变自己的。”

大芳说:“我如何改变呢?”

贺顿说:“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丧地说:“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变,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呢!”

贺顿纠正她说:“你并没有花冤枉钱。这些钱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这样吧,我的意见都说完了,不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听了你这么长时间故事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贺顿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这样放肆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样站起身来。或者,说她像木偶实在是一个夸奖,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让人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僵尸。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说。

“别忘了带上你的钱。”贺顿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说的话,比这些值钱多了!”大芳说完,蹒跚着走出心理所。

贺顿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湿面粉扔在了沙发上。累死了。心灵的恶战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龇牙咧嘴。

为什么有这样浓郁的桂花香?通常只有厕所里积聚了太多秽气的时候,贺顿才在空气中喷洒高浓度的空气清新剂。

柏万福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过来。

“走了?”柏万福悄声细语地问,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走了。”贺顿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万福很关心那些钱的去处。

“没拿走?”柏万福已经看见了那一叠钞票,明知故问。主要是让自己更踏实。

“没拿走。”贺顿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听你们的谈话,但你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想不听也不行。主要是你的声音大,太不留情面了,伤人啊!”柏万福还为刚才的唇枪舌剑惊悸不止。

“你没有听到过整个过程,实在是忍无可忍。”贺顿一边默放着刚才的记忆,一边替自己开脱。

“就不能悄声说吗?我看她实在扛不住了,为你捏把汗。也不敢说话,就不停地往这间屋子喷空气清新剂,你闻到了吗?”柏万福关心地说。

贺顿说:“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会不到,香气扑鼻还以为是谁在厕所拉稀跑肚然后欲盖弥彰,都快把我熏晕了。”

柏万福说:“我看这女人的问题挺严重的,你单枪匹马的,势单力孤,还是找几个人商量商量为好。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贺顿说:“她以后不会来了。”

柏万福说:“就算是她不来了,这些经验教训也都很宝贵。人家医院里碰到疑难病例还开个会诊单子呢。”

贺顿想想,说:“好。好主意!”

于是就有了同侪会诊,于是就有了自杀未遂。于是就有了老松的来访,于是就有了贺顿的崩溃……

“你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全身不要绷着劲。两手浮起来,对,就这样仰着。背部悬空。”姬铭骢开始对贺顿进行全身抚摸。“两肩放松……”说着把双手盘在了贺顿的肩头。贺顿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姬铭骢清楚地感觉到了,但他不去理会,继续向下进行,从贺顿的肩部开始,轻轻向下触摸,一边观察着贺顿的反应,一点点地放松着手中的力度,最后变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颤。反复多次之后,弗洛伊德榻上的贺顿,如同橡皮泥一样柔软起来。

“把十个指头放松,让它感觉到很舒适……”姬铭骢抓起贺顿的十个指尖,轻轻地上抬后,放开。第一次,贺顿的手臂失去了支撑,缓缓地落了下来。这说明贺顿的意识还在强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姬铭骢不急不躁,缓缓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试探。当他第二次骤然放开贺顿的手臂时,坠落的速度明显快了,但还是仿佛装了缓控装置的门页,有所延迟。姬铭骢到底是身经百战,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抚摸着贺顿的手臂,好像是当年那个要把铁杵磨成针的老婆婆,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块顽铁。

终于,当姬铭骢第N次放开贺顿的手臂时,贺顿的臂膀就像僵尸之手砰然落下,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贺顿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手臂的控制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挥舞的三截棍。

姬铭骢转而用手轻轻接触贺顿膝部,说:“你把两个膝盖骨放松,让它们好像飘浮起来。”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贺顿终于觉得自己的两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请你盯住这个火焰,随着它闪烁,你用力吸气,好,你的肺已经被胀满了,好像风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经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湾,然后你尽其所能,呼出你肺里所有的空气,让它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瘪袋子。对,很好,用力呼气,把所有的气体都呼出去……你觉得自己也飘浮了起来,现在,放松你的右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右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放松……现在,你已经无所牵挂,你变得像一团雾,像一丛棉花,像天鹅的羽毛飞升……”

