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城之谜

作者:黄易

七月初三。黄昏。

乌子虚回到风竹阁,颇有头脑昏沉、心力交瘁的感觉,可怜他今晚还要作画三大张,包括百纯那一幅。要完成的事不止于此,这晚是他在水闸下弄开一个可容他通过的缺口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必须振作起来。

刚才与两个美人儿欢聚,他又恢复了风流浪子的本色,在两女的刻意逢迎下,被迷得晕头转向,明知不可喝醉,仍是多饮了两杯,加上饭气攻心,令他这时最想的就是倒下头来睡他奶奶的一大觉。

可是当然不可重蹈昨夜的覆辙。昨晚他倒在床上,立即人事不知,直至午后才醒过来,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

迷迷糊糊间,他发觉自己来到后面的澡房,正奇怪自己到这里来要干什么,然后清醒了点儿。看着放在澡房中央齐腰高的大浴桶,心中叫妙,只有一个冷水浴,才可解去酒意,恢复状态。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注水解衣,等到浸在冰寒的水里,脑筋果然渐转清明。忽觉有异,一时又想不到异处在哪里,思索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留在桶里,不要动。”

乌子虚愕然瞧去,无双女闯了进来,直抵浴桶旁,盯着他道:“说下去!”

乌子虚生出昨天和此刻驳接起来的古怪感觉,其中的时间分隔似不再存在,道:“待我起来穿上衣服再谈好吗?”

无双女冷冷道:“我没有时间。你还想赚另外七颗烟弹吗?”

乌子虚立即屈服,集中精神想了想,道:“姑娘对古城的认识有多少呢?”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又对古城有什么认识,说些来听听看。”

乌子虚早习惯了她问而不答的蛮横作风,亦显示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辜月明肯定清楚她的秘密,只是不愿说破。他不情愿地道:“我只知此城建于战国时代,城里藏有异宝,一千多年来,主宰云梦泽的女神,一直在守护着它,现在这位女神却随我到岳阳来,还把我摆在这么一个深陷绝地的位置。其他就一概不知。”

无双女露出伤感的神色,道:“你知道的已比我多。十粒黑烟弹已放在你的桌面上,祝你好运。”

乌子虚见她转身欲去,嚷道:“不要走!算我求你。行吗?”

无双女止步,恢复一贯的冷漠,淡淡道:“既然你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想看你光着身子的模样,留下来有什么意思?”

乌子虚道:“我们现在是进行交易,一卖一买,卖家当然希望买家对买到的东西满意。可是姑娘却像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似的,我仍有很多话想对姑娘说呢。”

无双女平静地道:“我不是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我根本不会来找你。不论对五遁盗又或你这个人,我完全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有关古城的事。现在我已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明白吗?你是你,我是我,我自己的事,我会设法应付,无论成败,都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不顾去了。

初更。

辜月明进入红叶楼,给周胖子截着,请到贵宾室去。

坐下后,周胖子道:“百纯有要紧事要见辜大人。”

辜月明点头道:“我立即去见她。”

周胖子道:“大家是自己人,我也不客气了,老钱暗中通知我,丘九师已认定郎庚是五遁盗。他们凭什么这么肯定呢?”

辜月明淡淡道:“你相信我这个自己人,还是相信他们呢?”

周胖子苦笑道:“月明生气了。我是没有丝毫恶意的。我喜欢郎庚那家伙,欣赏他,更感激他。希望月明和郎先生都清楚,我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

辜月明起立道:“周老板绝不可投靠任何一方,最聪明是保持中立,否则必定惹祸上身。告辞!”无双女有哭的冲动。

自那晚后,她一直没有哭过。娘过世时,她也没有哭过。

她只知泽内有座只能在七月十四进入的古城,却从不晓得古城的来龙去脉,直至乌子虚说出来,她才清楚古城有过千年的历史。

她现在究竟处于哪一个位置?

她没有怀疑乌子虚的话。云梦女神不但确切存在,且随乌子虚到了岳阳来。因为她见过云梦女神,或该说云梦女神让自己见到她,就在观画昏迷的片刻光景里。

这是否一种宿命?

