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的手指已经攀上了窗栓,听见邓瑛的声音又悻悻地握了回来。

她回过头问邓瑛:“是怎么回事。”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窗纱,只道:“先过来。”

杨婉起身走回邓瑛身边,人还是忍不住朝外面张望,“这是在打人?”

“嗯。”

邓瑛随手翻开一册书,把自己的目光也收了回来,“不要出去,等他们了结。”

杨婉点了点头,没再莽撞出声,理袖在邓瑛身旁坐下,凝神细听。

春日午后,翠绿的鸟羽在日光下轻轻地颤抖,所有的庭影都对晴日有一种温柔的自觉性。

四下万籁哑寂,就连杖声下都听不到受刑人惨烈的痛呼。

但杨婉和邓瑛皆明白,这是因为受刑的人被堵了嘴。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对奴婢的惩戒,这是处死的杖刑。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外面的惨剧结束。

杖声带着明显的杀意,根本没有给受刑人任何求生的机会,精准到位,干净利落,十几杖之后就听到了背脊骨断裂的声音。

杨婉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一把握住了邓瑛的手腕。

春袍袖宽。

将才为了诵书写字,他又刻意将袖口掖了三寸,半截手臂裸露在案,杨婉这一握,立时破掉了男女大防。

邓瑛低下头,看向那只白净的手。

肤若温瓷,衬在一只翡翠玉镯下。

和京城里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她原本留着半寸来长的指甲,但由于在海子里坠坡时的抓扯,几乎全部消损掉了,如今长出来的都是新的,暂时没有染蔻丹。看起来很软,色泽也是淡淡的。

邓瑛有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会回避这个遮蔽在绫罗绸缎下的,年轻而美好的女体。

正如他回避自己的身体一样。

但是他不敢躲,怕被她误会成是自己厌弃和她接触。

于是他只能试着力,将手臂悄悄的地往身前撤,试图把手腕从她手里抽出来。

杨婉却并没有松开手,手臂摩挲着案上的书页,跟着他回撤的力道滑向他,邓瑛顿时不敢再动,只得将手臂僵硬地横在案上,仍由她越抓越紧。

不多时,杖声停了。

接着传来一阵拖曳的声音,单薄的衣料和草丛摩擦而过,两三个黑色的影子经过窗纱,脚步很快,一下子就走远了。

这个过程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人声,只有皮肉炸响和匆忙却从容的脚步声。

但气味却无孔不入。

杨婉闻到血腥气,胃里忽然猛一阵翻江倒海。

她想吐。

很奇怪,她并不是害怕外面拖过去的死人,只是纯粹觉得恶心。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很想吐。”

她捂住自己的嘴背过身,为了忍住那阵呕意,愣是把双肩都逼得耸了起来。

“这……是不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话没说完,胃里一阵翻腾上涌,酸水几乎窜入喉咙,猛地刺激到了她的眼睛。

她忙蹲下身屏住呼吸,忍到最后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浑身恶寒,抖得像在筛糠。

邓瑛看着蹲在地上的杨婉,心中从未有过的惶然。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自己想要在这个时候去触碰她的想法,是那么卑劣和无耻。

他忙把手握入袖中,转身倒了一杯水,挽衣蹲下,将杯子送到她眼前,“先别说话,少喝一点。”

杨婉接下水,仰头含了一口,摁着胸口慢慢地尝试吞咽,终于开始缓和了下来。

她又用水漱了漱口,仰起头将被鼻息喷得潮乱的头发一把拢到耳后,抬袖擦干脸上被刺出来的眼泪,喘道:“真……差点要命了。”

邓瑛接过她喝过的杯子,起身放到书案上,压下自己内心的波澜,“对不起,竟不知你会如此难受,我……”

“没事。”

杨婉不知道他这声“对不起”是在为什么道歉,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反应。毕竟在现代文明社会,“处死”一个人的现场都是对大众隐藏的。她对死刑有法律上的概念,但是对新鲜的尸体,死人的血气却没有概念。

她想着,摁住胀疼中的太阳穴,“我没事了,就将才闻到那阵味道一下子没忍住。”

说完又吸了吸鼻子,抓着椅背站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裙衫,瓮声瓮气地接着问道,“最近司礼监为什么要处这么多死人。”

邓瑛趁着她没注意,拢下衣袖,遮住自己的手腕上的皮肤,反问她道,“姜尚仪是如何与你们说的。”

杨婉一边理衣一边摇头,“尚仪是女官里最守礼的,她不会提这种事。”说完,回到案旁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翻了一页新纸压平,蘸墨提笔,抬头接着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因为琉璃厂的贪案。”

邓瑛原本不想提这件事,但是看到杨婉握着笔的模样,他又不忍冷淡地应对她。

从认识杨婉开始,她就一直在写这本笔记。邓瑛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是他有些喜欢看她写字的样子。

从容而专注,丝毫不见内廷女子自怜自怨的神情。

“才因为这事杖毙了人,你刚才难么难受,为何还要问。”

“想在宫里活得明白一点。”

她笔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们,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吗?”

