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栀栀一直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家人们则忙着打听南陵岛的气候、风俗习惯,以及忙着为栀栀打点行装。
听说南陵岛四季如夏,但秋冬干燥,春天潮湿,夏天能被晒出油来……所以冬天的衣物可以少准备一点儿,等栀栀过去安顿下来了,家里人再给她邮寄过去。
所以要给栀栀准备的行李,首先必须是要轻便,因为她力气小,松市距离南陵岛有一千多公里呢,路上倒车啊什么的,估计要走上好几天才能到。行装太多太重,对她来说可不是好事儿。
别逢君递给女儿一张列表,上面是他多年来结交的好友,也有南陵岛附近的。他交代女儿要把这些人的联系方式全都记下来,遇到困难可以去找他们、请他们帮忙。当然了,他也会事先给这些朋友们写信,告诉他们他女儿上南陵岛插队去了,请他们有机会多关照。
应雨时给女儿准备了各种药品,有晕车药、感冒药、搞过敏药、降烧药、肠胃药、消炎药……
别燕东从单位找了些报废零配件,亲手给妹妹打造了两样防身的武器。
一个是手表样式的手链,看起来它就是个“假手表”,要用的时候把表面一旋转,“表盘”处就会露出锋利的齿轮,可以当成小刀用。女孩子带个手链不算太突兀,不会引人注目。关键时刻可以出其不易地划破歹徒手脚上的表皮,虽然不能造成致命伤害,但只要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就行。
另一个是半米长的铁棍,一共分为三截,需要手动装配就能把它变成一根一米半长的一头尖铁根。可以防身、将来也能当成简单的农具,紧急时候用来挖一下土、砸一下墙是很好使的。
别燕南因为工作相关,给她找来了南陵岛通用的各种票据。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糖票都有,但其中一部分已经临期了,所以他特别交代妹妹,到了南陵岛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能凭票买到的东西全都买回来。
别燕西送给妹妹几本书,全是海产养殖方面和农作物种植、以及家禽喂养方面的。
单朝凤送给栀栀一双解放鞋和一打劳保手套,她找来的解放鞋可不是一般的解放鞋,是特意去劳保用品工厂请师傅特别加工过的,特别轻巧、但厚实又牢靠。手套也不是一般的手套,而是尽可能合适栀栀秀气纤巧的手指,而且手套表面的漆面特别厚实,很扛用。
王宗秀则花心思给栀栀准备了好多吃的。她准备得最多的,就是猪油渣。这玩意热量高、特别扛饿,王宗秀还挖空心思地做了甜口的、蒜香的和麻辣的这三种口味……
芃芃和棠棠则在栀栀的指挥下,飞针走线的替她做了一套“睡袋”。
本来要依着应雨时的想法,她是准备让栀栀带一床垫的棉被、再带一床盖的棉被,以及一个枕头去。可一铺一盖一枕头,打完包后足有二十斤重,再加上其他的行李,栀栀根本就背不动!
于是栀栀就让姐妹们帮她将其中一床又薄又柔软的被子改装成连着枕头、可以用布带固定和捆绑的睡袋。
本来应雨时还觉得挺不乐意,可当看到芃芃和棠棠帮着栀栀改好了睡袋以后,栀栀又示范了一下怎么摊开睡袋睡觉,起来以后怎么收拾……
这改良后的睡袋能垫又能盖,还自带枕头,最重要的是它收起来以后特别轻巧还不占地方,应雨时怕女儿睡得不舒服,还亲自钻进睡袋试了一下,觉得也不是想像中的难受。
应雨时就想:这玩意儿让栀栀在半路上应付一下也还可以,家里同步给她寄了棉被去,她到了地儿以后上邮局去取,至少可以免除这一路的奔波。
这才同意让女儿带着睡袋上路。
很快就到了七月三十日,栀栀准备出发。
二哥别燕南向单位申请了出差,正好可以护送妹妹一段路。
于是栀栀上知青办去领了头程的火车票,又拿了盖章的介绍信,背上行装和哥哥一块儿出了门。
家里人眼泪汪汪地把兄妹俩送到了火车站。
栀栀抱住父母,对他们说道:“爸爸妈妈,我要去征服世界啦!我还没成功,你俩不许老……一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家呀!”
别逢君和应雨时听到女儿稚气的话,忍不住泪如雨下。
栀栀含笑一一向家人道别,最后在家人们的泪眼里,和二哥一块儿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
全国各地都有知青办。
栀栀需要一路拿着介绍信去找知青办报备、盖通行章,然后换取下一程的火车票,同时知青办也给解决知青们在半路上的食宿要求。当然了,免费食宿的条件不是很好。住呢,就是住三四十人一间房的大通铺;吃呢,是依当地经济水平来的。
栀栀的家乡松市是个富庶之地,省城知青办给安排的食宿当然不如自家,可也不算太差,伙食还成,一人能分到一碗大米饭和一个素菜。
兄妹俩在省城歇了一宿,然后转火车到临省省城时,立刻就感受到了差异。
大街上人们的精神面貌就不如东南省,很多人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
知青办安排的大通铺非常残旧破败,跟危房没啥区别,墙塌了一半,窗户是没有玻璃的,甚至连床都没有。睡觉的时候就在地上铺点儿报纸隔一下灰,然后就铺上自己的铺盖。免费的伙食是每人每顿饭一个糙得割喉咙的窝窝头和一小撮腌菜,外加随便喝管饱但是没有一丁点油水的菜叶汤。
尽管栀栀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她拿着窝窝头……哪怕是浸了菜汁里、含在嘴里嚼得烂烂的再吞,也被噎得半死。
别燕南看着娇滴滴的妹子直叹气,“所以说啊,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说了不想让你来吧,你还偷偷出门自个儿去报名!”