从她来到这世上的一刻,她的命运已注定朝这个方向走,爹的不知所终,娘的积郁至死,舅舅被逼服毒身亡,全是命运的一部分。但她晓得自己和乌子虚有一点儿是不同的。乌子虚是没有选择,而她则可以作出选择,但却不愿去改变已决定的选择,因为她已一无所有,失去所有活下去的理由。杀死辜月明后,她会去寻找古城,在那里以携带在身的毒丸终结她的生命。

这是不是云梦女神施于她身上的命运恶咒呢?

她再也不在乎了。

辜月明坐在晴竹阁厅堂对着云梦女神像的另一边,接过花梦夫人寄给他的第二封飞鸽传书。

百纯坐在一旁,看着他展信细读,俏脸流露出用神察看他动静的表情。

辜月明神情冷漠,似乎手上密函的内容与他没有半丁点儿关系,看罢取出火石,点燃密函,直至它烧成灰烬,仍没有任何要向百纯提供蛛丝马迹的表情。

百纯忍不住问道:“师姐没有事吧?”

辜月明朝她瞧来,平静地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百纯抗议道:“辜大哥……”

辜月明截断她道:“此事百纯绝不要理,不可插手。”

百纯见他一副立即离开的姿态,忙道:“可以问辜大哥另一些问题吗?”

辜月明淡淡道:“百纯想问什么呢?”

百纯轻轻问道:“辜大哥是不是早已认识双双姑娘?”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知道被她看破自己与双双微妙的关系,表面却不动声色,沉声道:“这些事百纯最好不知道,更千万不要问双双姑娘,终有一天百纯会明白我的话。”

百纯不依地道:“辜大哥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百纯真的不明白。辜大哥对双双态度异常,又明知郎庚那家伙是五遁盗冒充的,却不肯揭破他,还像他真是好朋友般不住去见他。”

辜月明沉声道:“我仍是那句说话,百纯不要理。”

百纯道:“那告诉百纯吧!郎先生能逃生的机会有多大呢?”

辜月明的目光投往对面的云梦女神,凝神注视,好一会儿后,缓缓道:“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都会安然无恙地离开岳阳城,因为他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说完离座去了。

辜月明进入风竹阁,乌子虚正捧头坐在一角,地上满是撕烂或搓成一团的废画纸,与之相映对比的是另一边墙上挂着的两幅美人肖像画,各有娇姿妙态,呈现出画中美人最动人的某一刹那,形神俱备,堪称画中极品。

圆桌面上放着毛笔、墨砚、笔洗和颜料等各式作画工具。

辜月明毫不讶异,不慌不忙地径自来到“画桌”处,拉开椅子坐下。

乌子虚以近乎哭泣的语调呻吟道:“我失去了画仙的能耐。”

辜月明仍在欣赏两幅美人图,颔首道:“这两幅肯定是画仙画的,你的问题是不是出在百纯的画上?”

乌子虚痛苦地道:“我画这两幅时,如有神助,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一举笔画百纯,脑中就一片空白,下笔比以前更差。我的娘!这是发画瘟了。”

辜月明若无其事地道:“她不想你走。”

乌子虚猛然抬头,失声道:“不想我走,岂非明着害我?你不是说过她正呼唤我,召我到古城去吗?我现在这么听话,她为何为难我?少画一幅画,老子照样可以开溜,有什么事比保住小命更重要?”

辜月明道:“你会吗?”

乌子虚微一错愕,冷静下来,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后,把脸孔埋入一双手掌里,哭丧着道:“辜兄确是我的知己,很明白我。”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乌兄已着了阮修真的道儿。”

乌子虚吓得再次抬头,双目射出惊惧的神色,道:“着了他什么道儿?”

辜月明从两幅画处移开目光,往他投去,好整以暇地道:“乌兄身上多了点儿气味,似有若无,从皮肤渗出来,历久不散,你坐过的地方,都残留有这种气味。只要有一头受过训练的猎犬,乌兄走到天脚底,阮修真仍可找到你。”

乌子虚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在我身上做手脚,我怎会不知道?或许是沾上美人儿们的香气吧!”

辜月明道:“别忘记我是谁,这种手段怎瞒得过我。你仔细想想,在什么地方出了漏子呢?”

乌子虚一震道:“定是有人在浴盆做了手脚!当时我已感觉不妥。唉!幸好给辜兄发觉,仍有办法可想。”

辜月明叹道:“着了道儿就是着了道儿,这气味已与你结合,变成你的体味,告诉我,对自己的气味谁能有办法呢?这气味会伴随你一段日子,没有除掉的方法。”

乌子虚额冒汗珠,骇然道:“那怎么办?”

