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听完这句话,撩袍慢慢坐下。

内阁选择在明日于御门上奏弹劾他,而不是经由司礼监向皇帝呈奏,这一举不给邓瑛留余地的同时,也没有给内阁自己留退路。

何怡贤示意胡襄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邓瑛对面,扶案坐下,一下子挡去邓瑛面前一半的光,邓瑛抬起头朝何怡望去,“参朝官员的府邸,也有老祖宗的眼睛?”

何怡贤摆了摆手,“你是东厂的督主,试问这京城当中,哪一家没有你的眼睛。邓瑛,你不是看不见,你是不想看,不想你的老师把你当成张洛一般的人物。”

他说着长叹了一声,拍了拍邓瑛放在灯下的手背。

“明日就要被弹劾了,如果我不提,你今晚是不是打算在这里抄一晚上的档,等着刑部明日来拿你。”

邓瑛将手收放到膝上,对何怡贤道:“老祖宗放心,即便奴婢下刑狱,也不会做损伤主子天威的事。”

何怡贤道:“主子也知道你是懂事的人。”

他说完放平了声音,“受了那一刀,虽然亏损了身子,但好歹是真正的宫里人,都在主子荫蔽下过活,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司礼监都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邓瑛垂下眼睑,“奴婢卑微,不堪受此大恩。”

何怡贤笑了一声,“做了宫里的奴婢,不管你想不想,咱们呐……都是荣辱一体。”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看向邓瑛的脚踝。“离明日奉天门听政还有几个时辰,回去歇着,好好地养养神,胡襄。”

“是,老祖宗。”

何怡贤指了指邓瑛手下,“过来替他。”

——

邓瑛走回护城河边的值房。

房门是朝里开着的,床边的炭盆子里炭火烧得很旺。桌上放着两包草药和一包坚果。坚果下面还压着一块用羊皮做的暖套。做得很丑,针脚完全不整齐,只是勉强将两张羊皮合缝到了一起。

杨婉靠坐在他的床上,人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下意识地抓着邓瑛叠放在床边的寝衣。

邓瑛小心将东西收好,脱下身上的官服,坐在杨婉身旁,将双脚靠近炭盆。

连日化雪,寒气侵骨,牢狱中的旧伤一日比一日发作的厉害。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刑部大狱所经种种,尚历历在目。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他曾对杨婉说过的话。

他告诉杨婉,这是镣铐的痕迹,还有他脚腕上的伤,都很难消了,虽然他一直在听杨婉的话,好好地吃药,调理身子,但是效果并不大。他最初虽然不明白,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要受这样的责罚,但是,他现在想要接受这些责罚,继续活下去。

这些话,现在想来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了杨婉。

他用一种在外人看来极其龌龊的方式,拥有了杨婉。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其实是他对杨婉的交付。

灭族,获罪,腐刑……

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输。

没有人在意他的尊严,对他施加的刑罚理所当然,每一回都极尽羞辱的过程。

但杨婉让他赢,让他体面而安心地做爱人之间的事。他不敢拒绝枷锁,她就握着他的手,给他恰到好处的束缚。他恐惧裸露,她就准许他保有完整的衣冠,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座馥郁芬芳囚牢,并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收容他的残生,给他归属感和安全感。

在杨婉身上,邓瑛不敢看过去,也不敢想以后的这两年终于慢慢过去。

即便前面仍然晦暗不明,但身后有了这么一个人,看着他在前面走,再坎坷的路,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他伸手轻轻地挽好杨婉的耳发,起身半跪下来,闭上眼睛伏身吻了吻杨婉的唇。

杨婉并没有醒,只是伸了伸腿,轻轻地踢了踢了被子,邓瑛起身拉起被她踢开的被褥,罩在她的额下,试图把自己的寝衣从她手里抽出来。谁知她却反而越拽越紧。

邓瑛算了算时辰,离二更不过一个时辰。

他索性不躺了,坐在杨婉身边安静地烤暖自己的手脚。

背后的人呼吸平和,裹着他的被褥翻了个身,邓瑛的寝衣也被她抱入了怀中。

邓瑛侧头看了一眼杨婉的背,透窗的叶影落在她的身上。

临朝之前,这么见她一面真好,她一直在睡,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邓瑛的内心却被一点一点熨平了。

——

料峭的早春寒风呼啦啦地刮过京城上空。

二更刚过。在京的朝参官(1)都已经起了身,东西长安街上的各处府宅邸灯火连燃。

这是贞宁十四年的第一个皇帝亲临的御门朝,且不是不问政的朝贺大朝,而是实打实的议政朝,各部科的官员们都没打算放过皇帝。虽然天色尚早,寒风凌冽,但待漏(1)的官员们还是挤满了朝房。