点着的蜡烛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题,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谜底的谜题。唯一能够破解这个谜题的人,是谁?面对着人生最复杂的题目,姬铭骢有一种披荆斩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遥远的星球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细微的粒子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蚂蚁的眼睛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恐龙的脊椎骨化石为研究对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肾为研究对象……他姬铭骢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不研究人的肉体,只研究人的心灵。这是一个无比广阔和深邃的内在宇宙,姬铭骢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乐无穷。

现在,面对着贺顿这个个案,姬铭骢停滞不前。

对贺顿的催眠中,遇到了强大的阻抗。贺顿甚至连眼睛都不肯闭上,害怕一闭眼就被湮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铭骢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钟乳石一样,极缓极慢地点滴着,长成一株笋。如果你着急摆弄,它们就折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贺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心理探索犹如一柄双刃剑,如果你一直封闭着,掩埋着真相,就是雪里埋尸。尸体栩栩如生地冻结在那里,不会分解和消失。表面看起来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遗忘的永冻层会让创伤不再腐烂。但是,如果你开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尸体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结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学家如同真正的探险家,绝不会因了艰难险阻而回避穿越南极。谋求心理探索的过程如同兴奋剂注入体内,心在半空弯成问号,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会冷汗涔涔。这种状态会使诱导者进入痴迷。

姬铭骢认为好奇是年轻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当一个人不再好奇的时候,生命也就接近尾声。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远方,慢条斯理地等待着你。要在它呼唤你之前,把让你莫名其妙的事弄个清楚,然后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学家的职责和幸福。

姬铭骢在暗夜中对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在别人看来肯定是卑鄙的办法。明知是勉强,却必须要坚持。谁都有黔驴技穷的时刻,权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除了坚持,你没有更能深入的灵丹妙药。他为此做了周密的准备。

当贺顿再一次来访的时候,姬铭骢对她说:“想把自己搞清楚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扰您,图的就是清楚。我要干这一行,必须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体透明如太湖银鱼,无骨无肉无筋络。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维也纳去,请他老人家给我做个分析。”

姬铭骢说:“弗洛伊德收费很高的。”

贺顿说:“那我就给他家当保姆吧。以工钱相抵。”

姬铭骢欣赏地说:“看来你的决心蛮大。”

贺顿说:“我是一个对人特别有兴趣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有兴趣。”

姬铭骢说:“那就好。”

贺顿苦恼地说:“有什么好?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还能搞懂世界吗?”

姬铭骢说:“我可以帮你。”

贺顿垂头丧气地说:“您已经帮我了。可是,我不争气。我不想不争气,但是,没法子,太顽固。顽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铭骢说:“我还可以继续帮你。”

贺顿说:“谢谢您。不过,我看希望不大。”

姬铭骢说:“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贺顿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鹅毛,喜不自禁说:“那我愿意一试。”

“这个疗法你可能要作出牺牲。”姬铭骢斟酌着语句,语调放缓,给贺顿以充分考虑的时间。

其实贺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斟酌,她很快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铭骢说:“这跟穷不穷的没多少关系。我需要的是你随身携带的一样东西。”

贺顿不解,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纯棉的豆沙色套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仿皮凉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连手表都没带,要看时间,就用手机替代。贺顿有些尴尬地说:“我随身没带什么东西能担当此项重任。”

“有。”姬铭骢很肯定地说。

“那是什么?”贺顿百思不得其解。

“你听好了,不要吓得惊叫起来。”姬铭骢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疗法很特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实意思。”姬铭骢面容严肃。

贺顿还是完全不明白,她说:“到底是什么呢?”

姬铭骢清清嗓子,说:“是性。”

贺顿果然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对于一个心理师来说,性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话题,让她惊奇的是姬铭骢的镇定自若。她轻轻地重复着:“性?”

