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转身走到门口,刚要踏阶,却被杨婉拦住。

“我也要去。”

邓瑛摇头,“你是女官,私见外官是大过。”

杨婉绕到他身后,素衣单薄,她一说话,邓瑛就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透过衣料,扑在他的肩膀上。

“就跟着你,我不说话。”

邓瑛不敢回头,“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事。”

她还是一贯的那个轻松的口气,“因为我心大。”

不过,这是不是真话,倒也不重要。

人都是被迫一个人行走的,如果有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不质疑,什么都不过问跟自己一起走下去,那便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邓瑛不知道自己这一具残身还能受多少恩典,如果可以,其他他都不是很想要了,只希望她在觅得归宿,功德圆满之前,能像现在这样,得空就来看看他,陪他走一段路,不求长短,走到哪里算哪里。

——

内阁大堂内,张琮被杨伦逼坐到了台案后面。

堂内燃着八座铜灯来照明,即便开了门通风,仍然熏烤得人汗流浃背。杨伦额上的汗水顺着脸和脖子直往中衣里钻。

张琮的面门上也全是汗珠,他抹了一把脸,坐直身子,“已经晚了,你们师生两个以为我不想救周丛山?我之前那般苦口婆心地劝督察院的那些年轻人,不要再联名上书,结果,有谁真的听进去了吗?现在北镇抚司要杀人了,他们才知道畏惧,知道怕,有什么用呢?”

杨伦道:“张副使上奏定桐嘉书院的罪,这件事阁老不知道吗?”

张琮拍了拍大腿,“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你们现在也知道了,不也只能对着我发作吗?况先君臣后父子!北镇抚司的事我也过问不了!”

杨伦背脊上的汗水一时全冷了。

白焕移开手边的铜灯,站起身走到杨伦身后,“是只处死周丛山一人,还是几人?”

杨伦回过头,“郑秉笔传来的话是,落在圣旨上的是周丛山并赵平令等其余十人。但是北镇抚司连日刑讯,诏狱里已经死了二十余人了,陛下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召内阁协议,看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白玉阳在旁接道:“这些人的尸体今日由刑部接了出来,交给本家发送,家属前来认尸的时候……”

他有些说不下去,“实在太惨了,那个十八岁的赵平盛,被抬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堆肉泥!都不成人形了。”

白焕听完这二人的话,仰面闭眼,沉默了半天,忽然猛地咳起来,他背过身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双眼一红,一口鲜血直呕出来,顿时就扑倒在台案上。

台案上的纸墨笔砚滚了一地。

白玉阳顾不上其他人在场,惊喊了一声:“父亲!”

堂内所有的人都被地上的那一摊呕血吓到了,只有杨伦反应过来,朝外高喝道:“快御药房叫人来。”

“子兮……”

白焕的喉咙像吞了一口火炭一般,低哑得厉害。

他说着又吐出一口血沫子,朝众人摆手道:“不用慌,本阁无事。”

说完,又向杨伦伸出一只手,颤声又唤:“子兮……”

杨伦忙跨到台案前,“学生在。”

白焕握住他的手,“明日……你我一道去督察院见刘御史。其他的都不用说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张琮开口,“倒也不必刻意再去见黄刘二人,内阁只收到了刘御史一人的奏本,其余联名者都笔喑(1)了。这本今日我们内阁暂时压放即可,阁老年事已高,务必要保养身子。”

白焕咳笑了一声,“是啊,本阁年事已高,是该保养身子了。”

他说着,扼住袖子,取笔铺纸,写了一道条陈。

随后起身朝外道:“司礼监的随堂在外面吗?”

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忙在门前侍立。

“阁老有什么吩咐。”

白焕对他招了招手:“你进来,把这个条陈呈给陛下,说老臣知罪,臣在太和门,向陛下请罪,请陛下降罪,重责。”

说完,搁下笔,颤着手端正官帽,而后一个人蹒跚地朝大堂外走去。

杨伦和白玉阳试图跟上去搀扶,不料却被白焕一把挣开,“你们……谁都不要跟过来!”

“父亲……”

“听我的话!”

堂内再无人敢出声,纷纷聚到门扇前,眼看着这位年过七十的内阁首辅,独自一人跌撞进夜色里。

邓瑛和杨婉就站在大堂外面。

黄昏已尽,四下风声灌耳,人影绰绰。

邓瑛看着白焕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正要行礼,却听白焕道:

“你……是不是很恨本阁。”

邓瑛没有出声。

白焕提起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你的老师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暗动,分明也藏着期许和怀疑。

邓瑛闭上眼睛,平声应道:

“邓瑛不敢。”

白焕闻话惨笑,“你的老师说的很对,不拿他的命试一试,我真的不知道,你捧给我的是一颗什么心。”

他说完拍了拍邓瑛的肩。

“邓少监,桐嘉书院是因你获罪,但他们却是因我而死,是我刚愎自用,不识人言,一切罪都在我,你不用过于自责,如果以后邓少监为此听到诛心之言,本阁在此向你赔礼。”