栀栀努力咽下窝窝头,朝着哥哥嘻嘻一笑,“二哥我可话把撂这儿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向你保证,五十年以后肯定大变样儿了!”
别燕南笑了,“五十年?那可不呢!五十年以后我都嗝屁了!”
栀栀“哼”了一声,说道:“会有其他的建设者,把这里建设得更好的。而我要打造的,就是南陵岛啦!”
别燕南,“你还是赶紧背着人,把你嫂子给你做的猪油渣拿点儿出来吃吧!吃不饱肚子可不行。”
栀栀果然背着人,拿了一盒猪油渣出来,和二哥分享。
别燕南舍不得吃,拈了两块意思一下就说不爱吃、搪塞了过去,但逼着栀栀吃了几块。
栀栀
吃了三四块猪油渣就被腻着了,重新把饭盒收好。
兄妹俩聊了一会儿天,就各去休息。
第二天,两人再次踏上征途。
别燕南也只能再送栀栀半程,毕竟他是来出差的。于是两人挤上了开往界南省省城的火车,找到座位坐下。栀栀是要坐到终点站,但是别燕南需要在半路转车,去别的城市。
兄妹俩临分别时,别燕南摸出一迭钱钞塞在妹妹手里,说道:“路上小心!火车上有乘警,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大声叫嚷。下了火车以后你一个人别四处闲逛,毕竟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外头的治安怎么样……总之就是不要轻信别人,不要去偏僻的地方……记着,每个火车站旁边都有知青办,你出了火车站就直接去知青办,千万别跟着不认识的人走……”
栀栀认真点头,但不愿意收哥哥递过来的钱,小小声说道:“哥,爸妈已经给了我好多钱了!”
——父母给了她足二百块钱!有十张大团结,又担心她一个年轻女孩出门,钱不露白,所以又给她准备了好多小面额的钞纸。
现在二哥又递了一把钱钞过来,看样子也有个二十块钱的样子?
别燕南叹气,“快拿着!”不由分说塞在她手里。
火车到站,别燕南背着小小的行装下了车。
他站在月台上看着年轻稚气的妹妹,拼命挥手,“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栀栀也朝着哥哥挥手,“哥你忙完了早点儿回去!我会写信回家的!”
火车缓缓启动。
别栀栀终于踏上她一个人的征途。
这个时代的火车全是绿皮车,车厢陈旧但维护得还可以。
就是太闹腾了。
有叽叽呱呱拉家常的妇女们,有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儿们,还有在车厢里喝白酒划掌吼酒令的男人们,以及推着小食车来回叫卖的列车员——
“来——让一让了啊!炒瓜儿子水煮花了啊,两分钱一大袋儿!煮红薯白面馒头了啊,要吃饭就赶紧了……一会儿卖完了可就要饿肚子了啊!”
栀栀坐的这趟火车,准点是明天上午七点左右抵达界南省城火车站。
这会儿是下午五点多钟,栀栀确实挺担心呆会儿没有晚饭了,就花两分钱买了一个白面馒头。
说是说白面馒头,但这个时代的馒头,可不是现代那种精细白面做出来的细腻微甜的馒头。它实忱,个头大,淡而无味,口感很糙而且是冷的。
栀栀咬了一口,有着很浓郁的麦香但特别费牙。
犹豫片刻,她从行李里翻找出搪瓷杯,上车厢连接处去接了一杯开水回来,然后将馒头撕碎,蘸一蘸开水再吃。
其实二嫂给她做了整整三盒不同味道的猪油渣。
但栀栀也知道,这个年代的旅程未必太平。她一个单身女孩儿出远门,已经很危险了。而且在体力上还是个绝对的弱者,别说是钱不露白了,她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猪油渣!
