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学会反抗父亲了!)
虽然只是火光中的一闪而过, 而且二十年未见,楚春亭的腰弯了,背佝偻了,从曾经强势到不可一世, 如山一般的威严父亲, 变成了一个塌腰佝背, 弯眉耸肩的垂垂老翁, 外貌早已大变, 但楚青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老爹。
不知道老父亲为什么会在那儿。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楚青图立刻就撇开了眼。
楚春亭以为儿子恨他。
但其实楚青图并不恨, 而且曾经的他总因为自己达不到老爹的期望而不安,愧疚,总觉得他的存在于老爷子是个耻辱。
上边疆是个坎, 在那儿他跟妻子结了婚, 也找到了更适应自己的事业,而等他成为‘烈士’, 他就彻底的放下老爹了。
也想好不论今生还是下辈子,生死不复相见的。
现在他回来了, 但他是为了妻女才回来的,至于那位永远对他无比苛刻的老爷子, 楚青图当然要见,因为那是他的父亲, 血缘, 是只要活着就扯不开。
不过不像曾经,面对父亲时他总是会忐忑, 不安。
一个四十由旬的男人, 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 他已经不会怕,也不会慌了。
他不知道老爷子在那儿干嘛,也不想知道。
反而,他急切的想知道妻子当初渡海时是怎么活下去,又怎么不认得他的。
在暮色中仔细打量妻子的脸,毕竟做了很多人体实验,标本见了太多,而沈庆仪颅顶和鬓额处的血顶机化都很明显。
他指了指额头,说:“你大脑受过伤。”
沈庆仪有点忐忑,点了点头,说:“治了,但一直治不好。”
她曾经想过,如果泉下相见,她会把自己的传奇人生慢慢讲给丈夫听,让他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条人命而如何颠沛流离的逃亡过,她又是如何在大脑受了损伤的情况下,一点点靠自学在M国,在CIBA站住脚的,她又是如何回到这片土地的,她有多么漂亮可爱一个女儿。
也想听他讲一讲他们曾经在边疆的生活,讲讲她和他曾经有过的经历,讲讲她是如何怀孕,生产的,如果能照片的话,她还想看看女儿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一段良好的伴侣关系就是,也许他们多年未见,也许他们相貌早已改变,但性情上的默契是不会改变的,就在沈庆仪要张嘴时,楚青图摸着包,从中掏出一张照片来。
这地儿光线黑暗,他示意她走到对门的光能照过来的地方,笑着说:“看看吧,你和青青。”
沈庆仪接了过来,旋即整个人颤了一下,那是一张的影楼照片,上面是年轻时代的她,长长的辫子,花色的棉袄,怀里有个小婴儿,瞧着远不及如今的楚楚圆润可爱,那是个单从照片上看,就肉眼可见的,瘦的小婴儿。
所以她曾经给予女儿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结合她偶尔回想到的,火车上人们给块饼干,给一勺罐头的画面,她明白了,那时候的她应该特别穷,穷到,就连火车上的路人都要怜悯的地步。
而就在那般田地下,她还把女儿给丢了。
沈庆仪听柳连枝讲过很多她小时候挨批挨斗的事,也看母亲说起来就哭的稀里哗啦的,但她因为没有回忆,她无法共情,她甚至从不觉得那是自己。
但在此刻,接过丈夫给的照片,她终于能感同身受,曾经的自己了。
她特别难过,无比悲怮,想哭,却又哭不出声来,就只能无声的哽噎。
楚青图低声说:“我听说你长居国外?”
沈庆仪点了点头,但旋即说:“其实我早就想回国来的。”
其实她虽然知道国内有老母亲,有女儿,但从来没有想过回来定居。
她不喜欢国内的政府,也不喜欢国内的普通人,但在见到楚青图后她就想回来了,她没有记忆,可她感觉跟他呆在一起,自己整个人都是快乐的。
楚青图是基于妻子已经失忆了,而且他们确实没有登记结婚过,还要想,也许妻子已经另有了感情,所以他斟酌了一下,试着说:“如果你愿意留在国内……”
他想说如果你想留下,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咱们就办结婚证,如果不愿意,咱们的婚姻关系并不受法律约束,你是自由的。
但这时沈庆仪却忽而问他:“您在那边,没有再婚吧?”
楚青图慌的摆手:“没有。”又说:“怎么可能呢?”
