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和韦利民讲完“道理”,又慢吞吞走出了派出所。
这派出所不大。
呆在询问室里的郑萍将隔壁羁押室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先是响起了如炸雷一般的巨大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就传来了韦利民鬼哭狼嚎一般的哭喊声。伴之而来的,还有奏的类似于皮鞭抽打肉|体的沉闷响声。
鞭子每甩一下,韦利民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
郑萍被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问女警,“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警皱眉,“不该你问的就别问。”
“我听到韦利民在喊什么土匪婆……所以是不是、是不是海盗岛……啊不,正义岛的第、第十二生产大队的那个、那个大当家来了?”郑萍颤颤巍巍地问道。
她来到岛上快一个月,从没下地干过一天活,所有的精力全都拿来打听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
所以她知道,大当家在解放前是个海盗头子,专门劫富济贫、保护穷苦老百姓,深受老百姓的爱戴。解放后无论是什么运动,什么该批|斗的该示众的,大当家从来都被老百姓们保护得好好的,啥事儿也没有……
但凡岛上的居民们说起大当家仨字儿,必须要在前面再加上“我们”两个字,我们大当家、我们大当家怎么怎么了……
那表情,既向往又自豪。
郑萍甚至还打听到,大当家好像还跟韦利民他爹有一腿?!
所以?
韦利民在隔壁房里大哭大喊着土匪婆,是大当家冲进了派出所来教训韦利民?
为什么?
为什么大当家可以在派出所里、当着公安的面,向韦利民处以私刑?
是因为大当家记恨韦大队长这个负心汉?
郑萍咬住了下唇。
这时大当家已经走出了派出所,手里挽着长鞭,一脸的详和平静。
马芳娇气喘吁吁地赶到,她又急又气,歇斯底里地冲着大当家狂吼,“唐棠娘!冲着孩子你发什么疯?你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呀——”
“啪!!!”
大当家一抖长鞭,甩了个空响。
用一记惊天动地的响亮鞭声回应了马芳娇。
围在派出所门口的几百个人瞬间被吓得寂静如鸡。没见过世面的开始两腿发软,带小孩的纷纷抱住了孩子悄悄离开……
马芳娇被吓得跌坐在地,傻傻地张大了嘴。
栀栀忍不住轻笑,和身边人低语,“禾禾你说她是不是傻……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嗯。”
一道低沉的男声回应了栀栀。
栀栀一怔。
她转头看到了……一脸正经的黎恕。
默了一默,栀栀才想起来,禾禾被她打发到供销社给大当家买鞋去了。而且栀栀还只给了禾禾一张大团结,并没有鞋票袜子票,禾禾估计还得花时间找黄牛换票,哪有那么快回来。
栀栀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继续看向大当家和马芳娇。
大当家盯着马芳娇,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不识字儿,不懂得大道理。你男人是大队长,他也不识字儿?他连‘子
不教、父之过’的道理都不懂?”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栀栀在内心为大当家打call!
——好棒!大当家真是又美又飒,气场十足呢!
结果帅不过三秒。
大当家继续说道:“你和韦大成是耳聋了、还是眼瞎了?居然敢教唆你儿子欺负别栀栀和陶容冶?你们不知道他们都是我的人?既然敢动我的人,今儿你就得受着!”
语气固然坚定霸道,却……
不占法理。
栀栀扼腕扶额。
现在她总算明白过来,为啥有点儿文化的人说起大当家来,脸上都带着既向往、又一言难尽的表情,而且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是:唐棠娘这人古道热肠,颇有侠义之心,又讲江湖义气,可惜匪气太重。
马芳娇这些年当惯了大队长老婆,无论何时何地人在哪儿,都受到村民们的簇拥与吹捧。再加上她也确实对……她男人一睡着了就梦呓唐棠娘的名字而感到忿忿不平。
于是她就鼓起勇气梗着脖子朝大当家吼,“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像你这样、这样……在、在国家部门动用私刑的!你、你还有没有王法!”
栀栀忍不住又笑了,“国家部门哪儿来的王法……”
站在她身边的黎恕也嗤笑起来。
大当家斜睨着跌坐在地、强自镇定的马芳娇,冷笑,“私刑?”
她再次一抖鞭子。
“啪!!!”
这一次,鞭头的粗重的精铁倒刺击打在马芳娇身边大约十厘米不到的范围内,不但将泥砂路抽出一道深沟,那扬起的灰尘还糊了马芳娇一头一脸!且那地面被抽打的震动感,还吓得马芳娇……当场失禁,还尖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大当家慢吞吞地说道:“我哪有动用私刑?我明明是在跟你讲道理。”
海盗头子冲天辫叔叔连连点头,“嗯,对!我觉得大当家讲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啊!”