姬铭骢说:“是。以我的推理判断,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当中出现了某种问题。这究竟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过我的工作,能帮到你。”

贺顿不知所措,说:“还从来没有人分析我对性的态度。如果您能帮助我,我……”她支吾着,不知后面的话如何说。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

姬铭骢说:“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迟。”

贺顿木然地在街上溜达。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来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贺顿对性麻木不仁,她曾轻易委身,并认为事出有因,轻描淡写地原谅了自己。有的时候,也守身如玉。过程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当然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目的。当然了,其中有欲望。这并不等于贺顿人尽可夫,并不等于在贺顿的心怀中,就可以放任和轻率。欲望不是属于一个汁液充沛的年轻女子的生理向往,而是为了人生的奋斗目标。不想,在她以为最洁净的学术领域里,却涉及最低级的本能……而且,还这样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于天下。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贺顿百思不得其解。贺顿不是贞节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并不会给她带来实质性的损害,但是一想到姬铭骢道貌岸然的白发,一想到自己对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爱戴,包括那双长着老人斑的手背,贺顿就涌起生理上的剧烈排斥。

科学是贺顿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如今这净土也要染尘。贺顿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郁的内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无方向。

她像一块流动的岩石,很困难很愚蠢地行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绝变得圆滑,但为了行走的速度,她还是磨去了很多棱角,为了流畅,她不得不作出妥协和让步。

当她漫无目的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到了钱开逸楼下。她不知钱开逸在不在家,也不知这个时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适。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她按响钱开逸家的门铃,钱开逸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开门,一看是贺顿,明显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和体态都顽强地表示着拒绝,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对太阳的拒绝,这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刻。

“有什么事吗?”他紧了紧墨绿色丝绒睡衣的系带,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木乃伊,问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听听你的意见。”贺顿虽然感到了钱开逸的吃惊和隔绝,但她无处可去,只有坚持会面。

“那好吧。请你在门口等三十分钟。”钱开逸注视着贺顿的眼睛,下了决心。

贺顿的脑筋发木,一时想不明白钱开逸为什么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虽然她知道钱开逸是个很重视仪表的人,但半个小时梳洗打扮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还是奢侈了一些。

没有用到半个小时,到了第二十三分钟的时候,贺顿就知道了钱开逸要求这段时间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钱开逸的单元门,头发湿淋淋的,还带着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连衣裙的肩头都打湿了。她撅着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蜷缩在楼道犄角旮旯处的贺顿。

贺顿走进屋去,空气中还弥漫着情欲蒸发的暧昧气息。贺顿说:“谢谢你。”

钱开逸说:“谢什么?我原以为你要骂我呢。”

贺顿说:“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有什么权力来管你呢?”

钱开逸揉着太阳穴说:“我就喜欢你这种明白事理的劲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贺顿突然不想说了,因为这种事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就扭转话题说:“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钱开逸笑道:“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会那么平静,毕竟咱们肝胆相照,比如刚才,你知道她,她却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这样风驰电掣地来找我,还有一点气急败坏。”

“我并没有气急败坏。”贺顿争辩。

“好。那就是宠辱不惊吧。反正都一样。说吧。”钱开逸正襟危坐。

贺顿说:“不要那么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你是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在某种程度上说,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学家。”

贺顿说:“请教一下你这个土造的心理学家。”于是把姬铭骢将要采取的治疗方案向钱开逸摊开。刚开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战胜,一五一十地转述姬铭骢的说辞。

钱开逸第一个反应是:“这个老淫棍,这不是打着学术的旗号,霸占良家妇女吗!”

人就是怪,本来贺顿也时不时地涌出这样的看法,可一旦钱开逸挑明,她又为姬铭骢开脱。说:“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样坏。督导确实遇到难关。”

钱开逸见贺顿不悦,就说:“我就不品评老人家的人品了。只是,有这个必要吗?”

贺顿茫然地说:“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这样来求教你了,还搅了你的好梦。”

钱开逸说:“知道对不起我就好,一会儿要补我。”

贺顿说:“不要开玩笑,咱们谈正事。”

钱开逸收起笑容说:“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见是你可以接受。”

贺顿大惊说:“你刚才还破口大骂,怎么一下子就转过这个弯子来了?”