妻女没了,他活着已经是罪孽,怎么可能还再婚。
怕妻子不相信,又说:“基地没有女性的。”
但话才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再补一句:“有我也不会结婚的。”
沈庆仪本来很难过的,但被丈夫的颠三倒四都给逗笑了。
俩人对视着,笑了半晌,她看着丈夫的一头白发,感叹说:“可真好看。”
楚青图愣了一下,有些局促。
沈庆仪又说:“你这一头白发可真好看。”
黄种人大多老了才会白发,但那时头发也将失去光泽,白而黯淡。
但楚青图是个中年人,他的头发本身是有光泽的,一头全白,夜光下银色熠熠而闪,确实好看,当然,它也可以被解释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因为在前二十年里,沈庆仪从未对任何男人动过心,后来她渐渐的,觉得有那么一个男人是自己的爱人,是她喜欢的人,可她从不确定他长什么样子。
现在,那个人站在她面前了。
他的一头白发,他的眉弓,眼神,说话的语气,离的这般近时,身上的体味,都是她所喜欢的,她在这一刻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二十年的寻觅,也终于找到答案了。
她看自己的爱人嘛,怎么看怎么好。
话说,这时林白青和顾培已经到家了,也听保姆说俩人出去烧纸去了,但寒衣节烧纸一般都是在巷口,路口,或者大路上,而从南支巷东边的口子出去,是另一条正街,那边烧纸的人也多。
所以林白青出了门,先往那条路上去了。
而楚青图和沈庆仪正在叙旧,蓦的,从那后面的小门里传来柳连枝的声音:“这元宝燃起火来特别旺,要全烧了,肯定会引发火灾。”
楚青图看到过,柳连枝和楚春亭坐在一起的照片。
但万万没想到老爹和岳母的关系已经进化到可以一起烧纸了。
俩口子对视,愣了一下。
立刻,就又听到楚春亭那标致性的,严厉而又中气十足的嗓门:“有我在,不会的。”
柳连枝问:“万一火燃着桑树呢,你能打水还是能救火,少烧一点吧。”
楚春亭是不论何时,都能让自己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指责别人的人,他说:“柳教授,要不是当初你的二女婿告密,我的青图何至于上边疆,又何至于死,多烧点元宝嘛,真要起火了,我给消防队打电话!”
柳连枝思虑深,是个做事妥当的人,她又说:“这是寒衣节,到处有火灾,你没听消防车一直在呜呜响,再说了,你要把灵丹堂点了,你觉得青青能原谅你,她不得剁了你?”
说起孙女,老爷子给吓的习惯性一哆嗦。
但对于儿子的愧疚战胜了他对孙女的怕,他尽量扼制着自己的坏脾气,温声说:“我愧对青图良多,多烧点纸钱吧,我心里能舒服点。”
柳连枝很怜悯他,但涉及孙女,那是她不可触碰的底线,所以她说:“必须慢慢烧,不能引起火灾,灵丹堂有太多珍贵的药材和医书,那可是青青的,我不允许它们有任何闪失。”
听到母亲的声音,沈庆仪不知原委,想要过去的。
但楚青图一把拉住了她。
他听了一下,大概明白了,老父亲是在给他烧元宝。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即使在革命最严的七十年代,人们到了寒衣节,也会悄悄的烧点纸钱,给死了的亲人花销。
而他,一直被认为是死了的。
但是,一世精明,且一生从未落过下风的楚春亭,竟然会觉得自己有错?