百来号海盗们纷纷响应,
“对!特别有道理!”
“大当家讲得好、讲得好哇!”
“哪啥,咱大当家讲啥道理了?”
“你懂个屁啊你又没有文化,大当家说是啥道理就是啥道理了,你不需懂,大当家懂就行了……”
“对,大当家有道理就是我们有道理!”
“大当家讲得好!真有道理!”
马芳娇心里惧怕,不敢看大当家。但这会儿就在派出所门口,她就不信了,那几个公安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当家欺侮良民?
马芳娇就嚎了起来,“救命呐公安同志救命!有人欺负人哪……”可是大当家刚才用鞭子抽地扬起的灰尘全都扑进马芳娇嘴里,她嚎上几句就猛烈地咳起嗽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几个当初和高甜甜、龙强同一批下乡的知青混在人群中,他们既愤慨高甜甜、龙强的遭遇,也看不惯马芳娇和韦利民的作派,再加上今天还亲眼目睹了陶容冶遭遇不测——
他们也纷纷躲在人群中叫嚷了起来:
“王法?马芳娇你还有脸搁这儿说王法?三年前韦利民强jian高甜甜的时候你咋不说王法?韦利民把龙强打得半
死,至今残废的时候你咋不说王法?噢我知道了,合着这南陵岛其实叫做韦家岛吧?全是你家说了算?”
“就是!你这种人还有脸在这儿说法律?”
“韦大队长的为人还不错,可惜就是被你们这几个人给败坏了!”
“既然你要为你儿子讨回一个公道,那高甜甜和龙强的公道呢?陶容冶的公道呢?”
知青们越说越气愤,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挤出人群挺身而出。
大当家一愣,疑惑地说道:“谁?谁被强……jian了?”她幼年的遭遇十分凄惨,尤其听不得女孩子被欺负,这会猛然听到知青们这么愤怒地叫嚷,不由得紧锁眉头。
马芳娇尖叫,“你们胡说八道!”
一个女知青实在忍不下去了,挤开人群冲出来,眼泪汪汪地拉着大当家的衣角,说道:“大当家,既然国家法律保护不了我们,我……也是没办法了,求求你,求你救救我们,救救高甜甜和龙强吧!”
她叫于露,是高甜甜的密友。
当初高甜甜和龙强出事时,是她四处奔走号召知青们捐钱出力给龙强治病。可她的能力也不大,被韦利民的哥哥们威胁过,还被马芳娇带头排挤……她自身难保,根本没办法替好友和龙强出头。
今天韦利民当众行凶时,也是她挤在人群中,三番四次的出声提醒栀栀。
此时于露将当年高甜甜和龙强的事,简洁地告诉了大当家,又哭着说:“……现在也不知道他俩到底是死是活!”
大当家看向马芳娇,眼神冰冷,一字一句地问道:“马芳娇,她说的,是真的吗?”
马芳娇不敢说话,愤怒地盯着于露。
大当家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当了几十年的大统领,见惯了风浪,还能把二百多号凶残的海盗窝给打理得平静如水,她的脑瓜子聪明而又清醒。现在看到马芳娇这样的作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看着马芳娇,一脸的失望,问道:“马芳娇我问你,你大姐和你妈怎么死的,你忘了?”
马芳娇满面惨白,浑身哆嗦了起来。
——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母亲死于霓虹人之手,死得极不体面;而她大姐当初是和唐棠娘一块儿被地主捉去抵债,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被地主的几个儿子糟蹋了还怀了孕。不过,地主婆容不下她姐姐,直接把人五花大绑还捆上重石沉了海。
大当家怒道:“不是说,现在是新时代新社会,人民翻身当主人了吗?可你这是……想当回地主恶霸?”
“不、不是——”马芳娇尖叫了起来。
大当家怒意暴绽,手一扬,就准备扬鞭子——
眼看着那长鞭被高高扬起、重重甩下……
“棠娘!”
