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伦一怔。

红丸案算是一桩玄案,涉及皇帝性命,皇帝暴毙之后,仍然几经提起,不断地被各方势力翻案,从内阁,到玄道势力,甚至于内廷嫔妃,无数的人牵扯其中。

邓瑛此时提起这桩案子,到不是想跟杨伦分辨真相,只是切到了皇帝性命的要害,以及 皇帝性命背后,暗流涌动的政治力量。

“你觉得……司礼监会……”

杨伦的话没有说尽。

邓瑛也没有应声,两个人的沉默里都带着对时局的审慎。

秋风卷着寒叶吹起邓瑛的官袍,他低头轻咳了一声,“子兮,你知道最险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奴有杀主之心,主却不肯设防。陛下之前一直有立大殿下为嗣君的意图,但文官对殿下的拥戴令陛下疑心,所以两年前那场议储,黄然才会惨死。如今也是一样的,你们是外臣,你们读的都是圣贤书,行的是大道,你们觉得天子应当同圣人,但其实不然,不像我这样,穿上这身皮,行在皇城里,你们看不见陛下真正的欲求。只有为奴的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对司礼监用刑责,哪怕陛下心里明白,这些人是大明的政祸。”

杨伦拧眉。

“你这么说是认同陛下的行径,反责内阁文臣不知进退吗?”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因为私欲就纵奴婢为祸朝廷,天下读书人所吃的苦,我等为民本发的愿又算什么?”

“杨子兮,我不认同!”

杨伦喉处一窒,邓瑛也提高了声音,“但眼看着你们死,我又算什么。”

他说着抬起头,“我知道,君王有错,为臣的只有上谏这一条路是干净的。”

“那你呢。”

杨伦唇齿龃龉,“你走什么路。”

邓瑛平声道:“发自文心的路,不都是干净的吗?”

杨伦听完此话,如芒刺在背。他摁了摁额头,朝一旁走了两步,压下声音道:“对不起,这些话我早就不该再对你说,之前兵部衙门受了几句没意思的话,脑子糊涂了。”

他说完转过身,“如今这样的情势,何怡贤与皇后相谋,陛下的饮食起居我们全然不知,如若同你所忧,奴有杀主之心,必起夺权之意,我们如何才能保全大殿下?”

邓瑛道:“看吧,看今日这几道折子递进去,陛下会做何处置。”

“行。”

杨伦松开捏握的手,“我在值房等消息。”

——

日过正午,院风不止。

吹得门户咿呀作响,易琅在养心殿侍疾未归,杨婉有些发困,正欲合衣睡一会儿,谁知道刚刚躺下,便见合玉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婉姑姑,殿下出事了。”

杨婉忙翻身坐起,“怎么了。”

合玉慌道:“跟着殿下去的青蒙回来说,皇后娘娘在养心殿斥殿下‘不忧君父病体……”

杨婉打断她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合玉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青蒙说得乱,我心里着急,也没留他进来跟姑姑细说,叫他回养心殿听消息了。”

话刚说完,一个小内侍怯怯地在外传话道:“婉姑姑,皇后娘娘传话,让姑姑立刻就去。”

合玉听完,不由绞紧了袖子,“这……”

杨婉站起身,对合玉道:“我过去比青蒙在那儿好,你先不要慌,守好这里。”

合玉抿着唇点了点头。

杨婉换了一身宫服,跟着养心殿过来的人一路行至养心门前,见易琅沉默的立在门前。看见杨婉也没有说话。

他面前站着皇后宫中的掌事太监王忠,见杨婉过来,便往旁边让了一步,将养心门前的一道石坎儿露了出来。

杨婉低头看了一眼那道石坎儿,抬头对王忠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王忠道:“都说婉姑姑人明白得很,果是不需我等说太多。”

王忠说完这句话,站在一旁的易琅忽然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王忠虽也经过风浪,还是被易琅的眼神逼得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

杨婉平声道:“除了责罚我之外,对殿下还有责罚吗?”

王忠道:“皇后娘娘降了恩,念殿下年幼,就不另责了。”

“好。”

杨婉说完,撩起自己的下裙,低头看向那道石坎儿,抿着唇,屈膝沿边,跪了下去。

“姨母起来。”

易琅背对着杨婉,抬头逼视王忠,“娘娘为什么不准我为父皇侍疾,我深忧父皇病体,错在何处?”

