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啊邓瑛。”

杨婉尝试整理被自己薅得有些乱的笔筒,逐渐收敛了声音,“你准备就这么扛着吗。”

邓瑛发觉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低头看回杨婉的那张图,撑着桌案,弯腰从笔筒里取了一支笔,又铺开一张新纸,扼袖蘸墨,“为什么会这样说?”

杨婉看着他在另外一张纸复画自己的图纸,竟然有些不想进行这个话题。

详细的生活细节,本身就可以杀掉人身上很多执念。

他吃坚果的模样,他握笔的姿势,他准许进入的起居空间,他贴身的衣服,闲时穿的鞋袜,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画的小物件,都让他与杨婉在时间上的边界越发模糊。

“不扛你能怎么样,刑部好不容易顺着琉璃厂抓住了山东这条线,就算杨伦想帮你,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邓瑛在纸上描勒框架,偶尔转头参照杨婉的图纸,声音不大,也很平静: “其实,虽然你将才那样说,我愿意听。但事实上,我不希望杨大人帮我。这个时候,他最好的是和白尚书这些人一起面对我。对他来讲哪怕回避我,在内阁眼中都是不对的。”

杨婉看着他不过半刻就模出了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样,“你这样说……到底是在为谁着想。”

这个问题好像过于具体了,并不适合在研究里进行设问。

毕竟人是一个历史性的个体,大部分的决断都和他自身的身份立场,社会关系相关。

杨婉并不希望他认真地回答。

但邓瑛却停下了笔,望着笔下图纸认真想了一阵。

“我的朋友不多,认可的人也不多。不说是刻意为了他们,是到现在,我本身……”

他说着顿了顿。

墨汁已经渐渐在笔尖凝滞,他低头将袖子又往上挽了一折,探笔刮墨,“我本身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想做一些我自己还能做到的事情。我如今担心的是三大殿的工程浩大,涉及账目众多,老师已经归乡,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和老师有没有遗漏之处。”

“如果有呢。”

杨婉追问。

邓瑛笑笑,弯腰落笔继续勾画,“那就像你说的,抗着。”

说完,忽觉脚腕上的伤传来一阵冷痛,他不得不闭眼忍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笑着自问:“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能的。”

邓瑛侧身绕过杨婉的背,去拿她手边的镇纸,接着问她:“你怎么知道。”

怎么告诉邓瑛呢?

因为贞宁十二年的春天在历史上风平浪静,一片空白。

司礼监仍然如日中天,内阁无波澜,杨伦,白焕,白玉阳这些人也没有经历任何的官场沉浮,所以,根据现有的情势,在这一段空白背后,邓瑛做了什么选择其实并不难推测。

杨婉事后在记这一段笔记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点不忍下笔。

她可以记得比较简单。

比如:贞宁十二年春,邓瑛受审刑部,掩盖琉璃厂案。

这样就够了。

历史研究首先需要的是史实,其次才是人性。

但她在纸上写完这一段话后,却觉得它的内涵远不够完整 。

“姨母。”

杨婉在灯下闻声抬头。

月色清亮,扇门一开,各色花香就散了进来。

易琅跑到她身边,“母妃呢。”

杨婉搁笔搂住他,“娘娘吃了药刚睡下了。”

“哦……”

易琅忙放低了声音。

杨婉抬起头,问跟着他过来的内侍,“怎么这么晚。”

内侍应道:“是,今日殿下温书温得久了一些。”

“行。”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你们下去歇吧。

内侍们躬身退出内殿,易琅便趴在桌边看杨婉翻开的笔记。

“姨母,你也在温书吗?”

杨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头,“姨母是女人,为什么也读书读这么晚。”

这话还挺有意思的,杨婉甚至有点忍不住想破戒,给这小娃娃洗脑。

隔了太过久远的年代,这孩子应该永远想不到,六百年以后,特权阶级全部消失,会有一堆女孩子跟他们一样冲杀在高考一线,然后一路杀进过去常年被他们操控的领域,和他们争抢话语权。

“那不读书姨母应该做什么呢。”

“姨母要嫁一个好人。”

没法说,和二十世纪不一样。

这还真是当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杨婉收好笔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里,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为百姓谋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邓颐那样的人就是坏人,他让百姓过得不好。”

杨婉点了点头,“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讲。”

易琅拉着杨婉的袖子,“因为我的先生教我,‘民为重,君为轻’。”

杨婉顺着问道:“哪一位先生?”