突然有人急切地冲进人群包围圈,伸手接下大当家的鞭子。
大当家当即收势。
晚了。
那人的双手已经触到了她的鞭子——大当家的长鞭是用特殊的鱼骨胶和金属丝缠制而成,尖端是带着倒刺的精铁,又重又坠。
哪怕她已经收了势,鞭尾还是重重落在男人的身上。
身材高大、满面霜华的男人顿时闷哼了一声,面露痛苦。
原来大当家的鞭子
落在他心口处,打得他皮绽肉开。同时他还觉得嗓子眼泛出一口腥甜……狠狠心,他把这口老血咽了下去,然后揉了揉心口处……他又很庆幸有衣裳遮着,不至于让棠娘看出他已受了伤。
——这人就是第一生产大队的大队长韦大成。
马芳娇一见丈夫韦大成回来了,连忙哭嚷道:“当家的,你总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啊,我和利民都快要被这个土匪婆子给弄死了呜呜……”
“闭嘴!”韦大成怒视着马芳娇。
他转头看向大当家,眼神依恋、悲伤而又羞愧。
微喘两口气,他颤着嗓子又喊了一声棠娘。
大当家看向韦大成,面若寒霜,“韦大成我问你……你爹娘怎么死的?你妈一共生了九个孩子,为啥只剩你们兄弟五个,你四个妹妹上哪儿去了?为啥南陵镇有那么多的光棍?为啥镇西头又叫乱葬岗?为啥南岛被弃了……为啥!”
质问到最后,她语气凌厉,怒意上头。
场面一度沉默。
围观的老百姓里,几个年纪大的忍不住呜呜的哭起来。
——那是战争遗留下来的伤痛。不能提呀,提起来太难受了。
韦大成瞬间红了眼圈。
大当家冷冷地说道:“韦利民真的祸害了人家小姑娘?”
韦大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当家冷笑一声,又问于露,“知道他们被关押在哪个岛上么?”
于露哭着摇头。
大当家扬声叫道:“兄弟们!”
海盗大军齐声响应,“都在呢!大当家你吩咐吧!”
“队伍分成两组,胖哥领着人,在两个时辰之内找到荒岛上的活人……大岛不必去,专挑有淡水的小岛。辫子叔领着人去打鱼!咱们还得吃饭!瘦猴回去,和徐拥军一块儿把咱们的午饭拿到这儿来!”大当家吩咐道,“……我就在这等你们!今天这事儿必须解决!”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
当下,胖哥和辫子叔开始清点自己的人马。
这时上回找栀栀买咸鱼干的梅花婶挎着个大篮子匆匆赶了来,“棠娘!棠娘等一等哟……”她把遮在篮子上的包袱布打开,露出里头的杂粮馒头,“棠娘,我们弄了点儿吃的来,你们先填填肚子吧!”
跟在梅花婶身后的还有十来中老年妇女,人人都挎着个大篮子。
就算第一生产大队是附近最富裕的集体,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就是将将能饱腹。她们能拿出来的食物,不过是煮红薯、煮玉米、野菜饼这些。梅花婶能拿出来的杂粮馒头算是极好的东西了。
胖哥和辫子叔他们看着老百姓送来的各种食物,馋得直舔嘴唇——鱼肉啥的他们可不稀罕,就稀罕这些淀粉含量高的好东西,这都已经多久没吃上了!
当下,好几个海盗冲过去围住了梅花婶她们、还兴奋地参观她们的篮子。
大当家摇头,对梅花婶说道:“我们不吃你们的东西。”
胖哥和辫子哥一听,赶紧约束自己手下,“像啥样子!快过来!”
海盗们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梅花婶她们的篮子,齐齐傲骄地扬起了下巴,往回走:
“哼你们就吃这些啊!我都看不上!”
“我们天天都吃大鱼大肉!”
“就是!我们又不饿,一点也不想吃馒头!”
“我还有一点点想吃馒头的……”
“想个屁啊到时候叉一条馒头鱼给你吃吧!”
“馒头鱼和馒头又不是一回事!”
大当家沉着脸说道:“快干活去!”
胖哥和辫子叔领着人走了,瘦猴也赶回去管饭。
大当家对梅花婶说道:“你让大伙儿散了吧,我不乐意你们都围在这儿看猴儿似的看着我。”
“瞧你说的!”梅花婶擦了擦眼角,呜咽着说道,“喊你来岛上你不肯来,我们想去呢你又不肯见……现在给你几个馒头又怎么啦,你要是跟我计较这个……那你也不想想这岛上多少人的性命是你救的……”
虽然如此,梅花婶还是上前去,将围观的众人劝退了,“我晓得你们也惦记着棠娘,她这不好好的么,好了好了快回去吧,下午该上工的还得上工去!”
围观的众人依依不舍地对大当家说道:
“棠娘我们回了,你要常来啊!”