说着擎回笔,挡住从鬓上松垂下来的耳发,接着又道“而且,我只问过你,不会有事的。”

邓瑛听她这样说,不由一笑,“你就这样信我。”

“当然信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邓瑛微怔。

当人在微时,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污名当中的时候,反而会害怕有人奋不顾身地信任自己,这代表着他自己的沉沦,也将会是她的沉沦。

就像桐嘉书院的那些此时正在诏狱中饱受折磨的读书人一样。

邓瑛不觉得自己这一生,配得上这样的献祭。

自从下狱以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于寒夜,只是他情愿一人独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盏,只为他点燃的风灯。

“你不想说,那我就先说,你帮我听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完,把自己的册子拿起来朝前翻了几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反转笔杆,戳着笔记上要害处说道:“琉璃厂的这个王顺常是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干儿子。这次工部查出的这个亏空虽然已多达百万余量,但对整个内廷亏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

她说着在某处一圈,却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后世考证的具体的数字,抬头对问邓瑛道:“你和张先生领建皇城这么多年,在建城一项的收支上,你心里有个具体的实数吗?”

邓瑛先是沉默,而后轻点了一下头。

“多少。”

邓瑛没有回答。

杨婉也没再问,低头把笔从那个数字上挪开,“行,你先不用说,总之也是个说出来要死一大堆人的数字。”

说着又往下翻了一页,“现在内阁很想把王顺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礼监的意思则是要把他当成一个奴婢,在宫里处置。原因在于,王顺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礼监这几位的家底,也就要一并抖空了。皇城前后营建四十年,进出款项何止千万,贞宁年间的二十四局内外,织造,炭火,米肉,水饮,消耗巨大,百姓们的赋税供养皇室宗族无可厚非,供养……”

“杨婉。”

邓瑛忽然出声打断她。

杨婉抬起头,“怎么了?”

“不要碰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杨婉搁下手上的笔,“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关。”

她说到这里也不继续往下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笔记。

“杨婉。”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么看到这一层的。”

“你这样说,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邓瑛愕然。

杨婉的话已经快要点到要害了。

他的父亲邓颐在内阁的时候,为了讨好并蒙蔽贞宁帝,纵容司礼监起头,逼着户部在财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开销上倾斜,皇城营建一项本已不堪重负,皇帝还在不断赏赐各处王府。

前年,贞宁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禀奏内廷之后,贞宁帝竟一气儿赐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黄金千两。要知道,当年西北边境还在打仗,南下筹措军费的巡盐使不堪巨压,差点没把自己挂在返京复命的船上。内廷却丝毫不顾财政上严峻的形式,依然不断地扩充宫中太监和宫女的人数,各处的宗室王府也在丝绸,棉布,粮肉上贪求不足。

而这些东西,只要归账到内廷,就是归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无人敢查,司礼监的太监没有不在其中中饱私囊的。至于这些阉人到底亏空了多少,即便后世考证,也只得一个大概,在贞宁年间更是一个“天数”。

这就是邓颐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过顷刻之间,邓瑛虽不在朝,却身在皇城营建的事项之中,十多年来,看了很多也记了很多。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些事项,他甚至落过笔头,张展春偶然发现以后,却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内,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至此之后,他不断地告诫邓瑛,“时候未到,不要妄图做不可能的事。”

邓瑛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少年时私记的那本帐册。

甚至到张展春归老的那一年,邓瑛亲自替他收拾寝室时也没能找到。

所以,在他老师的眼中,至今仍然是时候未到吗。

“邓瑛。”

杨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瑛回过神来,却见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册子,塌着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么多。听到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如果你觉得没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就说给你听。”

邓瑛笑了笑,“你不论对我说什么,都不是冒犯。”

“真的吗?”

“嗯。”

他诚恳地点了点头。

杨婉也笑了,“你对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说完直起背,望着邓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内阁的三司通过琉璃厂这条线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经的老师还有同门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