他说完,喘息着抬起手向邓瑛揖礼。

邓瑛忙跪地伏身,“白大人请不要如此。”

白焕没有在意他的话和举动,依旧举臂弯腰,将这个揖礼行完了。

邓瑛抬起头,看着躬身在他面前的白焕,心中不禁大恸。

也是在这个地方,白焕曾对他说,“你不要辱没了我最好的学生。”

可是今日,他却向他揖礼。

邓瑛原本已经逼着自己砍断了这一段师生情分,可是这从断口里透出的那么一丝丝可能,生生砸破了他画给自己的牢,但他同时深知,即便没有了囹圄,这一步,自己也绝不能跨出去。

“求大人不要这样对奴婢。”

他唤了自称,以此来逼自己清醒。

白焕站直身,久揖至其目眩,身子不受控地朝前一倾。

杨婉见邓瑛跪着,连忙自己上前扶住白焕。

白焕侧面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撇开了杨婉的手臂,仍然低头看着邓瑛。

师生二人就这么一跪一立,哑然无声。

良久,白焕方叹道:“还好当年,他没有把你交给我。”

说完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跨过会极门,朝太和门走去。

杨伦从后面跟上来,走到邓瑛身边停住脚步,“你跟老师说什么了,老师为什么向你行礼。”

邓瑛跪着没动。

杨伦提高了声音,“到底说什么了!”

邓瑛将手撑在地上,低声道:“杨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杨伦一愣。

“我……”

杨婉提声道:“你吼什么,没看他忍着难受没说吗?”

说完伸手拉起邓瑛,把他挡到自己身后,抬头对杨伦道:“你们乱成这样,是不是桐嘉书院出事了。”

杨伦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婉看着白焕的背影,“将才……听白阁老提了一句。”

杨伦看向邓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桐嘉书院里有与你交游过的人,你听了不要太难受。今日镇抚司向陛下奏禀了周丛山等人的罪名,其中有勾结邓党,辱骂君父这几项,周丛山和其余十人判了斩首,秋后问斩,至于其他人……有流刑也有监刑,但是我看,张洛恐怕不会让这些人活到刑部接手。”

邓瑛听完,忍不住呛了两声,“赵家的两位公子,如今还活着吗?”

杨伦道:“赵平盛……已经死了,他哥哥赵平令,在处斩的那十个人之。”

邓瑛忍恸道:“没有余地了吗?”

杨伦摇了摇头,朝太和门前看去,“就看老师这一回请罪,能不能消掉陛下心头之怒。”

邓瑛转过身,看向独自跪在太和门前的白焕。

他明白这一跪对于白焕来说,有多么难。

这不仅是君臣博弈之后,为臣者向皇帝认错求饶,这也是他向桐嘉书院的八十余人谢罪,比起前者,后者才更令人心破魂碎。

“杨大人。”

杨伦本也在出神,听邓瑛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说。”

邓瑛转过身,“张副使在东厂刑杀书院学生的事,陛下知道吗?”

杨伦道:“听郑秉笔说,陛下当时只批复,准出处斩周丛山等十余人,对剩下的学生既然开了恩,应该不至于暗命张落刑杀。具体如何,你可以亲自去问问郑秉笔。”

他说完,长叹一声,“这些学生何其无辜,死得那样惨,是给六科的督察院那些人看的。好在这几日,已经没有人敢再联书了。好了,我也不能在这里跟你们说得过多。”

说着便要走,刚一转身,又想起什么。

“杨婉。”

“嗯?”

“这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杨婉点了点头,“我明白。”

——

杨伦去后,邓瑛仍然沉默地站在会极门外。

杨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低下头,“是不是让你站久了。”

杨婉摇头。

“你有腿伤你都没吭声,我不累。”

邓瑛转过身,“送你回五所吧。”

“不用,我送你回值房,你的脚不能走动得太多。”

她说着,牵着他就往护城河走,一面走一面说:“邓瑛,你将才没说话,都在想什么啊。”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她。

杨婉听他沉默,又道:“是不是还没想好。”

邓瑛点了点头。

“嗯。我还没有想清楚。”

杨婉回过头,“我之前跟你讲过,我很怕张洛,杨大人他们也很怕,你还记得吧。”

“记得。”

“我现在想收回这句话。”

邓瑛站住脚步,“为何?”

杨婉眼眶一热,松开他的道:“我觉得,因为这句话,你要做你自己并不想做的事了。”

邓瑛怔了怔,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好像红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身边,屈膝迁就她的身高,“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不太开心。”

“是因为我吗?”

杨婉忽然抬起头,“邓瑛,你过得不好是因为我吗?”

邓瑛一怔,“你怎么会这样说。”

杨婉抿了抿唇,“你再蹲下来一点。”

邓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身子又矮了几寸。

谁知杨婉却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到了他肩上。

“别动。”

“好……”

“邓瑛,答应我,不想做的事就别做。人各有志,他们的生死看似与你有关,但其实都是咎由自取。”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轻声问道:“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杨婉咬着嘴唇,尽力去稳住自己的声音,半晌方道:

“那就还一样,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