钱开逸说:“因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妇女。”

贺顿叹了口气说:“基本上还算是吧。不过,你这么说,真是个不坏的理由。”

钱开逸正色道:“刚才是开玩笑,现在说正经的。你还记得《红与黑》里的于连吗?”

贺顿说:“全中国都知道这个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钱开逸纠正道:“是美男子。”

贺顿说:“这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钱开逸说:“那当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本勾引市长夫人的。”

贺顿说:“我还是想不通你讲的这个故事对我现在有什么微言大义。”

钱开逸说:“我知道你为了你的事业,是甘愿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个美女。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贺顿说:“对。”

钱开逸说:“那现在老头愿意给你做这个治疗,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个纯粹的治疗,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就和在屁股上打一个针或者是割个双眼皮什么的同等待遇,你觉得如何?”

贺顿说:“你真是这样想?”

钱开逸说:“我真的不是这样想。我恨不能到公安局去报警,说这个老家伙是个强奸犯。但从你的角度考虑,我以为你可以接受。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是一个多么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以前有志士献身,现在,这种精神依然存在。在开始一项长期的劳作之前,我们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强大的理由。不是吗?这个理由需要像冬瓜一样饱满,因为你将要付出的非同小可。”

贺顿忍不住热泪盈眶,说:“谢谢你帮助我拿了主意,谢谢你这么理解我。”在蒸煮般的煎熬之后,一种强大的镇静感生发而来,如同高原,平缓而持重,不断隆起。就把这当做一种修行吧,如若你没有经历过生命的大悲伤大磨难,你就很难具有慈悲之心智慧之心。因为你不知道那苦痛是怎样地骇人听闻。

贺顿买了一条新的粉色内裤,带有蕾丝花边。她一直想有一条这样的内裤,但是从未买过。因为柏万福心疼钱,不能接受这样精巧的东西,他只在地摊上买十块钱三条的大裤衩子,穿不了多久,松紧带就像鸡嗉子一般垂了下来,裤腿肥得像两只面口袋,所有景致一览无余。

当穿着粉红色蕾丝内裤的贺顿来到姬铭骢家里的时候,姬铭骢正在看球。老张端茶送水,姬铭骢说:“老张,我和贺顿到卧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们了,好好看球,一会儿把结果告诉我。”

贺顿说:“您也爱看球?”

姬铭骢说:“是啊。”

贺顿说:“听说爱看球的人,看的就是过程。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把比分告诉自己。”

姬铭骢说:“我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最后胜利,一切都顺理成章。”

贺顿说:“那也包括犯规啦?”

姬铭骢说:“只要不被发现,就不是犯规。”

语带双关的对话,进了姬铭骢的卧室,戛然而止。

卧室很洁净,并不像贺顿想的很香艳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柜子和书橱,一张宽大的床好似游泳池。也许是因为床单和被褥都是浅蓝色的绸缎。

贺顿说:“怎么开始?”

姬铭骢说:“请你自己把衣服脱下来,躺到床上。”

贺顿说:“非要我自己脱吗?”此刻的贺顿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接受姬铭骢独特的督导,另一个还不忘探索细节,增长学问。

“是的。必须要你自己脱。这样,才能证明你是自觉自愿的。”

贺顿心想,这个老家伙,无论从流氓还是从学者的角度来说,都滴水不漏。

贺顿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直到剩下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姬铭骢无动于衷地看着贺顿的裸体,嘟囔了一声:“你可真够瘦小的。”

贺顿羞惭得无地自容,不是因为自己的赤裸,而是因为毫无韵致的体态。她很想飞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耻之心,在贺顿预备接受这种督导的时刻,已经散失殆尽。现在,她要为学养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又何必在乎人家对自己身体的指指戳戳呢?

姬铭骢对贺顿说:“继续脱啊。”

贺顿把手伸向自己镶着粉红蕾丝的贴身小裤,姬铭骢说:“不是这件。”

贺顿愕然,不知所措地说:“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这一件几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铭骢微笑说:“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贺顿这才明白,诧异问:“这也是必需的吗?”