“殿下……”

“即便我有过错,为何要姨母代我受罚。”

王忠有些怯气,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立在一旁的李秉笔忙劝道:“殿下,这已经娘娘的恩典了,您是皇子,身金体贵,体面是伤不得的,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她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几日您也看着,陛下病得不好,您在这个时候,与娘娘不和睦,陛下如何能安心静养啊。”

易琅转身道:“那娘娘为何不肯见我?”

“娘娘……为陛下侍疾……”

“替我通传,我要请见皇后娘娘。”

“这……”

养心门上侍立的奴婢,听下这句话皆有些迟疑,李秉笔看了一眼王忠,道:“要不,你去询一询娘娘,看看可不可以再开些恩。”

“不是开恩。”

易琅直声道:“是我请质皇后。”

王忠听完险些没站稳,杨婉忍着痛苦朝易琅道:“殿下,回来。”

易琅肩膀一动,却没有回头。

杨婉抿了抿嘴唇,伸手牵住易琅的袖子,颤声道:“殿下,回来,奴婢有话跟您说。”

易琅这才回过头,“姨母,我没有过错,你不该替我受罚。”

杨婉点了点头,轻声对他说道,“姨母明白,但是殿下,您若以皇长子的身份质询皇后娘娘,您有把握在娘娘震怒之时,保下奴婢的性命吗?”

“我……”

易琅双耳一红,“我不想连累姨母……”

杨婉沉声道:“这不是连累。”

“可是 ……”

“这不是连累。”

杨婉看着易琅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殿下听明白了吗?”

易琅是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杨婉松开易琅的衣袖,“殿下好好站着,不要说话。”

王忠见杨婉将易琅安抚了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示意人去看香,低头对杨婉道:“陛下病得沉,娘娘忧心,今儿进来,瞧着殿下在陛下榻前瞌睡,心里哪有不气的,我们也都跟着劝了,娘娘这才开了恩,只说罚身边伺候的人跪一炷香,暂停了殿下侍疾而已。娘娘的仁义,殿下和婉姑姑,得慢慢地想,好好领受。”

杨婉没有应声。

跪坎石是常用来责罚宫人,杨婉见李鱼受过,但是她并不知道,这坎石看似不算高,人一身的重量全部压上去,膝上竟如刀切一般的疼。

她伸手撑住门槛,试图让膝盖好受一些,王忠见她姿态不端,又阴声道:“婉姑姑,您这是对娘娘不敬。”

杨婉抬起头看向他,忽直唤其名,“王忠。”

王忠一怔。

杨婉的声音陡然转寒。

“不要对我得寸进尺。”

王忠再度失语。

杨婉直起身,“不要站在我与殿下面前。”

王忠下意识地看向易琅,见易琅正冷冷地看着他,不由咳了一声,慢慢地让到了门后。

杨婉闭上眼睛,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寒气从地上袭来,易琅站在她身后,悄悄搀住了杨婉的胳膊。

“殿下,您站着就好。”

易琅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望着杨婉。”

杨婉冲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青蒙等人都眼巴巴得盯着香,风吹得紧,香也就烧得很快。

最后一节子香灰落在炉中,青蒙忙过来将杨婉搀起来。

膝盖上的淤堵的血液猛地被冲开,杨婉疼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勉强站直身子,对王忠道:“替奴婢回皇后娘娘,奴婢会好好照顾皇长子殿下。”

说完牵起易琅的手,温声道:“走,跟姨母回去。”

“嗯。”

易琅点了点头,与青蒙等人一道撑着杨婉慢慢地朝承乾宫走。

走出养心门好远,易琅才轻声道:“姨母……我今日真的没有做错。”

杨婉低头道:“知道,殿下一直都是心有敬畏的孩子。”

易琅抬起头,“那为何皇后娘娘今日……”

“因为人都有畏惧,而殿下,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人。”

易琅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句话。

正要再问,忽见内东厂的一行人从太和殿的方向走来。

邓瑛见杨婉行路艰难,忙示意其余人止步,独自走到杨婉面前,低头看向她的腿道:“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径直说道:“中宫停了殿下的侍疾。”

邓瑛低头看了看易琅,抬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杨婉应道:“就是今日,不止殿下不能在进殿,六宫的侍疾昨日也停了。邓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邓瑛点了点头。

“我明白。”

杨婉朝邓瑛身后看了一眼,“是什么东西。”

邓瑛道:“内阁的票拟。”

“现在难递了。”

“是,但事涉北疆军务,必须递。”

“那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回一趟承乾宫,你半个时辰之后再过去。”

“你要做什么。”

杨婉瘸着腿朝前走了一步,“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两个不能都吃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