“张琮,张阁老。”

哦。张洛的父亲。

也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位首辅大臣,一个在历史上和邓颐“齐名”的奸佞。

杨婉发觉历史的走向虽然有规律可寻,但只要注意观察个体,就会有点魔幻。

比如,无论帝师的品性如何,他们都会拼命地努力,力图把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狎妓风流,也要求他们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君王手里。

这一点,宦官集团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些阉人的生死富贵,全部悬于君王的情绪上,因此他们总是致力于关注君王的喜怒哀乐。

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团始终无法彻底搞垮宦官集团的原因。人性总是趋向于无脑关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这是不对的。

杨婉抱着膝盖蹲在易琅面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笔记上那一段记录的内涵不够完整。

邓瑛做的事,和后人总结的这个历史规律是相逆的。如果要具体的分析,这其中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时代洪流下的选择,而是一个人,自我精神世界的反向外化。

“姨母……你在想什么啊。”

易琅捏住她的手指,“怎么不说话。”

杨婉回过神来,忙道:“奴婢在想你先生教给你的话。”

“姨母。”

“啊?”

易琅的小脸突然凑近杨婉,“姨母你特别喜欢想问题。”

“哈。”

杨婉捧着下巴逗他,“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经常拿着册子发呆,母妃说,你很聪明,只是你不愿意跟我和母妃说你在想什么。但母妃也不让我问你。”

“为什么?”

“她说问你,就变得跟那些说你坏话的人一样了,可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说你坏话啊,明明姨母那么好。”

杨婉站起身,趁着没人,放肆地摸了摸易琅的脸蛋,“殿下大了就懂了。”

“哦……”

——

四月初,太和殿的殿顶工程基本上完工了。

婕妤蒋氏的册礼也在六局的鸡飞狗跳之中了结。

这日,杨婉在古今通集库和掌印的太监通交文书。会极门上正在换值,好像是因为交接时有些什么问题,两班人面红耳赤地在争执。通集库的掌印吴太监关上门窗,捏着鼻子走到档架前,一边避灰,一边对杨婉道:“你们尚仪局还没有闲下来吧。”

杨婉应道:“我们快了,其他五局的事还多。”

“哦,听说宁娘娘病了,现下好些了吗?”

杨婉点了点头,“天暖和起来就好多了。”

“那便好,要这么一直病着也不好。”

杨婉听出了他的意思,笑应道:“您也替宫里想啊。”

吴太监笑笑,摆手道:“女使见笑了,在我们这里,虽然连娘娘们脚底的灰都沾不上,但起起伏伏看得多了,以前不敢说,现在仗着自己老了,有的时候忍不住,也要啰嗦几句。”

刚说完,外面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吴太监皱了皱眉:“这段时间,四门上的值守越发地严了,我看走更官(1)每轮又多了两人。”

杨婉站在书桌边,借窗透的光填档录,一边写一边问:“他们吵什么呢。”

吴太监给杨婉倒了一杯茶,“哎,会极门一向是金吾卫在值守,这几日四门督防调整,换了羽林卫,他们守的规矩死,不变通,将才和外面衙门的差役龃龉,这会儿换防述情,可能没说清楚吧。”

杨婉停笔将要接着问,忽然有人敲窗。

吴太监提声问道:“谁啊。”

窗外的人小心应道:“尚仪局的婉姐姐在里面么。”

“我在。”

杨婉搁下笔,对吴太监道:“我出去问问,等会儿再回来写。”

吴太监点头道:“欸,是,女使自便,我们这儿平日闲儿多得很,就等着伺候你们尚仪局的。”

杨婉笑应着走出门,见门口站在一个灰衣的小内监。

“是尚仪局的婉姐姐吗?”

杨婉点头,“嗯,我是,你是……”

“奴婢是太和殿上答应的。邓少监让奴婢跟姐姐带个话。姐姐托他做的东西,他做好了,不敢私送去姐姐寝处,就暂置在太和殿前的毡棚内,请姐姐得空时去取。”

杨婉一怔,“你们邓少监……”

“今日刑部遣人来请了邓少监出去。”

杨婉听完朝会极门上看了一眼。

她虽然并不意外,但想起邓瑛之前说过的话,浑身竟然隐隐地有一丝战栗。

“姐姐。”

“哦,你说。”

“还有一句话要带给姐姐,邓少监这一段时,说太和殿上事太多了,他着实做得有些匆忙,若有不对的地方,请姐姐将就使着,等他回来再给姐姐重新造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