姬铭骢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操作,但我很强调这一条的。因为只有这样,疗效才更好。”

贺顿只有遵命,把姬铭骢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脱下来,每脱一件,她都细细地把衣服折叠好,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洗衣女工。

现在,贺顿和姬铭骢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肤暗黄,好像两具风干的玉米秸。姬铭骢是因为老迈,贺顿是因为瘦弱。

贺顿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看这种毫无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铭骢下一步该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铭骢轻车熟路,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幽暗。姬铭骢又把蜡烛点着了,这次的蜡烛是悬挂在一个吊篮般的器皿中,他举着它,烛火自下而上映照着姬铭骢的脸和肌肉松弛的上半身,有一种令人惊骇的古怪在其中。

姬铭骢开始了催眠前的诱导,贺顿的神志好似被一种冰凉海水所浸漫,渐渐地进入了恍惚的状态。

姬铭骢用悬吊的钩子把烛火吊在了半空中,贴近了贺顿的身体。他在贺顿的耳边喃喃地说:“现在,你不是三十岁了,你是二十九岁……你是二十八岁了……你是二十七岁了……”

声音有一种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条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静止,实则极缓慢地移动。这种移动是逆向的,从海洋的深处上溯到江河的源头。水蛇般潜航的结果,使贺顿逐渐有了一种类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宁,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变小,时光好像真的开始倒流。当姬铭骢说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胃痛般的叹息,好像陈年积攒下的某种气体,当压力解除的时候,开始冒泡了……

姬铭骢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猎物,凡是贺顿有反应的年份,哪怕是睫毛如蝴蝶须毛的轻微颤动,他都给以特别的关注。此刻的贺顿就是一只被观察的小白鼠,这期间的任何反应都可能导向一个绝密幽深的心灵症结。

“二十三岁……二十岁……十七岁……”姬铭骢声音刻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个垂直降落的罐笼,把贺顿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窑。

“十四岁……十三岁……十二岁……”姬铭骢稳步推进着。

随着岁数的不断缩小,贺顿也越来越显得幼稚起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嘴巴无意识地张合着,好像在寻找某种芳香的液体。

当姬铭骢吐出“十二岁……”这个数字的时候,石破天惊。

贺顿猛地一声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脏刺进了一把尖刀,然后她全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其力度之大,带得整个床铺都为之颤动。

姬铭骢一阵狂喜,好了,症结终于找到了,时间的坐标就是在贺顿十二岁,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只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姬铭骢轻轻地问:“十二岁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冷……”贺顿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体积。

“还有什么?”姬铭骢穷追不舍。

“疼……”贺顿哆哆嗦嗦地说。

“哪里疼?”尽管这样的逼问很残酷,姬铭骢还是要进行下去。

“全身都疼。”贺顿回答。

“你还想到了什么?”姬铭骢顺藤摸瓜。

“继父是白的。”贺顿回答。

“他为什么是白的?”姬铭骢已经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须要贺顿亲口说出。

“因为他穿着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着黑色的衣服,为什么说他是白色的?”姬铭骢问。

“因为他没有穿衣服……”贺顿的声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后的虫鸣,深暗的带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东西,让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残渣。

姬铭骢没有任何惊异的音色出现,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冷,穿透整个身体的冷,冷极了……”贺顿的牙齿都开始打战,嗒嗒的声响让姬铭骢也不寒而栗。

姬铭骢现在已经可以准确地判定,贺顿遭受了继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样的侵犯呢?回到那个时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贺顿的心理创伤就永远不可能复原。想到这里,姬铭骢问道:“我可以进入你的身体吗?”

贺顿残存的最后的意识还在挣扎,问道:“为什么?”

姬铭骢说:“为了你能彻底康复。”

贺顿迷迷糊糊地说:“一定要这样吗?”