端门上的直房内,内侍们给内阁的几位近臣煮了驱寒茶。

杨伦捏着茶盏的手指“咯吱”作响。

“我不肯起头,也不该让老师起头啊,他人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白玉阳站在他面前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杨伦怔了怔。

白玉阳道:“这也是为了保全户部和我们一道联名的官员,父亲让我告诉你,你不署名也是对的。开春后,杭州的田政还要过你的手,户部如今不能乱。”

杨伦听完,喉中哽咽。

“今日谁唱折(2)。”

白玉阳道:“我们今日都不唱折,交给通政司的官员代读,这也是阁老的意思。”

杨伦点着头站起身朝直房门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弹劾邓瑛之后,你们要奏启三司吗?”

“自然。”

白玉阳咳了一声,“这个人不能放在内廷审,即便启不了三司,那也得把他落到刑部。”

杨伦还欲再问,端门上的内侍在外叩门道:“各位大人们,五凤楼要鸣钟了。”

“知道了。”

白玉阳应声站起,对杨伦道:“入朝吧。”

——

长鞭叩吻地面,一声炸响之后,百官入朝。

达奉天门丹墀前,寒风吹着满朝衣冠猎猎作响,几乎撕裂钟鼓司的礼乐。

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不久贞宁帝御驾登临,丹墀下再次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浩荡地步入御道。

邓瑛在文官的大班里看见了杨伦,遇到旁有负责纠察仪态的御史,两人都不敢有多余的眼神,目光一撞,便各自避开。

一拜三叩之礼后,鸿胪寺官员出班,对贞宁帝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姓名。

这一日风大,皇帝并没有兴致召见这些人,只命在午门外叩首。鸿胪寺的官员退奏后,何怡贤待贞宁帝询边关有无奏事,兵部尚书虽欲当面奏西北军饷亏缺一事,但见通政司的司官已经举了内阁的奏本,便没有面奏,只将奏本交给随堂,便退到了班内。

通政司的官员见兵部退下,即“打扫”(3)了一声。

出班道:“陛下,内阁有本,着臣代为宣诵。”

贞宁帝点了点头。

何怡贤即高声道:“念——”

司官撩袍跪地,展开奏本。

邓瑛的脚边落下一抔飞燕的翅灰。

他垂下眼睛,望向那抔翅灰。

司官端正的声音传入耳中,字正腔圆,如高处落石,每一声都扎扎实实地打在邓瑛身上。

“经查,滁山,湖澹二书院,共学田一千七百余亩,皆为和崇四年太祖皇帝所赐。今具被司礼监太监邓瑛私侵,两年来所没田粮谷米三万斤,牛马禽鱼不可计数。致使杭州私学学怨频生,滁山,湖澹二院无以为继,此行乱地方学政于当下,大逆先帝仁道于天威之下……”

整篇奏章并不长,通政司的司官抑扬顿挫,也只念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奏毕后,司官重回班列,丹墀下无人出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贞宁帝道:“把奏章呈上来。”

邓瑛将奏折呈上金台(4),满朝文武的目光皆追着他上阶的身影。

贞宁帝抬手,接过奏章,侧面对殿陛门楯间的大汉将军道:“带他下去。”

带刀的校尉应声而出,将邓瑛押下了金台。

皇帝在御座上翻看奏疏,忽唤了一声杨伦。

“杨侍郎。”

杨伦出班行跪,叩首应:“臣在。”

贞宁帝抬起奏疏示向他,“你为何没有与户部众臣联名。”

杨伦伏身道:“臣曾以‘秋闱在即’之名,阻清南方学田,今日事发,臣有不可避之嫌,是以不堪与内阁联名,在此案查明之前,还请陛下,许臣于朝外待罪。”

贞宁帝笑了一声,“这是跟朕辞官。”

杨伦叩首道:“臣不敢。”

贞宁帝道:“此话不实,白阁老病重已不堪杭州之任,你此时要在朝外待罪,即罔顾己职,深负朕恩。”

“是,臣知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贞宁帝又将白玉阳唤出班列。

“白尚书,朕看这联名书上也有你的名字,刑部部议过了吗?要拿哪些人查问。”

白玉阳道:“回陛下,刑部大狱中的傅百年,需重新提审,另外,杭州知府,以及解运司吏皆需解入刑部。”

贞宁帝沉默了一阵,敲御座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