所以她就不紧不慢地就着开水吃白面馒头,心想等到夜里车上的人都睡着了,她再悄悄摸点儿猪油渣出来吃。
“带点儿吃的在车上吃”,这句话到现在都还深深地刻在国人的骨子里。
不光栀栀在吃
晚饭,事实上整个车厢的人买了吃的、或是拿出自己带的食物,开始吃了起来。
坐在栀栀身边的乘客很客气地问栀栀要不要吃她们带的糯米饭,栀栀摇头谢过。
对方也不强求。
霎时间,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
像栀栀一样,背着行李赶赴下乡援建地的知青可不少。
栀栀坐的是三人座位,和对面的三人座面对对。
她坐靠窗的位置,身边坐着一对婆媳,婆婆张老太大约五十多岁、儿媳张大嫂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张大嫂说是陪婆婆去她娘家探亲,现在是要回界南老家。
栀栀的对面就坐着就坐着:一个靠走廊的男知青,一个坐在中间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坐在靠窗位置的女知青。
之所以知道坐对面的这两人是知青,是因为他们的行李特征太明显了——都带着铺盖、脸盆什么的。
不过,根据栀栀的观察,这一男一女两个知青应该互相之间不认识。
男知青和栀栀一样沉默寡言。但是年轻女孩儿就不一样了,她活泼又外向,和坐在她身边的陌生中年妇女聊得特别投机。
又因为她俩聊天的声音很大,无所事事的栀栀就将她俩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女知青叫郑萍,是隔壁鄂省省城红砖厂的子弟,接受指派去界南省的南陵岛下乡插队。中年妇女叫赵大婶,她是皖省人,去探望在界南省当兵的丈夫。
刚开始的时候赵大婶和郑萍聊的是界南省的风土人情……
慢慢的,赵大婶就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就往郑萍身上绕。
没一会儿,连着郑萍今年十八岁,高中文化还没找对象,家里一共六口人她一共四姊妹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叫什么在哪儿工作……
以及父母重男轻女又偏心她妹妹的话都被赵大婶给套了出来。
栀栀直皱眉。
她觉得这个赵大婶有问题……
可栀栀自己也是单身姑娘,不好太明显的提醒郑萍小心保护好自己的**。只能趁赵大婶套郑萍话的时候,一会儿站起来拿着杯子出去倒杯水儿,一会儿问问身边的大婶到那个站了……
可郑萍完全没有戒备。
反倒是赵大婶觉察到栀栀的提示,就笑眯眯地来套话,问栀栀是哪儿人,今天多大了,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是自己一个人出远门吗,出门干什么了……
栀栀就捏造自己叫秀秀,界南省省城的人,今年二十五岁,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因为平时要上班,孩子没人带,所以这一趟她是把孩子送到婆婆家去的。
赵大婶有些吃惊,“哟,看你这面相、这身段儿我还以为你才十七八岁……和萍萍一样,是个来咱们界南来插队的知青呢!”
栀栀一笑,“我面嫩,显年轻!”
赵大婶打量着栀栀,越看就越惊艳,“真看不出啊,原来你已经结婚生小孩了。那……你一个人出门你男人不担心啊?”
栀栀说道:“没事儿,我跟他约好了,他出完任务也搭这趟车,就是买票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我在哪个车厢哪个座儿,到时候他还得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找我呢。”
赵大婶一听到“出任务”这几个字,连忙又问,
“秀秀,那你男人是干什么的啊?”
“他是公安,专门抓拐子佬的!”栀栀大声说道。
赵大婶脸一白。
然后她就再也没跟栀栀攀谈过,而是继续热情的和郑萍聊天。
栀栀见一直点不醒郑萍,也只得作罢。
绿皮车停停驶驶,不知不觉就从日落黄昏一直到了月上中天。
夜里十点多,车厢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和栀栀坐对面的这六人组除了她之外,几乎全都坐在座位上睡着了。
栀栀这才悄悄地将手伸进挎包,摸黑打开饭盒,拈出二嫂做的糖猪油渣吃了起来。她一口气吃了七八块,直到觉得有些腻了,这才停下来又灌了几口水,用手帕仔细地将手指擦干净,抱着自己的斜挎包睡着了。
半夜时分,坐在栀栀身边的张姓婆媳到站下了车,又上来了一对年轻夫妻。
坐在栀栀对面的赵大婶睡觉磨牙、整个人还直往她身边的男青年身上靠。男青年实在受不了,就把他的包放在座位上,他走到走厢连接处那儿透气去了。
夏天的清晨,天亮得很早。
大约五点多钟的样子就日出了。
栀栀已经和哥哥坐过一次绿皮车了,比较有经验。她知道在火车上洗漱必须要赶早,否则人一多,上厕所漱口什么的都要排队,排到后头的,没水冲厕所漱口洗脸是常事,那可太难受了。
于是她就拿着口杯牙刷和毛巾去洗漱了。
刚洗漱好,还没走回到座位上呢,栀栀就听到一阵喧哗声,似乎是女孩子尖叫哭泣的声音,以及妇女凶狠叫骂的声音……
仔细一听,好像还挺耳熟的?
栀栀赶紧冲回座位上。
这时,郑萍和赵大婶已经不见了,男知青还没回来,坐栀栀旁边的一对年轻夫妻和其他的乘客们一样,正带着好奇的表情,齐齐扭着头看向车厢门口。
栀栀清晰地听到郑萍的哭喊声——
“我不认识她!我真不认识她呀……救命!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我!”
以及,栀栀还听到了赵大婶的怒吼声——
“我告诉你们哈,你们不要多管闲事!郑萍是我儿媳妇,她和我儿子吵了架要离家出走……我这是要带她回去!”
郑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走!我不走……我不是她儿媳妇我不认识她!大爷!叔叔!大哥……求你们救救我,我不下车我不下车!我不能跟她走……”
栀栀心里一紧,她快步走向车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