楚青图对他那老父亲,说来心中五味杂陈,但在他想来,当初他死,老爷子哪怕在外人面前碍于亲子关系而哭几句,内心肯定不会太伤心。
毕竟于老爷子来说,他是个无能,懦弱之辈,是家门之耻。
他死,等于光耀门庭,光宗耀祖。
老爷子会真心为他而难过,楚青图并不相信。
当然,他也不知道那跋扈的老爷子在M国被假洋鬼子险些欺负死,回来又瘫痪卧床,屎尿都不由自主,还天天被个远房侄子虐待的事。
而楚春亭呢,随着沈庆仪的归来,想想大儿子,此时内心悲怮的不行,威逼利诱着,终于还是让柳连枝开始烧元宝了。
为了不引起火灾,柳连枝尽量烧的很慢,一只又一只,烧完还要踩一遍灰烬。
点燃了香,楚春亭就准备跟儿子好好说说曾经对他的误解和不对。
所以他开口就说:“青图吾儿,人这一生无非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我当初太过苛责于你,叫你不喜,连我这老父亲的钱都不肯受,着实叫我心上难过。我知你是个清高的性子,不喜用我的钱,这些元宝不是我给的,是柳教授给的,你就别耍清高性子了,拿着去用吧。”
因为他搞的很正式,柳连枝也只好随着他一起迷信,说:“是啊青图,这些元宝都是我买的,我的钱也全是以劳动换来的合法所得,拿去用吧。”
寒衣节,寒风嗖嗖的。
风嘛,有时一吹,火会更燃,但有时候一吹,火就会熄。
恰好有一股风,随着柳连枝的话音落,嗖的扑灭了本就微息的火苗子。
楚春亭以为是儿子的灵魂在作祟,不想要钱,再回想白天看到他时那落魄的样子,和满身的补丁,心里的火就又腾起来了。
他遂说:“青图啊青图,清高算得什么,骨气又处得什么,你是死了,不必养妻儿才能清高得起,要你活着呢,有妻有儿,难道你也不为钱财折腰?”
柳连枝觉得不对,他不是来道歉的吗,怎么骂起人来了。
她耐着性子说:“楚老,孩子都已经走了,你又何必这样责斥于他。”
楚春亭一想也是,自己说好要跟儿子认错的,怎么又骂起人来了。
老爷子哀叹一气,又抽噎了起来:“青图我儿,我恨不能以十年阳寿,换得你一面再见,以偿我当年对你的暴戾和恶劣,可我等了二十年,却见你破衣褴褛,惶惶如丧家之犬,你叫我心如何能安,你又叫我如何能闭眼?”
柳连枝也深深叹了口气,再烧一只元宝。
而楚春亭,越是回想那一眼中儿子的落魄,心里就越难受,忍不住又丢了两只元宝的往火里。
三只元宝一起烧,火焰顿时变大了几分。
柳连枝是个特别谨慎的人,眼看火苗越来越旺,生气了:“楚老,你再这样要引发火灾的。”
楚春亭本来脾气就不好,是个很恶劣的性格,就现在,也是迫于林白青的淫威才在慢慢收敛自己,他今天心情又不好,看柳连枝一只只的,好半天才能烧完一只,磨磨叽叽,也烦了,拐杖一捣,说:“你让开,我自己来。”
“不行,万一遇风吹点火星子,药堂会有危险的。”柳连枝说。
楚春亭拐杖捣地,声粗:“那你这一只只的,要烧到猴年还是马月去?”
又说:“你去打电话叫火警来,让他们盯着看我烧,总该行了吧?”
他们本来就脾气不相投,也是因为儿女才强凑在一起的。
柳连枝一生气,不陪着楚春亭搞封建迷信了。
端起纸箱子,她说:“你自己造的孽,凭什么叫别人替你擦屁股。这是我买的,我不烧了!”
楚春亭一听更急了,伸手就夺箱子:“总共才烧了三只,衣服呢,一件都没烧,你必须烧!”
但就在这时,蓦的,有人一把抓上他的胳膊,差点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
而楚春亭回头,沉沉暮色中,第一眼没看清,刚欲挣开,却觉得不对,再回头一看。
……
小小的元宝照映的火光下,那白发,那满是补丁的衣裳,那肖似他爱人姜云婉的眉眼,那鼻梁,那下巴,那分分明明,是他的儿子。
他以为这是儿子的生魂,他想挣扎,但儿子立刻强势的拽了他一把。
他再挣扎,儿子再拽。
这时柳连枝在抚胸口,沈庆仪在搀扶被吓到要晕倒的柳连枝。
而找了一大圈没找人的林白青也折了回来,在往灵丹堂这边来找人。
……
二十年后,曾以为阴阳的相隔的父子重逢。
楚春亭再挣扎,儿子再拽,他再挣扎,儿子再拽,一把又一把,把他拽离了柳连枝。
他当然不是生魂,也不是鬼,因为他有力量,有呼吸。
他一把又一把,强硬的肘着老爷子,直到拽离了柳连枝好远,才停下来,喊了声:“爸。”
楚春亭呆愣当场,他蓦然意识到,他的大儿子好像回来了。
而且,他好像学会反抗父亲了!
作者有话说:
楚春亭:我儿来拿金元宝啦?
还是楚春亭:我就躲起来悄悄欺负一下老太太,被儿子捉在当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