辜月明道:“要凭气味追踪你,除我之外只有猎犬办得到,只要你逃到云梦泽去,那是猎犬裹足的地方,你便安全了。”

乌子虚怀疑地道:“猎犬为何不敢进入云梦泽?”

辜月明淡然道:“因为那是云梦女神的地盘,有恶狼供她驱策,可以令你横行直走遇不上半头狼,也可以使你怎样躲也避不开。明白吗?现在天下间,只有她有能力保护你,我只是沾你的福荫。”

乌子虚惨然道:“这样的福荫,不要也罢。真多谢她。”

又沉吟道:“她想我怎么样呢?”

辜月明道:“这正是阮修真头痛的问题,也是我们头痛的问题,但我们的情况要比阮修真好些,因为我们知道的比他多。我们当然不会真正明白鬼神,只能猜估,例如人会做无聊的事,鬼神怎会有这种闲情,所以她要你做的每一个梦,背后都有个目的。我认为她的目的,是要唤起你前生的回忆,至于这样做有什么用,就只有她知道。既然她千方百计要令你到红叶楼来,使我们相遇,当然不会是害死你那么简单。她是要你从我这里得悉古城的秘密,然后没有选择地随我到古城去。阮修真的手段更进一步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

乌子虚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越来越觉得你的看法有道理,更很愿意相信。河道图带来了没有?”

辜月明道:“河道图再没有用了。”

乌子虚呆看着他。

辜月明叹道:“昨夜离开红叶楼后,我一直藏在挂瓢池至水道附近处,直至刚才,没有离开过片刻。我亲眼看见在阮修真亲自监督下,大河盟的人把一个机关装置在水闸外的水底下,如果你从水闸底下游出去,肯定掉进这个陷阱去,给网子罩个正着。大河盟又征用了最接近的民房,部署快马队,你的逃生出口,已变成一条死路。”

乌子虚难以置信地道:“你真的十多个时辰在那里静观其变?”

辜月明道:“时间不算长了!我最长的时间是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地监视同一个地方。”

乌子虚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必死无疑。”

辜月明默然不语。

乌子虚想了想,道:“我现在该怎么办呢?除了打出岳阳城去,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辜月明道:“当然有更好的办法。”

乌子虚露出绝处逢生的表情,大喜道:“辜兄教我。”

辜月明道:“就是什么都不做,看我们的女神有什么好安排。又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觉得应该做的便去做。明白吗?”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后才恢复过来,道:“你昨晚骂我不肯面对现实,现在又教我不要去面对现实,我糊涂了。”

辜月明轻松地道:“昨晚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不清楚女神她的心意,现在弄清楚了,当然放心。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不论阮修真如何聪明,但怎能和神通广大的女神比较。若女神不愿你这么一走了之,当然有她的巧妙安排,不会要你受苦受难的。如果她的目的是要害死你,就不用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工夫。”

乌子虚道:“如果丘九师入楼来把我生擒活捉,谁来可怜我?”

辜月明淡淡道:“当然是我。在大河盟押你回总坛的途中,我会出手救你。不论他们的行动如何秘密,绝没法瞒得过我,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包括丘九师在内。那和逃出岳阳没有分别,难易却有天渊之别。因为我在暗,他们在明,主动将操控在我手上。”

乌子虚露出感动的神色。

辜月明长身而起道:“放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现在好好地睡一觉,希望你的女神今晚会入梦来开解你。”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在灯火辉煌、人来车往的繁华大街悠然举步。与街上火热的情景相比,他的心就像冰天雪地。

情况绝不容乐观。

他担心的不是乌子虚,而是花梦夫人。

第二封飞鸽传书虽由花梦夫人执笔,内容却是由冀善决定的。这个凤公公手下的头号杀手和执行者确是深藏不露,略耍手段,已把他和花梦夫人同时卷入皇上与凤公公残酷无情的政治权斗里去。冀善看得很准,他是不会置花梦夫人不理的,而不论他怎样做,如何解释,凤公公也不会容他和花梦夫人活下去,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选择站在冀善的同一阵线,如此他们方有一线生机。

自懂事以来,他尚是首次为生存而战,且是为一个女人而奋斗。

冀善斗得过凤公公吗?