姬铭骢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是这样的。”

贺顿回答:“那……好。”她对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当自己从看不见的钢丝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他会绷紧天网来接住她。

姬铭骢开始进入了贺顿的身体。他感到极端的快乐,这是属于一个年老的男人进入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快乐,也是献身事业的满足感。姬铭骢把自己当成了治疗的一种手段,一种药物,尽管这在常人的眼里是罪恶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铭骢自有自己的解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解释,才使他在性欲勃发的时刻,更是丝毫没有忘怀自己的责任。

他相信一定会成功,就像一粒火种接近了干柴,除了燃烧,你不能设想还有其他的结果。只是,目前这粒火种还很幼小,这堆柴火也还半湿不干的。

“当年,是这样的吗?”姬铭骢胸有成竹地问。他几乎可以断定贺顿会说:“是的。”

但是贺顿的身体除了不停地颤抖之外,并没有丝毫属于兴奋和抗拒的表现,它像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冷却力量之强大,让姬铭骢的利器一点点疲软下来。

姬铭骢是以工作为第一生命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欢愉的顶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断之中。一个遭受过强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忆这一惨痛经历的时刻,为什么会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只能是两个,要么,是方向不对,要么,是方法不对。

关于方向,姬铭骢认定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一切细节都指向了这个方向,包括他进入贺顿的身体,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依他的经验,在这种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当中,几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应该说百发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问题了。你无法穷尽一个丧心病狂的继父对一个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现当年的场景,一切依然在潜意识的浑水当中浮沉,就没有法子把当事人彻底拯救出来。

姬铭骢好像一个探宝人,当然,这是罪恶之宝。但不管这宝贝的性质如何,要把它找出来。现在,你已经逼近了罪恶的现场,关键是要把一切复原。只有复原与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只有彻底复原,才能完整救赎。

谁最知道真相?只有这个昏昏欲睡的当事人了。尽管她好像婴孩般的胆怯和无能,但揭开罪恶之谜的钥匙就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姬铭骢说:“听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贺顿呼气,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只有“呼”没有“吸”,贺顿听从他的指挥,不停地向外吐气,好像一条垂死的金鱼。贺顿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气体,然后就是搜肠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脐长久积淀下的气体也一并呼出,最后把骨骼中的空气也全都榨了出来。她的神志渐渐地昏暗下去。

这其实是很恶毒的一招,呼吸是一个链条,是有机的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现在被姬铭骢强迫变成了单打一,短时间还不要紧,时间长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现了碱中毒。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姬铭骢问道:“贺顿,你感觉到了什么?”

“贺顿是谁?我是绛香。”贺顿昏昏然地回答。

姬铭骢非常高兴,知道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理智的贺顿已经隐身了,出现的是绛香。绛香是谁?当然是当年那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小姑娘了。乘胜追击。姬铭骢问:“绛香,你闻到了什么?”

这是很险要的一步棋。在这之前,不论是贺顿还是绛香,都从来没有提到自己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是姬铭骢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人的嗅脑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还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比如你是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经享有了这个部位。人类最古老的信息就储存在此,好比金库最底层的保险柜。当你睡觉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就熄灭了视觉。你侧卧之时,就封闭了听觉。更不要说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时候,就丧失了触觉。但是,只要你还有一息生存的机会,你就无法关闭你的嗅觉。姬铭骢相信,在那个特别的时刻,绛香一定开放着她的嗅觉,最终的线索就储存在嗅脑的深处。

他不能用开放性的问题,比如“你闻到了什么”那样的话,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潜意识是个懒惰的家伙,它会害怕兴师动众的挖掘连带出更多的尸首,它就会得过且过地回答:“我没有闻到过什么。”现在,姬铭骢关上了门,他已经毫不迟疑地确定绛香一定记得她闻到过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个味道来。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面对灌木丛你大声喊话:“出来吧,缴枪不杀!”

在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下,十二岁的绛香是没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说:“我闻到了一种头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铭骢相信此时所有语无伦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问道:“头疼是什么味道?”

“辣。”绛香简短地回答。

姬铭骢一时搞不明白了,他耐着性子继续探问下去:“除了辣,还有什么?”