“棠娘你就收下我们给的东西吧,又不是啥金贵东西……”
“是啊棠娘你就收下吧!”
“棠娘啊没有你就没有我们,我们就是给点儿吃的给你……”
“别劝了她一向不收东西的。”
大当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收。”
顿了一顿又吐出俩字儿,“快走。”
众人没法子,抹着眼泪走了。
这时洪禾禾跑了过来,“栀栀!栀栀!”
她口齿伶俐地向栀栀说起了自己买鞋的经过。
洪禾禾费了一会儿的功夫才找黄牛党换到了鞋票。结果黄牛党一听说她买鞋子是想送给大当家的?立刻不收她的兑换钱,直接就把手里所有的鞋票全都塞给了洪禾禾,还问她够不够。
洪禾禾一脸懵逼。
但她也不敢多要,只抽了一张鞋票,又塞了三角钱的兑换钱给黄牛,这才跑进供销社,本来想买一双解放鞋的。
结果——
黄牛党追着她跑进供销社里,告诉售货员大妈、洪禾禾是在给大当家买鞋。
售货员大妈一听,立刻冲进库房里,翻找出一双特别结实的黑口布鞋,底子是胶的,很软和,鞋面上是黑色灯芯绒布面,柔软又厚实,缝线又粗又长……
她又塞给洪禾禾两双女式棉袜,说这棉袜是处理品,不用凭票,就当是她送给大当家的。
洪禾禾没同意,多塞了两角钱的袜子钱给售货员大妈,这才拎着鞋和袜子回来了。
“哎呀他们对我可真热情!”洪禾禾说道,“尤其是那个黄牛大叔,本来还讹我呢,说兑一张鞋票要五角钱,足足比行情价高了两角钱!我嘟嚷了几句被他给听到了……他那脸色啊,一下子就变了!一分钱不要还把所有的鞋票都给了我……”
栀栀含笑听着,拿着布鞋和袜子看了一会儿,觉得质量确实不错。
她拿着鞋和袜子朝大当家走去。
这时候,派出所所长让大当家进派出所去等。
大当家不肯去。
所长就让人搬了几张椅出来,请
大当家坐。
大当家谢过所长,刚坐下——
栀栀就拿着鞋子过去找她,“棠棠,我给你买了一双鞋,你现在就换上好不好?”
大当家看都懒得看一眼,直接拒绝,“不要……”
栀栀赶紧补了一句,“这双鞋和两双袜子抵我们海鸥岛一天的饭钱!少说也得是四条十斤重的大鱼!差一斤都是你欠我的!”
大当家这才转过头,盯着黑色布鞋看了一会儿,点头,“好。”
栀栀笑了。
她把鞋递给大当家,又得意地回头看了洪禾禾和陈跃进一眼。
小伙伴们都高兴坏了。
黎恕也含笑朝着栀栀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幕,也被梅花婶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她寻思着,棠娘常年呆在正义岛不肯来镇上采买东西,也不愿意收大伙儿的东西,虽然吃喝不愁,可日常要穿要用的衣裳鞋袜、香皂食盐这样的东西却是必须品,棠娘是需要的。
这个栀栀小姑娘呀聪明得很!
她能治住棠娘!
梅花婶打定了主意,这就回村里去和大伙儿商量商量,棠娘不肯收东西,那她们就把东西准备好,交到栀栀这里来,让栀栀帮着想办法捎到正义岛上去!
梅花婶高高兴兴地挎着大篮子,领着妇女们回去了。
而这时,大当家坐在椅子上拿着鞋袜翻来覆去的摸完又看、看了又摸,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穿上了袜子,又穿上布鞋,来回走动走动……
“这鞋很合脚。”
大当家一笑,眼儿弯弯笑靥如花,端得是媚意含春、风情万种。
韦大成摁压着火辣辣作痛的心口处,痴痴地看着大当家。
灰头土脸的马芳娇看看自家男人,又看看大当家,气得涕泪齐下。
正好这时,郑萍趁女警离岗,也跑到派出所大门口张望。马芳娇被大当家吓破了胆,又不敢忤逆自家男人,猛然看到站在派出所门口一脸幸灾乐祸的郑萍——
马芳娇咬牙切地齿把郑萍恨出了新高度!
要不是郑萍教唆,她儿子韦利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害了陶容冶?陶容冶没受伤,就招不来大当家!大当家不发飙,以前高甜甜和龙强的事就会被掩藏得好好的……
郑萍这个搅屎棍!
马芳娇愤恨地盯着郑萍,目露凶光。