这个可能性极低。凤公公毕生处于朝廷波谲云诡的斗争里,历经三朝而不倒,人老成精,一旦冀善从暗走到明,后果堪虞。

冀善信中指出唯一能扳倒凤公公之法,就是杀死季聂提,而天下间只有他辜月明办得到。凤公公与季聂提利益一致,他们间的关系是没有人能动摇的。他们一个掌握朝政,一个掌握兵权,要击破他们的无敌组合,须由其中一人入手。

在一般情况下,要杀死季聂提近乎不可能,可是若季聂提进入神秘莫测、充满变数的云梦泽,不可能将变成可能。

辜月明面对的是前所未遇的生死抉择,在这种形势下,只有生和死的选择,其他的都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机会来临,他会毫不犹豫斩杀季聂提。只不知这一切是否云梦女神宏图大计的一部分。

他凭直觉隐隐感到,最后所有事都会在她主宰的奇异地域内作最终的了断。

八阵园。

丘九师呆坐花园凉亭内,神情落寞。

阮修真到他身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丘九师问道:“出了问题吗?为何唉声叹气呢?”

阮修真道:“我是因你而伤感。刚才我一路走过来,见你一副愁怀难解、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我从未在你身上见过的情况,不由感到沉重起来。为了理想,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丘九师苦笑道:“人是奇怪的,越不愿去想某一个人,越会去想。”

阮修真道:“这叫情难自禁。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几写尽男女之情,却肯定没有人明白情是何物。只知爱火一旦燃起,可成燎原之势,天崩地裂般发生。”

丘九师道:“不要说了!我和百纯的分歧是没法解决的,所以她没有再来找我说话,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刚才在想,为何老天爷要将我摆在这个位置,如在加入大河盟前遇上她,我定会不顾一切地投向她,现在只能默默承受失去她的苦果。”

阮修真见他先阻止自己说下去,但又忍不住大吐苦水,已明白他的心情。道:“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只会越陷越深,像九师般不轻易动情的人,一旦动情更不得了。”

丘九师道:“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不来开解我,还一直煽风点火。”

阮修真道:“因为后天就是我们行动的日子,不可以延迟,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不会后悔。”

丘九师道:“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阮修真道:“五遁盗今夜交出了第六和第七幅美人图,按他作画的时序,明天他该动笔画百纯的肖像。后天清晨时分,将是我们最佳行动的时刻,辜月明不会于这时分到红叶楼去的,而红叶楼大部分人,包括五遁盗在内,仍该沉醉在梦乡。”

丘九师道:“如果他不肯动笔为百纯画像又如何呢?”

阮修真道:“今日是七月初三,四天后就是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大日子,美人画装裱需时,如果五遁盗没法完成,便来不及于晚宴时张挂,且显示出五遁盗是故意拖延,那我们还用对他客气吗?行动的时间是铁定了的,计划绝不可以改。”

丘九师沉吟不语。

阮修真道:“擒人后还要防止被拦途劫人,钱世臣会派出一团五百人的部队,沿途布防,直至我们把五遁盗送上船,立即扬帆,教敌人无机可乘。”

丘九师双目杀机剧盛,沉声道:“辜月明!”

阮修真点头道:“对辜月明,我们必须提防,不要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从来他都是以寡胜众,最凶悍的盗贼集团,遇上他也要变成和稀泥,不堪一击。此人的厉害处,不仅是剑快,其战略更是出色高明,不可低估。”

丘九师道:“我们可以当场挑断五遁盗的手筋脚筋,如此可万无一失。”

阮修真苦笑道:“你下得了那个狠心吗?”

丘九师颓然摇头。

阮修真道:“折中的办法,是喂五遁盗服下迷药,效果相同。”

丘九师同意道:“就这么办!”

阮修真沉声道:“决定了吗?”

丘九师静默片刻,断然道:“决定了。”

阮修真道:“好!就这么决定。这是一条没得回头的路,擒下五遁盗,我们就只有坚持下去,直至最后的胜利来临。”

又叹道:“坦白说,现在我抱着与你相同的想法,就是看云梦泽内的厉灵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

丘九师没有说话,但眼神变得更坚定,亮芒闪闪。任谁都可以看出,即使鬼神的力量,也没法改变他钢铁般不屈不挠的强大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