“凉。”绛香回答。又辣又凉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

“在哪里?”姬铭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刚才进去的地方。”绛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声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复了一部分。

百花深处,又辣又凉,这怎么可能?但是,在他和来访者无数次互动中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铭骢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你的继父把某种东西放进了你的身体?”

此刻的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回答道:“是。一种又辣又凉的东西。”

“这种东西和头疼有关?”姬铭骢继续推理。

“是。头疼的时候,我妈妈会把它抹在眉毛两边。”绛香回答。

“好,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等等……”姬铭骢慌忙起来,裹上睡衣,走出房门,叫来老张,说:“我要……”他把声音压得很小,怕惊动了昏睡中的贺顿。一旦贺顿醒来,前功尽弃。

老张不解道:“您病了?”

姬铭骢说:“快去。啰唆什么!”

老张赶紧一溜小跑把东西找了来。姬铭骢把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里,心想,是它吗?对,就是它。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须试一试!

他把金属小盒子中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进入了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的身体。这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姬铭骢对自己说:成败在此一举!

贺顿狂哮起来,疯狂地弓起身躯,把十个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铭骢的身体。幸好姬铭骢上身穿着衣服,不然就会血肉横飞。

果然!这一次,对了!姬铭骢找到了答案,当年,在绛香的母亲离开之后,她的继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凉油,强暴了绛香。从那时起,绛香就对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惧和仇恨,从此,她丧失了对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挥之不去的寒冷异质统辖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由于那记忆太惨痛了,太肮脏了,她的意识只有选择了全面的遗忘。唯有遗忘,她才能告诉自己,你还配活着。唯有遗忘,她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这种埋藏极深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运,甚至也决定了她为什么会学习心理学,为什么愿意救赎他人,为什么深刻地自卑,为什么在疗治他人的过程中,会让自己一蹶不振……

贺顿只觉得自己头颅里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炸了,水雾弥漫了所有的思维缝隙。肌肉痉挛呻吟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击打自己的左手,然后两只手一块扇自己的嘴巴,从未听过的非人的声音传出喉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个妖怪潜伏了几十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耳朵里藏着一万座蜂巢,黄蜂鼓动翅翼,掀起充满芒刺的风暴。战栗滚过肌肤,一寸寸地蚕食着感觉,直到把整个胴体变成钢板。

姬铭骢抽身而出,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贺顿要逃脱,他就把她按住。有时候轻轻地,好像按住一只蝴蝶;有时要用蛮力,好像抓住一个要夺路而逃的窃贼。他知道她极端痛苦,但怜惜就是纵恶。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烧。让所有的伤害回归原点,在那里将烙印消除,掩埋好尸体,打扫完战场,然后才能重新出发。这样,贺顿回头张望的频率就大大减少了。贺顿才能不再闻到死尸的味道,那腐朽之处飞起的乌鸦,也不会在深夜猝不及防地号叫了。

也许,还有很多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从那又凉又辣的清凉油中蒸腾出来,熏迷了当事者的双眼,值得她擦干眼泪好好思索,来日方长。此刻,号叫和自我厮打之后的贺顿,等到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完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个人都是一组拼图,只不过很多人拼错了方向。心理师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各就各位。

姬铭骢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贺顿强烈厮打痛哭宣泄之后,又以非常平稳的口吻诱导她走出催眠。“现在,你是十三岁了……十四岁了……十八岁了……二十五岁了……你不再是绛香,你是贺顿……贺顿,你醒来了……”

姬铭骢揉揉被拧痛的胳膊,出了房门。老张等在外面,说:“没什么事吧?”

姬铭骢说:“没事。”

老张说:“我不是问的她,我问的是您。不要紧吧?”

姬铭骢说:“这是一次搏杀。就算挂点彩,也是值得的。”

老张说:“结果呢?”

姬铭骢说:“当然,胜了。给我放洗澡水,水热一点,我要好好清洗。”

老张笑起来,姬铭骢正色道:“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愚,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